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日是長安侯府請年酒。
一大早,二奶奶曹氏先往翠微居走了一趟。
從前兩回送東西,到這幾天年夜飯年酒整天磕頭碰面下來,二奶奶曹氏覺得這位四娘子怪歸怪,可這樣幹脆到底、直接到底的脾氣,還是相當不錯的,說起話來,那可真是爽氣的不得了。
往翠微居這一趟,原本很難說的事兒,因為李苒這份脾氣,就成了件簡單無比的事兒。
二奶奶曹氏這話說的直截了當:
長安侯府這場年酒,四娘子不露面肯定不好,可鑒于老夫人和夫人對四娘子那份刺心,她最好讓人一留心能看到,不留心又看不到。
那就是給她安排個妥當地方坐着,看一天熱鬧喝一天茶是最佳辦法。
李苒答應的爽利而愉快,她也覺得這樣最好不過,應酬這事兒,太難太累太痛苦!
作為婆婆,張夫人對待媳婦兒,那是沒話說的,有什麼事兒交給媳婦兒打理張羅,就從不插手指責,甚至連句閑話都不聽。
當然,她家這兩個媳婦兒,一個簡直就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長大,從生下來起,被她和陳老夫人一路誇到娶進門。
另一個,出自她一向高擡頭看着的曹家,是陳老夫人最佩服不過的曹家老夫人手把手教出來,是曹家姑娘裡很出挑的那一個,打理起諸如年酒這樣的事,從來都是隻有讓她誇獎的地方,沒有過半分不好。
今年的年酒當然也不例外。
二奶奶曹氏能當家能作主,親自看着給李苒挑了個什麼都好的地方坐着,又挑了兩個心腹機靈的丫頭,原本想等她妹妹曹三娘子和曹四娘子到了,再讓人去請李苒,沒想到,王舲和她二嫂三嫂,倒先到了。
二奶奶曹氏一邊急忙打發人去請李苒,一邊讓人帶着王舲,往她給李苒挑好的地方過去。
滿京城都知道,這位王六娘子是唯一一個能跟她們府上四娘子說得上話,還十分交好的人。
李苒比王舲早了幾步,王舲看到她,先笑起來,一邊笑,一邊低低道:“你那位二嫂,倒拜托我照應你。”
“也沒拜托錯了。”李苒應了一句,想了想,也笑起來。
王舲更是笑個不停,“姑娘真是實在。昨兒個,二妹妹沒煩着您吧?”
“怎麼會煩?二娘子可愛得很,說的那些事兒,也都有趣得很。”李苒看着小丫頭放好茶,笑答道。
“六娘子,四娘子!”
王舲正要說話,一個輕快的聲音響起,李苒和王舲忙轉身,曹四娘子和曹三娘子一前一後,正曲膝見禮。
王舲忙站起來回禮,李苒也跟着站起來。
“兩位姐姐說什麼呢?讓我也聽一聽好不好?”曹四娘子聲調輕快,“太婆前兒又說我了,又誇六娘子,還有四娘子了,還說讓我跟六娘子好好學學。”
“我和四娘子說的都是閑話,哪有什麼。四娘子這個學字,我哪兒擔得起?那是你們老祖宗誇我呢,跟我們老祖宗一樣,總歸是看别家的孩子好,我在家也是常被太婆抱怨的。”
王舲語笑輕快。
李苒聽的暗暗贊歎。
誰說曹家這位四娘子心直口快就是沒心眼了?這一通商業互捧,多麼真誠,多麼自然,多麼的發自内心。
“三娘子這邊坐。”李苒先讓一直微笑站在旁邊的曹三娘子。
二奶奶曹氏安排的這個角落,兩隻圈椅稍攏一攏,看着就是該兩個人坐着說話的地方,略往外拉一拉,就覺得三四個人也非常合适,再往兩邊去一些,五六個人也是正正好。
王舲跟在李苒後面,讓着曹四娘子坐下。
侍立在旁邊的兩個丫頭那份眼力沒話說,已經送了兩杯茶過來,再把李苒和王舲那兩杯重新換過。
“六姐姐的太婆說别人家孩子好,肯定是客氣話兒,我太婆說的都是大實話。”
曹四娘子語速略快,人和聲音都是一派語笑爛漫。
“兩位姐姐不知道,太婆常常看着我發愁,說這麼個傻丫頭,越長越傻,這往後可怎麼辦哪?”
