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仙水。
一個特别雅緻的名字,取自羽化登仙之意。
不過呢,這藥是讓人下地猶還差不多,實沒有登仙之感。
相傳近二十年前的那場須彌大亂混戰之中,有一位七子名叫未顔,乃西魏之人。
西魏多毒物,也多醫物,此七子自小浸淫醫理之中,醉心醫術,且極有天賦,後得無為學院司業領入院中,勤加教習,又因他天資絕綸,一舉入得七子。
七子所處環境得天獨厚,一年之内他習得醫術通天,驚才絕豔,有起死回生之能,堪稱世間聖手,如今無為學院那藏書樓裡有數本醫書還是他所著的呢,可見其人在醫道之事上的造詣之深。
隻可惜此子心術不正,于正道之上巅峰造極無可突破之後,轉入邪道,研究的盡是些稀奇古怪磨人性命的玩意兒。
可偏生他又是個特别雅緻的人,總是一副謙謙君子,翩翩書生的模樣,說話慢聲細語,笑起來還帶幾分羞澀腼腆,取的藥名兒也格外動聽别緻,像是一首首的情詩。
這羽仙水,便是他的傑作。
二十年前的須彌大亂裡,他所在的西魏國為求自保,全軍将士三十萬,通通服下此藥。
一夜之間,西魏戰力提至巅峰,見神殺神,遇佛弑佛,便是西魏雨林中那些最兇猛的野獸都不再是他們的對手,可以徒手生撕了眼前的敵人而無動于衷。
此事震驚須彌,天下沸然。
人們發現,服藥之人雙目赤紅,面色青白,生飲人皿,生吞人肉,當真如同青面獠牙的鬼怪一般了。
諸方高人四處詢問此為何物,未過多久,又見他們肌膚潰爛,似是奇癢無比,抓破了全身的皮,痛苦得哀嚎數日不止,聽着令人心驚肉顫,靈魂發抖。
可縱使如此,他們依然戰力十足,暴虐的殺機充斥在他們眼中,好像如果不殺人,他們就不舒服一般。
哪怕他們抓得全身皿肉翻卷,露出白骨,他們依然可以在戰場上所向披靡,如同來自地獄的惡鬼,半耷拉着皮肉,行走在人間。
當時七子中的另外六人劍指未顔,逼他拿出解藥。
未顔隻是羞澀一笑,無解呀,此藥無解,化了仙的人,怎麼再做凡人?
未顔一舉成為天下公敵,被焚燒而死,他在火中仍是那副雅緻的模樣,帶着腼腆的笑意,似有不解地看着他的同門好友:我也隻是想赢,為什麼你們殺人就殺得,我卻殺不得呢?你們太奇怪了。
他被當世之人,稱作穢物。
未顔死後,這羽仙水的藥力也全數過了,眼見着皿肉化白骨,眼見着皮脫肉掉骨現,眼見着活人身上的肉如同一灘灘的爛泥融化掉落在地,三十萬大軍,一夜白骨。
喪盡天良,有違天道。
這等慘事,是誰也容不下的。
從此七國定了規矩,打歸打,殺歸殺,羽仙水這東西,誰用誰死全家,哦,全國。
年輕一輩的人,甚至根本沒怎麼聽說過這東西,二十多年前事兒,大家都很少提,反正,無甚可提。
來來回回不過是那些已經嚼得沒了味道的陳芝麻爛谷子,誰喜歡誰啦,誰不喜歡誰啦,誰把誰打敗了啦,跟如今這狀況差不多,想知道二十多年前的事,看看如今就行了,曆史總是在重演嘛。
這羽仙水呢,就更不用說了,本來就是個禁藥,更不會有人時不時就嘚啵嘚啵地提起來挂在嘴邊,最好讓它随風而逝,永遠消失。
結果今兒個,它冒出來了,還是由一個,最最不可能的人,把它用在了他最最在意的子民,将士身上。
音彌生帶着幾近漠的神色看着下方那些被關在籠子裡的怪物,他們青面赤眼,咆哮嘶吼,如同野獸,失去了作為人最基本的理性與感知力,他們隻是純粹的殺戮機器,完整而純粹的殺人工具。
任何激發人類潛力的藥物都是會受到反噬的,老天爺給人的力量是平衡的,輕易不會讓人類這種集惡與善的物種擁有太過強大的殺傷力,因為老天爺深知人類這物種的劣根性,擁有太強大力量的人類會走向瘋狂。
一旦有人違反了老天爺定下這規定,必将受到懲罰,前有半仙丹,使大師兄窦士君餘下半月的時間裡精力充沛,但最終仍是會死于非命,現在這羽仙水,服用之人早晚會死得凄慘。
音彌生對這一切,十分了解。
他負手而過,路過了這些籠子,看着籠子裡的怪物,清雅溫和的面容上透着些被撕裂的決絕與疲倦。
“殿下,這些人太過暴躁了,如果一直這樣關在牢中,怕是要出事。”難得還有幾個人保持着清醒,沒有服藥,是音彌生的心腹。
唯一的那麼些對南燕還有忠誠,對大隋還有怨恨,對守家衛國還有信念的人。
音彌生擡頭看看清冷孤寂令人發寒的月光,聲音也如同這月光一般清冷:“放出去,攻打隋軍營地,死活不計。”
“殿下……”心腹有些不忍之色,雖然那都是些隻知逃命的人,可是畢竟是南燕之輩,是他們的同胞戰友,就這麼把他們跟畜牲一樣的扔去戰場,棄他們生死于不顧,總有不忍。tqR1
音彌生勻稱修長的手指伸進籠子裡,鉗住一個服藥士兵的臉,似嘲似笑:“留着他們,還有什麼用呢?現在他們這樣,至少可以幫我收幾條隋人的命回來,以前……呵,以前,他們不過是些廢物。”
心腹咽一咽口水,有些懼怕這樣的世子殿下,又小心道:“殿下可要給長甯城中去信,也好讓燕帝陛下早做準備。”
“不必了,會有人告訴他的。”音彌生淡笑一聲,“但願阿青不要害怕我才好。”
“殿下,屬下可否請問殿下您,此藥……還有嗎?”心腹擡起頭來看着音彌生的後背,低聲問道。
音彌生步子頓住,聲似呢喃:“你害怕了?”
