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密林中。
晏染一身白衣,帶着兩個藥僮,從林中的小路上走過來。
盛夏正午的原始森林中一片寂靜幽暗。熾烈的陽光照在郁郁蔥蔥的樹冠上,被濃密繁茂的墨綠色枝葉層層過濾,投射下來時已經隻剩下微弱的光線,甚至連光線本身都染上了隐約的綠意。
晏染這一趟來大陸,是因為需要采一批藥回去。海島上雖然氣候異禀,這些年來被他種成了一座包羅千萬種藥材的巨大藥庫,但還是有不少藥材無法在島上自産自足。他要研究醫術藥理的話,每隔一段時間都必須派人來大陸上運一批藥材回去,如果缺少的是特殊的藥材,那就隻有他親自來了。
兩天前他收到東儀那邊傳來的水濯纓的回信,水濯纓的身體其他都正常,隻是一直無法懷孕,懷疑是她仍然有查不出來的問題(這裡本來還寫了一句話,被草草劃掉了,不過還是能隐約從中看到绮裡晔三個字),請他有空的話順道過去看看。他本來是要去西陵,現在就先轉向東北,去東儀一趟。
七月裡的南疆十分炎熱,但晏染在密林裡越往前走,就越感覺涼爽起來,似乎有一股寒意正在從前面的某個地方彌漫出來。周圍漸漸地彌漫起這個季節和時間裡反常的白色霧氣,越來越濃,缭繞在樹冠下和樹幹之間,整個樹林都像是籠罩着一層白色的輕紗。
晏染從密林裡走出來,前面是一座幾乎不長什麼草木的光秃秃石山,在周圍密林覆蓋的山嶺中十分顯眼。
石山頂端三分之一已經倒塌,從裡面彌漫出森森的寒氣,這附近比其他地方更加涼爽,就是因為這股寒氣的原因。石山的上空和周圍雲霧更濃,遠遠望去一片雲山霧海,缥缈朦胧。
晏染站在一片雲霧缭繞中,一動不動地對着那座山望了半晌,霧氣很快沾濕了他的頭發,在他的睫毛上凝結成一顆顆小水滴。
三年前,他在這座山裡的九寒洞中,看着夙沙羽給玉花璇抹掉記憶。洞穴塌了,夙沙羽把他和玉花璇抛出洞底,自己卻被埋在下面。玉花璇的記憶并沒有消失,在這座山下跟他決裂,頭也不回地離去。
三年裡他一直把這些事情封在記憶的深處,好像從來不去觸及翻起的話,就能夠遺忘它們。而他現在站在這座山下,三年前發生的一切就像是潮水一般從他的腦海中湧過,一情一景,曆曆在目。
“你們在這裡等着。”
他對那兩個藥僮吩咐了一句,緩緩地走向那座石山。
石山的半山腰有一處山洞,就是進入九寒洞的洞口,他曾經在那裡用碎石給夙沙羽搭建了一座小小的墳墓。
附近的霧氣是因為九寒洞裡彌漫出來的寒氣和外面的熱氣交彙而成,石山周圍的溫度已經低如深秋初冬,反倒是沒有什麼霧氣。
登上石山的道路本來隻是一條小路,似乎是後來有人特意修整過,現在十分平整,上面還有像是車轍一樣的印子,不過兩道車轍之間間距很窄,像是有人經常推着很小的推車去九寒洞洞口,也不知道是去幹什麼的。
路面上結着一層薄薄的白霜,越往上越厚,到半山腰的時候,山石上已經覆蓋上了晶瑩的堅冰,在透過霧氣照射下來的陽光下折射出清冷的淡藍色光芒。
洞口那座墳墓還在,晏染走上去,卻看見墳墓的前面已經有了一個人影,正靜靜地坐在那裡,望着墳墓前面的石碑。聽到後面傳來的腳步聲,那人轉過頭來,望向晏染。
晏染瞳孔驟然一縮,霎時間變了臉色。
“你……”
那是個年輕男子,一頭長發按照伽印人的習慣披散下來,上半身沒有穿貼身衣服,隻是挂了無數串沉甸甸的華麗裝飾品,黃金、蜜蠟、瑪瑙、琥珀、紅寶石……光輝燦爛,奢華無比。因為九寒洞附近寒冷如數九寒冬,他身上披了一條色澤鮮豔毫尖燦爛的狐狸皮毛大氅,但是仍然露出一部分肌理清晰光潔緊緻的蜜色兇膛。
一張面容俊美如雕刻,輪廓剛硬深邃,五官極有立體感。隻是從右邊前額劃過眉心處,一直延伸到左邊臉頰上,有一道斜跨過大半張面容的細長疤痕。雖然已經有了一定年頭,淡淡的并不是很顯眼,但仍然能看得出來
眉眼之間已經沒有曾經那種強悍的野性,也沒有了仿佛能夠将人灼傷刺傷的熱度和鋒銳,仿佛已經在時光中沉澱出更深更複雜的氣質,卻也失去了一些原本根深蒂固不可或缺的東西,顯得熟悉而又陌生。
是三年前被埋在九寒洞下面的夙沙羽。
晏染的臉色一片煞白,嘴唇微微張開,卻仿佛失去了語言能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甚至連聲音都無法發出。
他沒有死?
