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少華既不在家,要讓黑哨老老實實一整天待在家裡是幾乎不可能的。
趁着信号短暫恢複,抓緊時間往購物車裡塞了幾盒各種口味的熱賣好評潤滑劑、安全套,趙明軒就此下了單,換了身軍官常服奔去塔裡登陸内網查了查。很好,檔案已經回來了,軍功也挂上了。
調令雖還未下來,應當也快了。
将他當前積分兌換了些金額到他銀|行卡中,接下來隻要去趟中行保險櫃取個卡提些現金就能打道回府了,不過在那之前――
“請問下我現在的房間号是多少?”趙明軒詢問前台接待。
“一九九。”年輕的未結合女向導看了看系統,給了他一個甜美笑容。
“這不是層号麼?”趙明軒問。
“是的,”向導道,“是這樣……當前已登記的黑暗哨兵,除了您全部都已經綁定了……”
她這樣一說,趙明軒就明白了,其他人沖五級前就綁了向導,怕是早不住塔裡了,就他一個未結合的撿了漏。但未結合又不等于單身,估計塔對他現在的情況也琢磨着。無視了向導對他釋放的暧昧情緒信号,趙明軒從側門一路跑上了樓,這種日常鍛煉隻要住塔裡的哨兵都免不了。
到了一百九十九層,趙明軒看了眼秒表,跟他預算的時間差了個小數點後一位,果然不能分心。刷卡開門,屋子裡空蕩蕩的,視野十分開闊。他大略掃了眼,算了算整層的面積高度,感到這裡十分适合作為肖少華的實驗室……得了,對方壓根不願來。
走到了大面玻璃牆似的落地窗前,趙明軒雙手撐着窗沿,從這聳入雲端的高處往下眺望,将承載悠久曆史的古老城市整座盡收眼底。遠山、皇宮、園林、摩天樓,高速路……行人、車輛縮小成如同火柴盒,片片魚鱗般映照着光亮移動着。若是放出了感官,還能看見他來時的路上,那建築的樓頂,有人張着梯子戴着安全帽維修基站,有人吊着纜繩進行高空作業,成列的後勤人員仍打掃着戰場,雜貨店老闆蹲在了他店址的一片廢墟前嚎啕大哭。旁邊有人開着挖掘機,有人推着擔架,有人慶幸着劫後餘生,有人四處搜羅着無主的财物。城市裡,平凡人的平凡人生,滿目瘡痍待新生。先前在天元門的種種恍若大夢一場。
“叮叮咚咚……”
一個網絡電話,通過他的微信号撥了進來。
趙明軒看了眼,是馮小山,便接起了:“怎麼知道的我回來了?”
隻聽那頭小哨兵的聲音笑道:“巷戰那天楊哥看見您了。”
他說的那天自然是指天元門入侵那日,黑哨剛覺醒就跑了一路。趙明軒大笑“行啊你小子”,給了個地址讓他過來了。不一會兒馮小山就到了,趙明軒為他開了門,屋裡沒什麼東西,兩人也不講究,就随意挑了塊席地而坐。
馮小山的模樣還是當年,眉宇間的神色沉澱了不少,一身上下風塵仆仆,手上還吊了個繃帶,一看就是傷沒養好就奔來了。趙明軒心中感念這份情誼,拍了拍他肩,問起他們一幫子戰友的近況。
馮小山從那會兒與趙明軒關系最近的幾個開始說,三言兩語将他跟陳岩、楊淮等人的情況交代了遍,說他提了幹部,雖然沒能覺醒第二感官,也是個小隊長,給團裡管車隊,還娶了媳婦。陳岩覺醒了視覺,現在是警衛連的連長,楊淮從營長升了團長,原來的副團長李樂在一次任務中犧牲了,“李頭兒……”說到李樂,他的聲音頓了頓,“有次抓軍火走私的,歹徒用了聲光列陣,他過載沒聽到爆破……就交代在裡面了。”
他說李樂,趙明軒就想起了天元門的那個李樂,盡管同字不同音。這世上名字相同的人不知凡幾,命運卻各自不同。這個李樂他還記得他走那會兒,人就是個三級哨兵了,年紀小話雖多,特别有天賦,尤擅長安排後勤……将隊伍交給對方,趙明軒是放心的,沒想到得了這麼個結果。而天元門的那個李樂,這次大戰連個影兒都沒露,想也知道是被天元門的餘黨嚴密地保護起來了,作為生物型機甲的總設計師,軍事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今後也不知要作什麼妖。
哨兵也是人,是人就有疏漏的時候,尤其幹他們這行,那是時時刻刻踩在雷線上,稍有不慎……還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兒。“李樂的向導呢?”趙明軒問。
馮小山道,“李嫂子……李頭兒剛去那會兒,她崩潰了,我們大家夥趕緊地将她送到醫院裡……後來向導之家把她接走了……再後來,塔又給她安排了個哨兵,前年我們還偷偷溜去看過,看她也過的挺好的,哈,”馮小山說着撓撓頭一笑,“您别說,那個哨兵長得還真有點兒像李頭兒。”
可笑完,他們就沉默下去了。
就算在首都塔,向導也是珍稀資源,全然沒了個哨兵,另一個也得陪葬的做法,那是以前,醫療不發達的時候,戰損率得多高。
趙明軒不願這氣氛過于感傷,開口道:“怎樣?你嫂子這些年過的如何?”他問起肖少華的情況,“逢年過節的,你們有沒有去給他送些東西?嗯?對,我記得他那實驗室,總有些人不老實,成天思忖着歪門邪道,當初交代的你們……有沒有給我好好敲打敲打?”