心腹聲音一顫,膝蓋都有些發軟,以前面對世子殿下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從不會害怕世子,隻會敬佩,如今怎會怕?
心腹說:“殿下,南燕之人無能,殿下有心救國,無力回天,小的不怕,小的隻是擔心殿下。”
音彌生輕笑了聲,沒再說話,繼續緩着步子慢慢前行。
心腹不敢再出聲,低頭跟着音彌生身後,他覺得,他們那個溫和無争的世子殿下好像與地上的影子調了個個,那黑漆漆的影子占據了上風,奪走了音彌生的身體,變得陰暗又恐怖。
而那個溫和善良,無争無欲的世子殿下,則是堕入了永遠的黑暗之中,不得翻身。
音彌生坐在書房裡,靜靜地看着《須彌志》書頁中間夾着這張小紙條,久久的出神。
他得到這紙條是一場機緣,或者說,他曾經以為這是一場機緣,現在才知道,機緣這個詞,與劫難隻是在一瞬之間,就能調換。
當時的音彌生覺得,這是天下至毒之物,永不會用,他便是要保護南燕,也會用最正大光明的方式,絕不會坑害自己的将士,這等歹毒之法,他永不會碰。
現在的音彌生知道,原來沒有什麼至毒之物,隻要你嘗試過什麼是披月戴月努力過後,仍是無助。
聰明如音彌生,他當然猜得到天下人自此事過後會如何看他,或者用不着幾日,世人将視他如魔如鬼如天下穢物,就如同二十多年前的未顔一般,他合該被綁上絞刑架,被活活燒死,以謝此罪。
他……不是很在乎,就一如他當年,不在乎旁人人如何看他,也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萬事于他,不過爾爾,隻是爾爾。
令他有些難受的事情是,他失去了與石鳳岐光明正大一戰的底氣,失去了與魚非池餘生相見談笑風生的資格。
他今日在戰場上看到石鳳岐眼中的遺憾與惋惜之色時,方覺有些怆然。
或許,于音彌生而言,他更想在石鳳岐眼中看到的是尊重,就像以前那樣,兩軍戰場相見,不管自己是不是他的對手,石鳳岐都會将他當作對手來看。
而不是像今日那一眼,滿滿的遺憾。
荒唐的是,那一刻,音彌生竟然在想,魚非池知道這一切之後,她會如何想自己。
他以為,他并不介意任何人對他的看法,原來還是有些軟肋,不敢想象魚非池對他的失望。
出神之際,下人來敲門,在外面恭敬地說:“殿下,夜襲之事已經備妥,請您下令。”
音彌生便陡然清醒,哦,原來,便是她對自己倍感失望,自己也不能再做什麼了,挽回不得,解釋不了。
他未敢忘,哦,原來,他是南燕之人,南燕世子,南燕太子,未來的南燕之主。
願她未對自己僅有鄙夷與失望,切勿惋惜或憐憫。
僅存不多的尊嚴容不下一絲一毫地關心與安撫,天崩地裂不可怕,剛強而立橫折堕翼死也無妨,隻怕春風化雨般的溫柔體諒,綿密哀愁可毀千裡高堤。
他揮揮手,道一聲:“去吧。”
平靜無波的聲音裡不喜不悲,像極以往,隻是誰都知道,以往皆作古,死無葬身之地。
他那時未知,不論是焦土之計,又或者羽仙之水,都不是這條黑暗之路的終點,黑暗沒有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