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侯府。
自從玲珑坊那一堆衣服送進來,指明交給翠微居的秋月姑娘之後,滿府的氣氛,就一路往下壓低,一直低到連大門口的幾個門房,都壓着聲音,踮起腳尖走路。
李苒抱着大包小包走進長安侯府側門時,兩個門房直愣愣看着她。
呆的太過也有好處,用不着糾結要不要見禮,以及怎麼稱呼這位了。
周娥跟在李苒身後,經過二門時,頓住,和守二門的婆子道:“去個人,跟老夫人禀報一聲,姑娘回來了。”
“是是是是。”婆子一疊連聲的答應。
唉喲喂,要出大事了!
李苒回到翠微居,翠微居裡,從裡到外,一個人沒有。
沒有就沒有吧,李苒放下抱了滿懷的吃食,鋪好床,将手爐塞進被子裡,出來往旁邊占了一間耳屋的茶水間去。
茶水間爐子封着火,爐子上的銅壺裡,水已經很熱了,李苒将爐子捅開些,找了隻小銅壺燒開一壺水,拎着進了上房。
她渴了,想喝杯茶。
周娥站在廊下,看着帶着一臉愉快笑意,忙進忙出的李苒。
看着李苒沏上一壺茶,坐到榻上,解開那包酥爛羊蹄,拿了幾本書,看着書喝着茶吃起了羊蹄。
周娥退出來,先往長安侯李明水的書房過去。
長安侯李明水還沒回來,周娥掉頭往榮萱院過去。
離榮萱院幾十步,周娥看到在院門口跪成一排的翠微居的丫頭們,頓住腳步,猶豫了片刻,轉身回去了。
自從榮安城大捷後,侯爺和夫人這關系,有多微妙,就有多尴尬。
這事兒府裡無人不知,他們這些偏将護衛,也是無人不知。
這會兒,又添了那位姑娘,這可就不隻是尴尬了。
作為一名戰将,她可犯不着沾惹這些家務府務,再說,她讨厭這些家長裡短人心人情。
侯爺讓她看着那位姑娘,保她個平安,别的,都與她無關。
嗯,看這位姑娘今天這手筆,一會兒她就得去找一趟朱爺,領些金頁子,隻怕得補不少進去。
周娥回到翠微居,李苒還在吃羊腳子。
“秋月她們,都在榮萱院門口跪着呢。”周娥站在上房門口,猶豫了片刻,還是提醒了句。
“嗯?”李苒用一個尾聲上揚的嗯字,表達了她的疑問。
她跟她說這麼句話,是什麼意思?是要她做什麼?還是不做什麼?
“她們罰跪,是因為你出府這事。”周娥也不是個話多的,點到為止。
“我明天還想出去。”李苒沉默片刻,掃了一遍屋裡,淡然道:“明天還得再去買些衣服。”
周娥跟着看了一圈,玲珑坊送來的衣服沒在這裡,那些衣服現在在哪裡,她也不知道。
嗯,買來的衣服沒了,是得再去買一趟。
衣服這事兒,秋月跟她真真假假抱怨過好幾回。
唉,真是丟人,不過這事她管不着。
李苒走了将近一天,累壞了,沒多大會兒,呵欠上來,收拾好她那堆吃食,拎了那一大壺熱水過來,擦牙洗臉燙腳,寒瑟瑟換了衣服,一頭紮進被手爐烘的熱呼呼的松軟被窩裡,幾乎是挨上枕頭就睡着了。
整個長安侯府,大概就李苒一個人安安穩穩呼呼睡着了。
李家新貴乍起,宗啊族啊都是在這座李府蓋起來之後才有的,連近帶遠的親戚沒幾個,族務什麼的,根本沒有,至于長安侯府,家口簡單下人不多,家務也極少。
不過長安侯夫人張氏是個有眼光有見識的,雖然沒什麼家務事兒,但規矩要先立好,也就和那些世家大族一樣,定好時辰理事。
隻不過那些世家大族光一個家務就得一兩個時辰,長安侯府的族務家務加一起,一刻鐘足夠了。
以往,張夫人帶着二奶奶曹氏處理好家務,就到榮萱院,和陳老夫人一起,看當天收到的邀請,商量今天去哪兒赴請,要是沒什麼要赴的邀請,就想想要不要去哪裡上柱香,或是去哪兒逛逛看看。
這自己家出門上香閑逛的事兒,多半聽女兒們的意見。
從前三個姑娘都沒出嫁,陳老夫人和張夫人最喜歡聽她們姐妹三個叽叽喳喳的你要去這兒、我要去那兒。
現在家裡就三娘子李清柔一位姑娘了,那就是三娘子說了算。
至于二奶奶曹氏,一來她好靜,不喜出門;二來,她出門閑逛,十回有七八回是和二爺李清平一起去的,一向是事不關已的聽着小姑子們叽喳着要去哪兒,時不時湊趣出個主意提個建議。
這一派祥和,被李苒的突然到來打斷了。
自從李苒進了長安侯府,張夫人還是照着時辰早起理事,可她那臉色卻不對了,脾氣也大的不得了,挨罵挨罰的管事,比從前翻了好幾個跟頭。
張夫人理好事,還是去榮萱院說話,不過,十回有八九回,張夫人一進榮萱院,就把二奶奶曹氏和三娘子李清柔打發走。
沒打發走的那一兩回,三娘子李清柔呆不了多大會兒,也要找借口溜走,她太婆和她阿娘陰沉沉的兩張臉,看的她既提心吊膽,又堵得慌。
從那天去了河間郡王府回來,陳老夫人和張夫人連外出赴請都停了。
因為,來請賞花賞景的各家,都要強調一句兩位小娘子。
為了不讓那個孽種再出去丢人現眼,大家都不去得了。
三娘子李清柔郁悶非常,二奶奶曹氏給她出了主意,讓她遞話給各家交好的小娘子,讓她們下帖子單請她。
李苒出府那天,三娘子李清柔也沒在家,她和河間郡王府大娘子霍文琳,以及其它四五個交好的小娘子,早就約好了去金明池吃湖鮮玩耍,一大早就出門了。
三娘子李清柔回來的時候,翠微居的幾個丫頭已經在榮萱院門口跪成了一排。她太婆和她阿娘的臉色,比平時陰沉了不知道多少倍。
三娘子李清柔滿肚皮的納悶被她二嫂一眼比一眼用力的眼風擋回,趕緊告退出來,讓人去打聽出了什麼事兒。
從玲珑坊送了一堆衣服進來起,李苒的行蹤就不時的報到陳老夫人和張夫人這裡。
也沒什麼,不過是她去了清風樓,從清風樓出來了,回府了,進翠微居了,睡着了。
聽說她睡着了,陳老夫人氣的臉都要青了,啪的一巴掌拍在榻幾上,“簡直無法無天!”
