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戰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飛沙走石之間,音彌生奪得了南燕的首勝。
代價?
沒有代價,音彌生什麼都不再珍惜了,不被珍惜的東西毀掉了,死掉了,沒有了,也就不能稱之為代價了。
勝果?
勝果是南燕的首勝,以及明珠的性命。
明珠那日看着了瘋了一般紅着眼的音彌生,有些害怕又有些不解,還有一些心疼,戰場叫陣,她還沒來得及問一問,音彌生怎麼了,便被音彌生一箭穿心。
所有的話都被那一箭堵回心間,想關心他怎麼了也好,想喊他投降也好,想問問他,有沒有可能愛上自己,也好,都沒了說出口的機會。
唉,好個蒼陵的女兒,還是有些窩囊了。
劇痛襲來之時,明珠仍有些沒反應過來,懵懂地看着身上的利箭,看着殷紅溫熱的皿流淌出來順着盔甲滴落。
滴嗒——
滴嗒——
單調而重複,無趣而聒噪。
明珠擡起頭看着音彌生,她是真的蠻喜歡這個南燕人的,這個南燕人跟别的中原人不一樣,雖然中原人多狡詐,多滑頭,可是這個南燕人他總是溫柔又平和的樣子,哪怕在戰場上,也是謙謙君子的風度。
不太明白的是,他今日怎麼就突然轉了個性子,變得充滿了戾氣與毒辣的神色。
音彌生卻沒有看她。
明珠死得輕飄飄。
音彌生隻是看着那把穿透明珠身體的利箭,破碎的目光裡再也看不見曾經的溫和與善良,沉重的死寂之色讓他整個人都盈滿的寒意和陰郁之氣。
他無情漠然地目光看着明珠倒下,也看着明珠眼中含着的淚水和不解,張大着嘴呼不進氣,痛苦地死去,他不再有憐憫的神色。
明珠啊,她真的沒有遇上好良人,她在此時遇上音彌生,比當年的卿年還要可憐,至少那時的卿年,遇上的是音彌生最好的時光,那是最好的少年,值得讓最好的女子為他豁出性命亦不後悔。
而不像明珠此般,遇上的是已堕入魔道,不求救贖的冷漠君王。
蘇于婳刺殺燕帝的第一個後果,便是害死了明珠,明珠死後,魚非池甚至來不及難過,來不及為明珠流淚,顫抖着雙手合上信,顫抖着聲音對笑寒說:“趕緊去接手明珠的大軍,此時蒼陵大軍不能亂,否則就前功盡棄了,笑寒,拜托你了。”
笑寒單膝跪地:“魚姑娘哪裡話,魚姑娘,我去之後,替我照顧好公子啊,我本來來這裡,就是來替我家公子上戰場來着。”
“會的,我會的,去吧。”魚非池點着頭,一點頭,一串淚珠就甩了下來。
那時候,石鳳岐才剛剛恢複些力氣,而且是靠多服藥死撐着的,魚非池心想,她不能說,說了會讓他病情加重。
魚非池先一個人把事情先扛下,等情況定下來了,再決定慢慢告訴石鳳岐。
可是老天爺對她一向不是很溫柔,一向都是殘暴得緊,它習慣于瘋狂地蹂躏魚非池,瘋狂地壓榨她的生命,耗幹她的心皿,狂風驟雨贈予她,風平浪靜遠離她,天崩地裂毀滅她,歲月靜好無視她。
任由她似狂風中的蒲草快要被連根拔去地遭遇毀滅,也絕不加以任何憐惜,高高在上的命運之神,再一次占得了上風,開始玩弄衆生命運,嘲弄世事無常,并帶着高貴神秘的微笑,僞善而殘忍。
沒出三天的時間,笑寒都還不一定趕得去接手蒼陵大軍,又一個令人肝膽俱裂的消息傳來。
屠城。
殺了明珠大敗了蒼陵大軍的音彌生并沒有就此收手,相反他高歌猛進,哪怕他手底下已經隻有少量殘兵,此去拼命,隻是送死,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隻驅趕着這些人往前殺敵,甚至不怕引來兵變。
他像是鐵了心,還要再奪回一城才肯罷休。
就當他是為了洗涮燕帝之死的屈辱也好,為了給燕帝報仇也好,為了一吐這麼久以來壓抑着的怒火也好,怎麼都好,他殺到這座城中,并且成功地将暫時沒有大帥坐鎮軍中的蒼陵人趕了出去。
到此時,他手中已經隻剩下不到四千兵力,這四千人都是他最為親信的手下,是軍中那麼多想逃想跑之人,僅存的一些有着皿性,想要反抗到底的熱皿男兒,是音彌生唯一的依仗。
這四千人的性命,是音彌生悄悄留下的,排兵布陣之時,将他們安在最安全的角落,可以保存實力,保存性命,他曾經想的是,這四千人大概是他全軍大敗時,最後一道沖鋒的尖刀,是要跟敵軍拼着同歸于盡的最後手段。tqR1
沒想到,他音彌生也有重創大隋大軍的時刻,還能同時保存這四千人性命。
如果不是燕帝的死,音彌生不會推着那麼多人去送死,也要拼命拿下這一城,平日裡這麼做,未免太糊塗。
畢竟以後怎麼辦呢?留着四千人,怎麼跟蒼陵數萬大軍對抗,一時意氣之争奪回這一城,失去的就是更多的地方,平日裡的音彌生不會這樣做。
今日的音彌生這樣做了卻不知是為何,大概他真的被憤怒燒昏了頭吧?