馮小山:“……嫂、嫂子?哪個嫂子?”
見他裝傻,趙明軒不樂意了,“嘿我說你……小兔崽子,”伸手要勾他脖子,“你還能有哪個嫂子?”
馮小山沒躲及,脖子被人手肘内側夾擊了一下,險些岔氣,“嫂子,嫂子人您是知道的,”他忙道,“您一走,他就把我們通通拉黑了!”
“拉黑了你就不管了?”趙明軒顯然對這回答不滿意,“他這實驗室離塔多近,以前給你們送那麼多年貨,都喂狗肚子裡去了?你們就一面也沒見着?”
“……”馮小山的沉默讓趙明軒心慢慢往下沉。
“他這些年過的開不開心,是不是遭了什麼罪,有沒有被人欺負了……你們通通不知道?!”趙明軒一把抓起自己舊部的衣領,要看對方的眼睛,“我走前怎麼交代的?千叮萬囑讓你們多少照顧着點……你們就這麼報答我,啊?”
“――主要也、也沒什麼事兒啊!嫂子還拿了個大獎,聞名中外了呢!”被逼着對上對方視線,馮小山硬着頭皮,“也就網絡上有些流言蜚語……”
趙明軒就一個字:“說。”
馮小山隻好道:“……就那會兒,您不是綁了火鳳的向導嘛……他們也不知從哪兒得了消息,說嫂子當初勾搭您是為了升職,結果被您火眼金睛識破你們就掰了,反正……哥幾個都知道内情,所以弟兄們樂一樂也就過去了……”
趙明軒冷冷地:“‘他們’是誰?”
馮小山:“……這我哪兒知道……頭兒,這都過去多少年了……”
他越是輕描淡寫,趙明軒越是心寒,“你知不知道――什麼叫人言可畏,衆口铄金,積毀銷骨?”
後八個字,他幾乎是咬着牙,一個一個蹦出來。
馮小山雖沒聽懂這八字成語,也明白了對方話裡意思,趙明軒的神色可怕的讓他一時間隻覺得脊背攀上了一陣戰栗。當年的内情遠比他說的要複雜多了,馮小山去一減二,呐呐不能言。
“肖少華當時對你多好,逢年過節的都記得給你們帶東西,有的好吃的,你跟陳岩總有一份……你是我的勤務兵,他可以任意差遣你,但他從沒有,”趙明軒緊緊盯着對方的眼睛,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失望,“……他讓你直接喊他名字,會關心你身體,幫你找學習資料……隔三差五請你吃飯……你是不是覺得這些都理所應當?”
“……”社會上總有哨兵比普通人地位高一些的傾向,到了等級分明的軍隊裡全然不是如此,趙明軒是這樣過來的,馮小山更是如此。可再如何,面對社會上真正毫無身份的普通人,總難免一二優越感。趙明軒見他不答,一把摔下人衣領,拔腿要走,馮小山大呼冤枉,“頭兒!我是您的小兵,又不是他的手下!”話一出,他火氣也上來了,“想當年您對他才真的多好!分手前掏心挖肺,摘星星捧月亮,為了他連向導都不要了!可他呢?自己不争氣,覺醒失敗就算了,媽的還反過來逼您分手!您知道、您知道……我們多替您不值嗎?還把您逼得,逼得去做那種任務?!媽的那種任務是人做的嗎!哥幾個沒恁死他就不錯了!”