“看看侯爺回來沒有。”張夫人就淡定多了。
李苒突然跑出去這事,長安侯李明水知道的很早。
他正随侍在皇上身邊,内侍進來禀報:他身邊的長随頭兒朱戰請他轉告他們侯爺,李姑娘出門了,這會兒在玲珑坊。
關于李苒的事兒,可以随時遞話進來,這是皇上發過的話兒。
内侍這傳話是當着皇上和李明水說的,李明水謝了内侍,看向皇上。
“去玲珑坊,買衣服?她有銀子?挂到你帳上?”皇上一臉的這事有意思。
“當年……拿走的一小箱金頁子,在小苒那裡。”李明水含糊了樂平公主四個字,這四個字,他想一想就是一陣刺痛,說出來時,如同有刀從心口劃過。
“還有不少?你家那位老夫人,這脾氣真是一點兒沒變。
如今不比從前,堂堂一個诰命夫人,不是當年在街頭刨食的時候了,得講點臉面,這大冷的天,不給棉衣服,炭盆有沒有?也沒有,這有點兒過了。
你回去跟老夫人說一聲,這樣不行。”
皇上一邊說一邊搖頭歎氣。
李明水垂着頭,應了聲是。
沒多大會兒,小内侍再次進來禀報:
玲珑坊送了件價值二百多兩銀子的白狐鬥蓬給李姑娘,李姑娘又挑了件二百多兩銀子的銀狐裡鬥蓬,還有其它三十幾件衣服,以及兩雙鞋子三雙靴子,總計三百七十銀,用金頁子會的帳。
皇上笑個不停,先示意垂手站在榻前的老内侍,“把這些折子給太子送去,就說朕這會兒要開導開導明水,這些都是急事,拖不得,讓他趕緊批出去。
還有,把玲珑坊送了件鬥蓬給李苒這事,說給太子聽,就說朕讓你跟他說一聲。”
老内侍垂手應了,上前抱起折子,退了出去。
“臣沒事。”看着老内侍出去,李明水垂着頭道。
“三百七十兩銀,三十七兩金,可不算少,她怎麼帶出府的?
你家老夫人,還跟當年一樣,使力不使心,吃虧吃在暗地裡,占便宜占在明面上。”皇上一邊說一邊啧啧有聲。
“玲珑坊總号在榮安城。”李明水努力想把話題岔開。
“這個交給太子,讓他去操心。朕瞧這小妮子不簡單,你說她能一天不說一句話?這可不容易。”
“她對着個聾婆子兩三年,習慣了。”李明水下意識的替李苒辯解了句。
“倒也是,樂平公主話也不多,溫柔喜靜,在你那裡,就常常一天一天不說話,女兒随娘,你說她是逛好了回府,還是……”皇上拖着尾音,“就此跑了?”
“周娥一直跟着呢。”李明水幹巴巴道。
“回去跟你們老夫人說一聲,象衣服炭盆這樣的事,太難看,你看看,她這一趟跑出去,這衣服一買……”皇上的話戛然而止,“這大冷的天,她一身單薄夏裝出的你們府門?從你們府上到玲珑坊可不近,西角樓大街那麼熱鬧的地方,啧,唉,你瞧瞧,你們府上這臉面,全丢在大街上了。”
李明水垂着頭一言不發。
小内侍再次進來禀報:
李姑娘去清風樓了,點了水晶脍,糟鲥魚,荔枝腰子,炒蟹,入爐羊肉,幾樣應季素菜,還有一壺玉堂春。
皇上驚訝的擡起眉毛,片刻大笑起來。
“你們府上,不會連吃食也克扣了吧?”皇上看着李明水問道。
“吃食上倒沒有。”李明水頓了頓,“她說不喜歡吃魚,也不喜歡吃羊肉。”
皇上挑眉看着李明水,李明水看了眼皇上,垂下眼皮接着道:“阿娘說不能慣着挑食的壞毛病。”
皇上哈哈大笑起來,“你家老夫人可真是根直腸子。你回去跟老夫人說一聲,還有張氏,當年的事兒,再怎麼怪,也怪不到這小妮子頭上,一個小丫頭而已,過幾年嫁了,也就跟沒有一樣了,這幾年,就擡擡手吧。”
李明水欠身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