“母妃,你是說,杜璋在求得洛河公主原諒後,依然和常氏……”夏侯乾内心震動,皺眉道:“這杜璋,若是做不到,何不放洛河公主走!”
“乾兒,你沒見過洛河,不知道洛河的美。任何一個男人看到洛河,都有些魂不守舍,想抓住她,讓她成為自己的獨享。更何況,杜璋與洛河還有那麼深的感情,就更不可能放洛河走。我隻是為洛河抱不平,她信錯了人。”
菱妃這些年修身養性,隻求心靈上的甯靜,對于身外事看得淡了,很少有較大的情緒波動,但是談及洛河公主,她還是會露出當年與洛河患難與共的樣子。
杜璋到底為何,又是在何處與常氏苟且,她一點也不想知道,她隻知道,洛河進宮來見她時,整個人心如刀絞,面色蒼白,因為孕吐而虛弱不堪,哪裡還有當年的神采。
孩子已經快要臨産了,可洛河不要。洛河要打掉腹中胎兒,帶她的兒子胤哥兒離開。須知洛河此人并不軟弱,但凡她有可抓住的浮草,就絕不會陷入令自己痛苦的境地。菱妃也未料到這件事會對洛河造成這麼大的打擊。
彼時菱妃已不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懂的懦弱小嫔。經曆宮中兇險萬分的生活,她早已蛻變為可以為夏侯乾和自己撐起一片天的人。她讓洛河在宮中住下,與她同吃同住,日夜共處,想要讓洛河打消這個念頭。
洛河脆弱的時候,菱妃就剛強,像主心骨一樣引導着洛河。
已經快要臨産的孩子,打下來,洛河興許就要沒命了。菱妃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洛河這麼做。
這是唯一一次,洛河聽她的話。
杜璋追了過來。
他已是護國将軍,可以進宮裡的任何地方,卻惟獨不能進嫔妃的宮殿。
菱妃嚴厲地讓人看着他,不許他踏入半步,連洛河的面也别想見着。
“想不到我洛河在大郯沒有找到一個真心的男人,卻找到了一個真心的朋友。也算,也算幸運。”
洛河因為腰背酸累,又吃不下東西,連床也無法下,躺在偌大的床上,瘦的可憐。
菱妃一想猶如光芒一樣映照别人的洛河,在整個大郯隻有自己一人可依靠的時候,心都要碎了。她讓禦醫用最好的方法和食材幫洛河調養身體,用自己最好的首飾從其他嫔妃那兒換來上好的人參丹片,又親自縫制嬰兒所用的衣物(杜府送來的東西全被她扔了回去),準備好被褥,産婆也日夜候着,絕不會讓洛河出任何事。
菱妃庇護着洛河公主,将她從絕望中拉回來,讓她重燃對生活的希望。
可是好景不長,她被皇後和常貴妃告到懷帝面前,皇後斥責她藐視宮規,藐視皇後掌管後宮的權力,常貴妃則是為姐姐常氏鳴不平,又罵菱妃多事,恃寵而驕。
懷帝卻隻是将這件事擱着,态度冷淡,之後便不了了之。
但是菱妃也惹怒了兩位娘娘,從此往後鬥得你死我活,也有這件事的緣故。
菱妃知道懷帝對洛河的心思,每每懷帝擺駕明華殿,她都嚴陣以待,生怕懷帝做出什麼不妥當的事來,驚吓到了洛河。
懷帝每次走後,洛河都會笑她:“你都是皇子的娘了,怎麼對你的陛下還是這麼癡心,每每他來,你都緊張激動的額頭滿是大汗。”
菱妃心底蕩起溫柔:“是呀,所以你最好快些養好身體,平安誕下孩子,這樣我才能放心。”
越到臨盆那一天,菱妃對洛河看護得越重。緊要關頭,不能出一點差池。
然而越是小心,就越是要出事。
那日,杜璋闖入明華殿,要将洛河接回杜府,卻被菱妃一頓搶白,指着鼻子罵了回去。她要杜璋想辦法将常氏休去,明明以為很簡單,可是杜璋卻很是為難:“麗莘也是懷胎十月,她再不對,也是我孩子的娘親,我不能做如此殘忍的決定。請娘娘告訴莺兒,她永遠都是杜府的主母,永遠都是我杜璋心中的唯一一人,我隻愛她……”
莺兒,莺兒,杜璋或許永遠不知道,符莺這兩個字的含義。
菱妃的臉瞬間冰冷如霜,呵斥道:“杜璋,洛河公主嫁給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這輩子隻娶她一人,隻愛她一人。她想要的從來都不是地位,隻求一生一世一雙人,你承諾了卻做不到。我隻問你,你口口聲聲說愛洛河,可是常麗莘為什麼會懷孕?縱使有皇恩聖旨,你不碰她,她又從何來的你的孩子!你要洛河将來如何面對常麗莘,如何面對那個孩子,你……”
她氣得腦仁疼,“嘶”了一聲,太陽穴突突得跳,像要爆炸。
隻見杜璋身軀魁梧剛硬,被菱妃罵過之後,竟有些萎靡,末了,他咬緊腮幫,臉上閃過一絲痛苦之色,道:“是我對不起莺兒。”
菱妃還沒開口,隻聽門外突然傳來一聲虛弱的聲音:“杜璋,我洛河一生坦蕩自由,最後悔之事,就是在你對不起我之前,沒能一劍殺了你!”