曹四娘子攤着手,攢眉蹙額,學着她太婆發愁的樣子。
“太婆還說,出門在外,要是不知道怎麼辦,就看着你王家姐姐,吃不了虧!”
最後吃不了虧四個字,曹四娘子捏着聲音,學着她太婆的語調。
李苒聽的笑起來,王舲也笑個不停,曹三娘子擡手掩在嘴邊,也笑個不停,她這個四妹妹,走到哪兒都是枚開心果。
“還說,要是你王家姐姐不在,就找你李家四姐姐。你們不要笑啊,太婆就是這麼說的,是吧三姐姐?
以前吧,太婆一說我和三姐姐,就得把六姐姐拿出來,現在,又添了四姐姐。年二十九吧,就是那天,我偷偷給太婆數過一回,那一天,她誇了五回六姐姐,誇了九回四姐姐,訓了我十三回。”
李苒噗的笑出了聲。王舲擡手按在額頭,笑的止不住。曹三娘子一邊笑一邊迎着曹四娘子的目光,不停的點頭,以示她說得很對。
“你們不要笑啊,都是真的。太婆常跟我和三姐姐說,讓我跟三姐姐多跟六姐姐好好學學,要用心,說是能從六姐姐這裡學到一分半分,就是我和三姐姐的大福份了,我說六姐姐學問那麼好,又懂事又會說話什麼都好,我怎麼學得會?我還是跟李家四姐姐學學吧。
你們知道我太婆怎麼說?
我太婆說,你王家姐姐那裡,拼了命,你也許還能學個一分半分的,你李家四姐姐,可不是你能學得了的。
四姐姐,你不知道我太婆有多喜歡你,一說到你,就這樣,眼睛都是彎的。”
“你喝口茶吧,看看,全是你的話了。”曹三娘子端起曹四娘子面前的杯子,欠身遞給曹四娘子。
“唉,我知道我的話太多了,我不說了,我喝茶。”曹四娘子接過杯子,吐了吐舌尖。
“四娘子這麼可愛,我要是能學到一星半點兒就好了。”李苒笑道。
這是她的真心話,她最羨慕象曹四娘子這樣,一看就是在福窩裡長大的可愛小姑娘。
“四姐姐這麼好看!”
曹四娘子一聲驚歎沒完,尾音就轉了方向。
“要說好看,昨天你們看到謝将軍沒有?謝将軍真是太太太好看了!這是我第四回看到謝将軍,我是說照差不多能看清楚算,第四回!
四回裡,昨天是離得最近的一回,謝将軍實在太好看了!”
李苒高擡眉毛,瞪着曹四娘子,失笑出聲。
“又亂說!”曹三娘子輕拍了下曹四娘子,話沒說完,自己先笑起來,“我也是,都看呆了。總聽霍大娘子說,謝将軍怎麼好看的不象真人,我就是想不出,不象真人是什麼樣子,昨天總算知道了。”
“昨天謝将軍走過去之後,鐘家十二娘說,謝将軍好看的,她都不害怕他了。”
曹四娘子一邊說一邊笑。
“我也是。六姐姐,謝将軍真不會笑嗎?她們說謝将軍是什麼監兵神君下凡,說監兵神君是殺神,都是不會笑的,是真的嗎?”
“當然不是。”王舲哭笑不得,“什麼監兵神君,這都瞎說到哪兒去了。”
“那你見謝将軍笑過嗎?”曹四娘子兩隻眼睛都睜大了,曹三娘子也微微欠身,屏氣看着王舲。
李苒聽的又是驚訝又是想笑。
唉,這份對美人兒的花癡,可真是穿越時間的永恒存在啊!