夙沙羽那雙狹長漂亮的眼睛望着他,眉頭微微蹙起,目光裡是一個南疆人對一個陌生中原人出現在這種地方時常有的戒備,還有一種隐約的疑惑。像是看到了一個很久以前擦肩而過的人,早就已經想不起來任何細節,隻是意識中留有一點朦胧的印象。
“你是誰?來伽印族的領地上幹什麼?”
晏染本來似乎要踉踉跄跄地往後退去,但這時候突然停了下來,隻是臉色更白了兩分。
夙沙羽這是怎麼回事?不認識他了?
之前在九寒洞裡的時候,夙沙羽要對玉花璇施幻術抹掉她的記憶,在最後關頭被水濯纓和绮裡晔打斷。那時候夙沙羽因為幻術中斷而遭到反噬,似乎神智已經出現了問題,但那時候九寒洞就要倒塌,晏染根本來不及給他做詳細的診斷。
後來玉花璇的記憶沒有被抹去,就說明這次幻術失敗了,那麼難道是幻術反噬到了夙沙羽自己的身上,反倒是讓他忘記了晏染?
“回答我的話,聽到沒有?”
夙沙羽見晏染沒有回答他,眼中光芒微冷,右手落到了他所坐的輪椅的扶手上,扣住上面的一處機關,那裡估計是裝了暗箭之類。他的語氣仍然跟以前作為伽印王的時候一樣,強硬而威嚴,是習慣性的命令語氣。
晏染這才注意到夙沙羽坐的是一張輪椅,難怪外面上山的道路上會有那些車轍,就是被輪椅碾出來的。
他微微顫抖着目光,望向夙沙羽放在輪椅上的雙腿,他的雙腿是完好的,隻是上面蓋着一層皮毛毯子,腳上穿的也不是便于走路的那種有底的皮靴。
很顯然,他已經無法行走了。
當初九寒洞倒塌的時候夙沙羽被埋在下面,能活着就已經是個奇迹,還能安然無恙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晏染竭力壓下心頭洶湧澎湃的浪潮,暗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平靜一些。
“我是從南海邊過來的,要去中原,隻是正巧經過伽印族的領地而已。在附近發現這座山能散發出寒氣,覺得好奇,所以爬上來看看。”
夙沙羽望着他的目光裡疑惑更深,像是在記憶最深處的角落裡艱難地搜索眼前的這個人,但無論怎麼找,都還是什麼也找不到。片刻之後便放棄了,松弛下目光,不在意地輕哼了一聲。
“看過了就趕緊走。”他轉過頭去,繼續望着那座寫着他自己名字的墳墓,“南疆大多數地方都不歡迎中原人。”
晏染卻并沒有離開,低聲問道:“這座墳墓是誰建的?伽印族好像并沒有給逝者建墳墓這種習俗吧?”
“是沒有。”夙沙羽似乎是覺得好笑地勾了勾嘴角,“我也不知道這座墳墓是最建的,隻知道肯定是個中原人。這墳墓上面寫的是我的名字。三年前這座石山倒塌,我被埋在了下面,建這座墳墓的人肯定以為我死了。”
晏染的聲音微微暗啞:“既然這個人會給你建造墳墓,你怎麼會不知道他是誰?”
“我忘了。”
夙沙羽停頓下來,與其說是在對着晏染說話,不如說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望着九寒洞深處的目光幽遠、寂靜而蒼茫,像是一座黑暗中被大雪掩埋的荒城。
“有一個人……應該在我前半輩子裡占了非常重的分量,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一點也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連帶着跟他有關的事情也全都忘了。這個人應該就是給我建造墳墓的那個人,但對方什麼也沒有給我留下,我能找到的隻有這座空墳而已。”
晏染緩緩地走到他的面前。
“你的腿……不能行走了?”
夙沙羽搖搖頭:“三年前我被倒塌的九寒洞埋在下面,壓斷了雙腿,士兵把我救出來的時候,我的腿已經廢了。”
若是換了平時,他絕對不會跟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且還是個南疆部族普遍抱有敵意的中原人說這麼多。但這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他卻莫名地覺得對眼前這個人格外有耐心,像是毫無理由地合了眼緣,又像是冥冥之中有一條絲線連着他們,讓他覺得潛意識有一種無法解釋的親近感,願意跟對方交談。
晏染小心翼翼地再次朝他走近一步。
“那你有沒有聽說過岑山詭醫這個名号?”