他發洩似的一通吼,趙明軒停住了腳步。背對着他,一動不動。久久,很平靜地開了口:“就你這麼想……還是,老楊他們都這麼想?”
馮小山不吭聲了。
他未說的話,還有許多。更何況在他們看來,就算這任務九死一生,天元門那至少向導的質量沒的說,又高階又漂亮,以趙明軒的魅力,這一綁到任務結束沒準人就倒戈了呢,再一帶回來,那才是他們的大嫂。沒的誰願意為了一個毫無異能的普通人,去得罪自己真正的嫂子。
室内是安靜的。
眼前飄過了一些畫面,黑暗哨兵還猶然記得是楊淮和陳岩,在天元門的空間即将崩塌時,不顧性命安危沖進了裂隙,一人一邊拖拽他的胳膊拼命向着出口跑,圖景被炸毀,視覺殘存的最後一點印象,是用盡全身力氣将他一推,自己被半身切割的羅雙瑜……那一刻他們是生死之交的戰友。
“……”
趙明軒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一百九十九層向下的樓梯,一階接一階,螺旋式的縱深,層層疊層層,仿佛沒有盡頭。
當初的抉擇,未嘗沒有一點報複的想法。
年輕妄為,意氣用事。得不到,那便毀去罷。可當他真正看見了自己親手鑿下的傷,有多少痛,便有多少恨――可是該恨誰呢?
作為生長在這一代的人,趙明軒再清楚不過,網絡暴力最可怕之處,是根本不知道該報複誰。它豎起了一個靶子,所有看見它的人都可以任意地,不必負絲毫責任,痛快地将自己以往遭受過種種的不公、怨恨、怒氣,通通打砸在這靶子上,讓它支離破碎,讓它不成人形,讓它千瘡百孔。
不管那是真是假――隻要那一刻,他們相信是真的,他們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上,化身為了正義,對它審判、行刑,于是他們就滿意了,一哄而散。至于之後驗證了錯誤又如何,錯了就錯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輕飄飄地一帶而過,就能忘了那些,毫無負擔地繼續生活。
就像那些天元門的向導,對待普通人。
黑暗哨兵一步、一步地往下走。
冷漠的旁觀者,對生活不滿的宣洩者,惡意的傳播者,别有用心的挑起者……一句又一句……彙成了黑泥一般的洪流。
他待若珍寶的人,捧在手心的,連自己都舍不得傷害的人……就這麼,被他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咔。”
樓梯間的扶手,無意識地就被捏斷了。
一截光潔可鑒的不鏽鋼被趙明軒握在了手裡,神情不明地看着。後面傳來了一個男性的聲音:“哎喂,哥們,要賠的啊。待會兒自個兒去前台登個記哈。”
趙明軒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葉天宸了,這位黑哨的整個生物力場,包括精神力和信息素都太有辨識度。他将這截斷了的扶手往兜裡一揣,兀自往下走。
葉天宸顯是剛從塔頂值班下來,走的可比趙明軒快多了,一會兒就沒影了。結果趙明軒下了兩層,又遇着了他。
“哎對,你收到調令了沒?”葉天宸問。
趙明軒感覺他或許知道了什麼,“還沒,怎麼?”
葉天宸與他邊走邊道:“也沒什麼,就跟你先打個預防針……每年的戍京名額有限,邊疆是常年缺人……我記得西北的伊甯塔已經兩年沒黑哨駐紮了,那邊防線松動,又跟中亞接壤,眼下又出了多名向導失蹤的事兒……”
趙明軒停下了腳步,看向他,眼神微凝:“你什麼意思?”
葉天宸嘴角一翹,“也沒什麼,就是建議你……萬一這個……你抽到了,最好去之前,在這兒就綁一個向導帶走。要知道,那邊兒……可沒什麼好貨色。”
黑暗哨兵,作為哨兵中的首席,消息自然是非常靈通。
葉天宸這樣的人是哨兵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種,以保家衛國為己任,榮譽感極強,骨子裡輕蔑普通人,認為普通人遲早要被淘汰,對自己的向導極好,并且發自内心認為向導就應該是柔弱的,被保護的,向導隻能作為他們的附庸,
這種人趙明軒知道,在天元門,這樣的哨兵通常會淪落為高階男向導的玩物,被整治的極慘,調|教……是那幫男向導談笑時喜歡提到的詞。現在天元門覆滅了,等于驗證了這家夥“向導隻配當哨兵的附庸”的說法,鼻子更是要翹到天上去。
但眼下,趙明軒是半點不想離京,更不想提什麼向導。或者說,從他回來的那一刻起,他就壓根沒想過再離開那個人。
葉天宸大概看出了他的想法,直接道:“全國的黑暗哨兵才多少?不可能人人都駐京,每年換防,憑什麼你就能一直駐京?而别人就隻能待在外地?不公平吧?”