“我跟你們一樣,也很少見到謝将軍。
我們家,謝将軍也極少去,偶爾去了,也是徑直去找二哥。
笑是肯定笑過的,是人都會笑,對不對?咱們不說這個了,行不行?”王舲一臉無奈。
“好吧!”曹四娘子愉快的應了一聲。
曹四娘子叮叮咚咚,語若連珠,說了好一會兒閑話,才和曹三娘子一起,往旁邊和幾個小姑娘玩投壺去了。
李苒眉梢微挑,看着慢慢呼出一口氣的王舲。
王舲迎着李苒的目光,笑道:“我可不是個很随和的性子。往常,曹家這兩位小娘子極少跟我說這麼多話的,,剛才我有點兒緊張。”
“我還以為是她們說到了謝将軍。”李苒微笑道。
“嗯……”王舲的話還沒說出來,一眼瞄見有個小丫頭沖着兩人過來,忙示意李苒。
小丫頭離李苒兩三步,怯生生曲膝道:“四娘子,是三爺,在那兒,說請您過去一趟。”
李苒有幾分意外,和王舲交待了句,跟着小丫頭出來,轉了兩個彎,就看到李清甯站在座假山後,笑容滿面的沖她招手。
“有什麼事兒?”李苒緊走幾步,微笑問道。
“我問過二嫂了,今兒你是個閑人,我也是,還有霍三,走,咱們溜出去看教坊演樂去。
我跟你說,就今天有空兒。明天起,我,還有霍三他們,就得跟着太子出城去京畿大營,再去看河看田裡的苗情什麼的,霍三算過了,今天要是不去,今年就沒空帶你看教坊演樂了。
咱們這就走?”李清甯愉快的一揮手。
“等等,”李苒遲疑起來。
這就走肯定不行,再怎麼也得跟王舲交待一聲,還有,她跟他們跑去看演樂,把王舲抛在這裡?王舲剛剛說過,她也不是個随和的。
那,不去看演樂了?
李苒看着揚着眉,一臉不解的李清甯。
今天不去,不光他們沒有空兒了,隻怕她也沒有空兒,這年酒,可是一直排到了初十過後,過了初十,教坊的演樂早結束了。
确實是就今天空閑。
要不……
“我正跟王家六娘子一起說話,能不能帶上她一起去?”李苒看着李清甯問道。
不管是直覺還是理智的認知中,她都覺得王舲是個可以一起溜出去看演樂的人。
“對對對,她跟你最要好,你問問她,她要是去,那最好。”李清甯連連點頭。
這個妹妹能有個伴兒,是一件很令人高興的事兒。
“那你在這兒等我?要不我們直接去二門?”李苒笑問道。
“二門最好,這裡人來人往的,不便當,我和霍三在二門外等你們。”
李清甯愉快的應了句,沖李苒揮了揮手,李苒轉身往裡,李清甯轉身往外。
果然如李苒所料,王舲幹脆愉快的答應了,招手叫過一直侍立在兩人旁邊的小丫頭,低低交待道:“煩你跟你們二奶奶禀一聲,就說我跟你們四娘子出去玩兒了,之後就直接回去,不再過來煩勞她,再煩她跟我二嫂說一聲。”
小丫頭忙曲膝答應。
兩人出來,王舲一邊走,一邊和李苒笑道:“不瞞你說,教坊演樂我看過幾回,可都是在他們支應差使的時候,全是四平八穩的那種,象棚這種演樂,還一次沒看過呢,托你的福了。”
“有什麼不一樣嗎?”
“肯定不一樣啊,支應差使,演什麼樂,怎麼演,都在禮法之下,規矩極嚴,半絲錯不得的。象棚演樂,可沒什麼規矩禮法,就是炫技。
能在教坊裡領差使的,都是尖兒中的尖兒,有俸祿有職身的,照我二哥的話說,一身驚人的技藝,也就在過年這幾天能當衆炫一炫,你想想,得多熱鬧?”
王舲說的自己都有點兒興奮起來。和李苒兩人,加快腳步,往二門出去。
二門外,李清甯的小厮墨香站在門檻外,正伸長脖子往裡張望,看到兩人,忙躬身示意。
兩人出門,霍三已經騎在了馬上,正無聊的轉着鞭子,李清甯站在輛大車旁,伸着脖子往門裡看,見兩人出來,忙欠身示意兩人上車,自己轉身上了馬。
李苒和王舲上了車,往裡瓦象棚過去。
車子停在象棚側後一個小角門前,長随小厮圍成外裡兩層擋着閑人,李苒和王舲下了車,霍文燦在最前,李清甯跟在最後,進了小角門。
“天字号雅間。”走到雅間門口,霍文燦一邊掀起簾子讓進李苒和王舲,一邊帶着幾分得意笑道:“全是托了四娘子的金面。”
“咦,這話有意思了。”王舲笑接了句,進了雅間,先替李苒去了鬥蓬。
“還真是四妹妹的金面。”李清甯最後進來,站住,從小厮手裡接過茶,遞給衆人。
“這會兒象棚裡的雅間有多難訂,四娘子不知道,你還不知道?”