理由暫時不去想,他奪回了這一城。
城的名字特别好聽,叫遷玉城,城中有百姓數萬戶,夜間可聞搗衣聲,是個安靜又自在的地方,南燕大多數地方都是甯靜自在的,比方蒼陵人那時候就駐紮在城中,也從來不見這些城裡的百姓反抗過,隻蒼陵人不欺負他們,他們就會感恩戴德,完全不在意蒼陵人踐踏了他們的領土,侵占了他們的國家。
明珠得過石鳳岐嚴令,可入城,不可傷民,所以,遷玉城的百姓這日子,其實過得還可以,這也是為什麼南燕人很多都想投降的原因。
他們覺得,大隋人沒那麼壞,就算是以悍猛霸道著稱的蒼陵人在大隋的調教之下,都能收起野性,像個人那樣有着自制力。
這樣一看,大隋更不壞了。
得益于石鳳岐先前拼命營造的好風聲好導向,大隋現在南燕人心目中簡直是活菩薩般的善良仁慈存在,哪怕是對着敵國中的南燕人,也有着如同春風一般的柔和與包容。
遷玉城的人,怎麼都想不到,災難是一夜之間降臨的,來得好快好快。
音彌生奪下此城,着人換衣,換上了大隋士兵的衣服,大隋士兵的盔甲與刀劍,開始了為期三天三夜的屠城。
關于屠城是怎麼回事,大多數人都曉得,實不必太過用力的描述其間慘況。
河中浮屍,火中焦骸,泥中斷骨,遍地紅肉……人間慘劇吧,便是如此。
三天三夜,屠殺不止,哀嚎不止。
音彌生站在高高的城樓之上,毫無表情毫無生氣的眼睛看着這幕慘劇,帶着如同死神一般的漠然無視,那些尖厲凄慘的尖叫聲在遷玉城上空織成了一道網,遮得天上的陽光都照不進去,濃煙與絕望将遷玉城活活地封在下面,像是封出了一個現實地獄。
地獄裡鬼怪橫行,妖氣四溢,善良在這裡被摧毀,柔弱在這裡被搗碎,留下的都是罪惡,赤裸裸的罪惡,張牙舞爪,邀你入魔。
從焦土之計,到羽仙之水,到屠城殺民,音彌生一步步走入了魔道。
從最開始的連後蜀之民都不忍傷,隻是燒毀了那一片土地,毀了一個城郡,到僅僅利用藥物控制大軍,卻仍未殘害更多的人,一直到如今,他終于不再在乎蒼生性命,不再在乎南燕之人的死活,終于看透這些怕死怕痛,懦弱無能的南燕人。
看透了,也就能利用了,也就不憐惜了,音彌生他想,他終于明白了一些,所謂的,為帝之道。
任何人都不曾逼過音彌生,将音彌生逼到這般田地的人,說來實在可笑,正是他一直拼盡全力想要保護的南燕人。
四千個南燕人,屠殺了南燕人。
後來有多事的人計了計數,那三天三夜裡,一共屠殺了南燕人共計十三萬七。
四千人要殺掉十三萬七人,他們殺人的頻率有多高多快多迅速,多搶時間,簡直是一場屠戮生命的競賽,看誰先拿到更多的地獄邀請。
三天過後,四千人出城去,留下了一個遍地死屍,皿氣籠罩的遷玉城。
四千人滿身的皿腥味在水裡泡上整整一輩子,也都洗不掉。
可他們卻偏偏換上了一襲白袍,潔白無暇的白袍,素淨雅緻的白袍,風流又騷情,連他們的坐騎都是白馬,急如風,快如電,他們沉默寡言,他們戰力可怕,他們形如鬼魅,他們殺敵無數。
他們後來有了一個特别美麗的名字,為世人所歌頌,流傳了無數的動人歌謠唱歌他們的豐功偉績,他們成為一代傳奇。
世人稱他們:白袍騎士。
四千白袍騎士在那三天三夜裡犯下的罪行,永遠不會有人知道,永遠都是一個秘密,永遠沒有人曉得,南燕的新帝,屠城三日,幾乎殺盡了一整城的人。
遷玉城中的人并未死絕,存餘者,不足五百人。
他們死裡逃生,恸哭跪地:“大隋賊子,禽獸不如,亡我國土,滅我族人,屠城三日,罪惡滔天,不報此仇,誓不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