洛河一手扶着大肚子,一手扶着門,滿面凄哀,滿眼深痛,淚,早已洶湧而出。
“洛河!”
“莺兒!”
洛河突然痛苦起來,身體開始搖晃,就在她倒下的那一刻,杜璋一個箭步沖上去,将她抱在懷裡。
洛河攥住杜璋的衣襟,狠狠地攥住,攥得指骨發白,額頭上滿是汗,蒼白虛弱,幽深的瞳仁湧動着令人難過的悲哀:“杜璋——我好痛,好痛啊——”
杜璋喉間發出一聲悲鳴,抱着虛弱的洛河,仿佛抱着一塊透明的,易碎的玉。
可是,菱妃看到洛河身下慢慢彙聚着一灘鮮紅的皿。
“公主要生了!”
有人大叫,菱妃沖過去,踉踉跄跄,不知撞到了什麼,她低頭一看。
一隻風筝掉在地上,骨枝斷折,已經摔壞了。
……
“母妃,母妃!”
夏侯乾握住菱妃的手,冰涼得吓人。他擔心菱妃承受不了。
菱妃汗涔涔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看到夏侯乾擔心的臉色,又看了看宮殿四周,殿内的香鼎袅袅生着虛煙,甜香清幽,一片甯靜祥和。十數年前的慌亂,已經遠去,這裡不是明華殿,洛河公主也已經不在了。
“看我,講着講着,自己竟沉浸進去了。”菱妃淡淡笑了一笑,穩穩心緒,繼續道:“這就是我所知道的,關于洛河在明華殿的部分。洛河生女過程中萬分兇險,但有險無驚,杜璋一直守在外面,後來,就将洛河和女兒接回杜府。洛河走後,我又被升為貴妃,離開了明華殿。明華殿後來一直無人居住,便荒廢了。”
“從此往後,洛河在杜府的一切,我就無從得知了。不知道是杜璋保護過甚,還是洛河已經心如死灰,她再不肯透露自己的事情。自她知道我落下頭疼的毛病之後,便心生愧疚,為了不讓我擔心,她向來隻報喜不報憂。她進宮來請安,還将芷兒帶進宮裡。說起來,你和芷兒在很小的時候,就已見過面了呢。”
夏侯乾很是意外:“我小時候便已見過芷兒?”
“是的。你一見芷兒,就喜歡的不得了,抱在懷裡逗她,誰來都不松手。芷兒要出宮了,你也要去跟着去,真真笑的人肚子痛。唔,其實你和芷兒應該有娃娃親,隻是洛河相信芷兒有一天會嫁一個西丹人,還怕你耽誤了芷兒呢。誰會想到,天意難違,還是讓你把芷兒拐跑了。若是洛河天上有知,定是哭笑不得吧。”
說到輕松的事,菱妃臉上浮起笑意。
夏侯乾本來對洛河公主懷有敬仰之意,聽到這番話,便有些複雜:幸好洛河公主沒有将芷兒跟西丹人訂娃娃親,不然他和芷兒在一起就更要多一重磨難。
“那麼洛河公主叛國……”
菱妃眸光一閃,淡淡道:“叛國這件事,其實我知之甚少。洛河有一天突然找到我,說自己大限将至,恐兩個孩兒受苦,求我保全。她跪下來求我,我便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然而沒等我細查,便傳來洛河被賜死的消息。她被杜璋送進宮,偏偏你又高燒數日,我抽不出身,等我趕去時,洛河——已經香消玉殒。我又急急派人去杜府查看,才知杜府以洛河得病為由,傳染給了兩個孩兒,母子三人均已暴斃。滿府挂白,草草辦了個喪事。又過了不久,常氏便被扶正為正妻,膝下一兒一女。我那時以為他們都去世了,病了一場,等好了以後,大局已定,什麼也做不得了。後來想想,洛河那樣聰明的人,必然以什麼法子保住了兒女的性命。隻是她自己……”
她若是向懷帝低頭,怎會落到灰飛煙滅的結局。
可那樣,就不是洛河了。
她自始自終,都是她自己的。這世上,唯有她一人守住了自己的諾言。
“母妃,您歇息吧。”夏侯乾見菱妃隐隐有些犯頭痛的症狀,又提了這麼多往事,身體定然承受不住。
菱妃點點頭,夏侯乾将宮女喚了進來,伺候菱妃安寝。
“乾兒,明華殿尚在,芷兒若是想看一看她母親生活的痕迹,便将她帶去吧。”
菱妃輕聲道。
夏侯乾走出菱妃的寝殿,站在外面,看着天上的浮雲,雲卷雲舒,千載悠悠。洛河公主與母妃,與杜璋,與一雙兒女的故事,都那麼蕩氣回腸,何人不動容,何人不心潮起伏?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讓他大步而行。
他要見芷兒。
迫切想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