未等趙明軒回答,葉天宸繼續問,“如果這次調令下來,你被調去邊疆作為大将協管民族事務,維維|穩,你覺得你的那位普通人他能陪你去?”
一針刺中了趙明軒的死穴。
葉天宸看他臉色煞白,有心想緩和一下道:“畢竟我們是首席,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兒女情長隻能次之。”并走前留下了一句,“過兩天是授勳儀式,你好好準備準備,我們到時見。”
sg醫院,住院部,s級病房内。
楊淮躺在了病床上,四肢紮滿了繃帶,綁的像個木乃伊,除了臉。他兩腳吊着,一邊一隻。雙手裹得連十指都沒了。
這回他可是受傷慘重,主要是來自無人機屏障光栅的灼傷,被這特殊光線灼得時間過長,連關節的骨頭都露出來了。醫生明言告訴他的向導,要是送的再晚一會兒,就可以截肢了。不過這也算幸運了,要知道那一整區幻覺控制下的多少人命都沒了。
至少他現在可以一邊躺着看新聞,一邊不必動手腳,隻要張張嘴,就能享受他向導遞上的一塊蘋果。
兩米外的電視牆,新聞裡的記者報道着:“……雖然被困在了地下近乎三天,但居民們十分樂觀,他們擺起了桌子搓麻将的搓麻将,打牌的打牌,将這斷了網缺水少糧的避難生活也過的有滋有味。”
楊淮心念一動,他的向導便拿起了遙控器給他換了台。
這種默契的感覺實在太好。它出于一種不必費心維持,就能彼此依存的親密關系。就好比現在,因為精神鍊接的存在,他們連話都不必說,當他想吃蘋果的時候,他的向導就會笑笑,将一塊蘋果遞到了他嘴邊,她知道他什麼時候想吃了,什麼張嘴,他知道她什麼時候擡手,什麼時候到達,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般的自然,就像他們共享着一個大腦。當他習慣了這一切,他再也無法想象還會有失去的一天。對方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們已經密不可分。即使明白對方無時不刻地讀取着他的想法,又有什麼關系呢?她是他的向導,她永遠不會傷害他。
她與天元門的那些向導,從來不同。因為她是他的。
思及此,楊淮看了眼自己的向導,從他的角度看去,向導妍秀的眉眼低垂,是一個溫柔缱绻的笑容,精神鍊接的那端這一瞬非常的甯靜。楊淮不由地想:你在想什麼呢?
向導沒說什麼,她的意識非常清晰地傳來了:我在感受你呀。
十分溫暖。
電視上的主播笑道:“橫掃市區的‘飛廉’,普通人的軍隊大放異彩,這種名為‘精神力透鏡’的新型裝備,如果能夠普及民用,帶給我們的将不隻是軍力上的增長,生活上的便捷,它将為我們敞開更多溝通的渠道……”
雖然不怎麼高興媒體幾乎是一面倒的贊揚普通人,這簡直就像完全将他們哨兵的功績給抹殺了一樣,楊淮仍是不得不承認……這一次,他确确實實地,是被普通人給救了。
真是說不出的挫敗感。
向導摸了摸他的頭發,是個安慰的動作。楊淮道:“要是你在就好了……”握住了她的手。
向導的手抽了回去。向導道:“有人來了。”
楊淮看向了門口。他的感官精神力被無人機“光牢”那一頓磋磨,現在有點兒鈍。
一名身材高挺的黑暗哨兵走了進來。楊淮先是微訝,繼而驚喜地瞪大了眼。他忘了自己腳還吊着,手一掙,差點整個人跌下床。
“頭、頭兒!”
楊淮被向導扶住了。
黑暗哨兵掃了一眼向導。後者将自己的哨兵扶回了床,局促地朝他微微躬身,便退出了病房。
“她……她……”楊淮想叫住向導。
趙明軒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向導。”拉來一張椅子坐下,面上沒什麼表情,語聲沉着,“老楊,我們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