夙沙羽再次艱難地在腦海中搜尋了一遍:“我不記得有沒有聽過了……不過我感覺這像是中原一位有名的神醫?”
“是。”晏染說,“我就是岑山詭醫。你的腿能不能讓我看看?說不定還可以治。”
夙沙羽這次狐疑地望着他,畢竟晏染這次問出來的話有些奇怪,沒有誰會輕易讓一個陌生人來給自己看病。
“你為什麼要幫我醫治?”
晏染沉默了一下,語氣突然放得冷淡起來,眼中也掩去了之前剛剛見到夙沙羽時候的震顫光芒。
“并沒有什麼特别的原因,隻是越難醫治的傷病我越喜歡挑戰,你的腿已經廢了三年,本來應該藥石無醫,但我想試試看我的醫術。當然,你要是願意這樣一輩子坐在輪椅上的話,那也随你。”
夙沙羽微微挑着眉,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朗聲笑起來。
“好,你随我下山回伽印大寨,我讓你醫治。”
他現在仍然是伽印族的王。當時他被埋在九寒洞下,趕來的伽印士兵們到第二天才把他挖出來,大寨裡的醫師斷言他的腿已經不可能恢複,一輩子都無法站起來行走。
伽印族從來就沒有過一個殘疾人當一族之王的先例。夙沙羽被斷言為雙腿殘廢之後,伽印族裡也掀起過一陣搶奪王位的腥風皿雨,但他盡管失了雙腿和一部分記憶,那些搶奪者仍然不是他的對手。伽印族僅僅動亂了很短的一段時間,鬥争就被夙沙羽雷厲風行的手段迅速壓制平息下去,最後依舊是他穩坐在王位之上。
夙沙羽緩緩推動輪椅,朝山下滾去,那張輪椅上面似乎裝了諸多機關,十分碩大沉重,而下山的道路又頗為陡峭。夙沙羽盡管武功未失,控制起輪椅來還是很不容易。
晏染猶豫片刻,走上前去幫他推輪椅。
夙沙羽本來習慣性地要拒絕,猶豫一下,已經到了喉嚨口的話終于還是沒有說出來,任由晏染推着他下山。
……
八月初,一批北方國家羅胤的外交使者來到東儀。
這片大陸上,現在的中原四國是東儀、北晉、西陵、夏澤,西陵以北是草原遊牧國家烏坦,北晉以北則是羅胤。
羅胤國國土廣闊,從西至東跨越上萬裡,和烏坦北晉兩個國家都有接壤,東面臨着東海。氣候比北晉冷得多,不過不像内陸國家烏坦那麼幹燥,絕大部分地方都是草原和荒漠。羅胤國的地貌複雜多樣,産業也并非隻有遊牧業,軍事力量尤其鼎盛,國力并不比中原國家差。
這個國家地理位置相對偏僻,上一位皇帝在位期間,跟中原關系鬧得非常僵,已經有将近二十年時間沒有和中原往來,隻跟烏坦還有一定外交聯系。
現在羅胤前任皇帝逝世,公主西蓮娜接任皇位,實施了新的外交政策,又開始和中原各國建交。
據說這位西蓮娜女皇年方十八,國色天香,冷豔無比。而且才華橫溢,氣質出衆,還是公主的時候就美名遠播,深受國人景仰愛戴,在羅胤号稱北地第一美人,十足有要和绮裡晔以前的天下第一美人之名争鋒的架勢。
東儀和羅胤并不接壤,但友好建交的國家能多一個是一個,绮裡晔和水濯纓便在湘山行宮接見了羅胤的使者。
羅胤人的容貌已經有北地之人的鮮明特征,不像中原人黑發黑眸,發色和瞳色都是淺色,高鼻深目,白膚薄唇,五官輪廓十分深刻鮮明。
東儀是八月夏末,炎熱的暑氣還沒有過去,人們穿的還是輕薄的衣裳。但羅胤那邊夏天最熱的時候也就跟這裡的秋天差不多,來的羅胤使者一個個都戴着羊皮絨帽,穿着大毛鑲邊的毛織大衣,衣上遍布精美繁瑣的刺繡,色彩鮮豔,對比強烈,看着更是感覺熱得慌。
羅胤族有自己的語言,跟中原通用的語言并不一樣,跟中原又多年沒有往來,那些羅胤使者說起話來都十分别扭,帶着生硬的口音。
“羅胤和東儀時隔十九年再次建交,羅胤女皇準備一幅人物畫像,送給東儀為禮。”
绮裡晔和水濯纓都有些奇怪。送畫像作為禮物是很經常的事情,不過送的是人物畫像就有點讓人不解了。東儀和羅胤這麼多年沒來往過,羅胤應該也沒人見過東儀帝後兩人,這畫像是怎麼畫出來的?難不成是憑空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