霍文燦沖王舲嘿了一聲。
看樣子,霍文燦,以及李清甯,都和王舲很熟悉。
“年前我讓人過來訂雅間,掌櫃一句話沒說,排了一堆人給我看。
沒辦法,我隻好把四娘子這塊金字招牌請出來,那掌櫃二話沒說,就把這天字号雅間留下了,這幾天,天天都是先打發人去問過,說了不來,再把這雅間給别人。
唉呀,四娘子這金面,是真好使。”
霍文燦啧啧有聲。
“照這麼說,今兒得算是四娘子請客,我隻記四娘子的人情了。”王舲聽的笑起來。
李苒笑着抿着茶,一邊聽着他們說話,一邊打量着四周。
“他們兄妹請客,反正今天是他們家的年酒。咱們倆是客。老三,今天不管從哪兒說,你都是東主,可得好好盡一盡這東主的本份。
先給我叫份煎白腸,就那家的……墨香知道。早上趕得急,沒吃飽,四娘子要不要嘗嘗?好吃得很。六娘子呢?”
霍文燦不客氣的點着李清甯指揮道。
李苒和王舲一起點頭。
王舲一邊點頭一邊笑道:“還有桃花鲊,蓮子肉,水滑糍糕,椰子酒也要些。”
“對對對,幹脆再去一趟樊樓,把铛頭拿手的那幾樣下酒小菜提過來,你妹妹愛吃!”霍文燦愉快的拍着李清甯。
“行行行,這又不值什麼,快去。”李清甯一邊笑一邊示意小厮墨香。
李清甯又在雅間後面那張長桌子上,挑挑揀揀拿了幾碟子幹鮮果子端過來,落了座,下面台上,已經響起了第一聲鼓點兒。
李苒忙挪了挪坐好,專心看台上。
王舲也往前挪了挪,和李苒并排,看着台上。
象棚的舞台寬敞非常,豔紅的舞者旋成了一片通紅,占據了舞台。
“這是大曲部!你看那個……”
霍文燦往李苒旁邊湊了湊,指着台上,剛開口要介紹,就被李苒擺手打斷,“别說話!”
“你肯定不懂,我跟你說說……”
“這要什麼懂不懂?好看就行了。”李苒再次不客氣的打斷了霍文燦的話。
霍文燦差點噎着了,王舲手按着額頭,笑出了聲。
“就是,好看就行了,别廢話。”李清甯緊挨霍文燦坐着,一邊笑一邊用力拍他。
霍文燦正要駁回去,見李苒兩隻眼緊盯着台上,一隻手不停的沖他擺着,示意他别說話,隻好悻悻然哼了一聲:一會兒再跟李三算賬!
一曲終了,李苒長長吐了口氣。
象王舲說的,這教坊演樂,真就是炫技大會,這炫技炫的,她都聽暈看暈了,除了驚歎,就還是驚歎。
“光好看?沒看懂?”霍文燦看着李苒長長吐了口氣,又歎了口氣,伸頭看着她問道。
“懂什麼?”李苒從王舲手裡接過杯椰子酒,看着霍文燦,奇怪問道。
“剛才那支曲子,是什麼曲子你知道吧?什麼來曆?他們演的好在哪裡?那舞,哪兒好?那是什麼舞?那把琵琶最見功底,你聽出來沒有?哪一段最見功底?中間那把二胡,聽出門道沒有?”
霍文燦一口氣就是一串兒。
李苒斜着他,片刻,移開目光,和王舲笑道:“這椰子酒好喝。”
王舲噗一聲,一邊笑一邊點頭,“對對對,椰子酒好喝。”
“你看看,她什麼都不懂!”霍文燦轉向李清甯,一臉忿忿然。
“四妹妹不是說了,好看就行了,說的很對。演得好,好看!”李清甯端了碟子煎白腸,起身放到李苒和王舲面前,“趁熱吃。”
“你們兄妹兩個,真是焚琴煮鶴!”霍文燦拿起筷子,挾了一塊煎白腸扔進嘴裡,把一腔忿忿然化成了用力咀嚼。
接下來的演樂,一場比一場精彩,李苒看了個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