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央心中一聲輕歎,他的公子,仍是不夠狠心。
本該在朝堂上,立刻定了自己死罪才對。
他剛欲說話請罪,魚非池已經先開口:“啟奏陛下,上央之罪無須再議,若陛下仁慈念往日情份難以決擇,我願代陛下宣旨,判上央死刑!”
“魚非池!”石鳳岐陡然一聲暴喝!
他猛地站起來,雙手按在龍頭案上,憤怒的眼神釘在她身上:“魚非池,你不要得寸進尺!你以為寡人真不敢殺你嗎!”
“我死而無憾,然上央不除,大隋必亡!”魚非池擡着頭,與石鳳岐的目光死死碰撞,不退分毫。
“将她拉下去,即刻行刑,鞭刑三百,寡人親自盯着,少一下,寡人剜行刑之人一塊肉!”石鳳岐雙手握成拳,死死地抵在桌子上,如果可以,他隻想在這裡就直接質問魚非池,把自己逼到這等地步,她很痛快嗎?!
魚非池被推到午門處,雖然這地方勉強算得上王宮以外的地方了,可是不成文的規矩是王宮範圍三十步遠的地方都不得有外人輕易踏足,以保證王權的高貴性與神秘性,所以平常這裡并沒有什麼人,除了各位大人家中等着自家主子下朝的仆人們,輕易未有平民來此。
南九與遲歸看到魚非池被禦林軍押着出來時,兩人對視一眼,二話不說就沖上去前去。
“退下!”魚非池輕叱一聲。
“小師姐!”
“小姐!”
“退下。”魚非池說。
南九看着魚非池被按着推出午門之前,緊接着是蘇于婳,兩人倒也不像是要被上刑的人,神色從容鎮靜得厲害。
魚非池看了一眼蘇于婳:“拖累你了,師姐。”
“說的什麼話,昨兒夜裡我就說過會站在你這一邊,自然說到做到。”蘇于婳笑了一聲,“不過師妹,我可是有武功在身的,這點鞭刑對我來不算什麼,你可就不一定了,三百鞭下去,你或許就真的喪命于此了。”
“聽天由命吧,死了也不錯。”魚非池也笑笑。
“不要死,要活着,我還等着看你把大隋再鬧個雞飛狗跳呢。活下來,去南燕,去商夷,去任何地方都可以,你本來可以活得更好的。”蘇于婳理了理魚非池有些散亂的頭發,别在她耳後,“從一開始,你就不該來邺甯。”
“從一開始,我就不該來到這世上。”魚非池笑道,“沒事的,師姐,我們這樣的人,就算是受刑,也得漂漂亮亮的,才不算白瞎了這張好看的臉。”tqR1
“來吧,師姐陪着你。”
蘇于婳牽起魚非池的手,雙雙轉身跪在地上,面色沉靜地看着已經走了出來坐在椅子上的石鳳岐。
他的眼神很混亂,想是後悔了,後悔給魚非池下的刑罰太重,也像是沒辦法,不給她上刑,她沒法熬過這一關,總要給天下人與臣子們一個說法,這事兒才算是掩過去。
在他神色複雜之時,兩聲清脆嘹亮的鞭響甩地響聲,炸開了空氣,揚起一道灰塵。
“小姐!”南九再天真,也看得出眼下是什麼情況,二話不說拔出劍就要沖上來。
魚非池回道看着他與遲歸:“乖,把頭轉過去,不準看。”
“小姐,小姐你怎麼了?”南九不依,急得紅了眼,握着劍的手骨節作響。
“阿遲,帶着南九轉身,别看。”魚非池笑聲着遲歸道。
“我不殺他,小師姐你放心,我不殺他。”遲歸的笑容顯得勉強又艱難,像是從臉上擠出來的一般,他竭盡全力地不去看石鳳岐漠然的臉色,握緊的雙拳都在劇烈地發顫。
南九看不懂,不代表遲歸看不懂,雖不知是何原因,但是遲歸知道,現如今整個大隋,隻有石鳳岐能有這樣的本事,讓他的小師姐跪在這裡,受鞭刑之苦。
“南九你過來,我有話告訴你。”魚非池沖南九突然招了招手。
南九連忙跑過去跪在魚非池身邊:“小姐,下奴帶你走,下奴可以他們全都殺了,沒有人能攔住下奴的,小姐!”
“南九聽我說。”魚非池在南九耳邊小聲說了什麼,南九聽得面色一變,死死地低着頭:“小姐!”
“聽話,聽我的話。”魚非池捧着南九的臉:“你可以的,對不對?”
“可是小姐……”南九聲音喑啞,帶着哭腔,“小姐你這樣不值得。”
“值得,聽我的。”魚非池在地上撿了個小石頭放進南九手中,“去吧。”
南九的眼淚滑過鼻梁,将那枚石子夾在指間,往某個方向彈射出去,他低聲對魚非池:“小姐,好了。”
“現在去一邊站着,不要礙着他們行刑,也不要讓阿遲沖動。”魚非池笑道。
南九心裡有一萬個不甘願,可是他不能拒絕魚非池的話,他從來聽從于魚非池的任何一個命令,哪怕這命令再如何讓他難過,所以他沉默地走到一邊,眼睜睜地看着魚非池受刑而不能動,睜大的雙眼不曾眨過一下,眼中密布着的,是濃稠得化不開的恨意。
第一鞭下去,衣裂膚紅。
第二鞭下去,皮開肉綻。
第三鞭下去,可見皿絲。
第十鞭下去,紅肉發顫。
第二十鞭下去,皿肉模糊。
第三十鞭下去,連皮帶肉。
第四十鞭下去,白骨已現。
……
刺耳的鞭聲在耳邊一下又一下,極富節奏,不快不慢,不急不徐,就像是黑白無常來索你命時搖晃着的追魂令,響得均勻,你心生恐慌,四處逃竄,這鈴聲與你如影相随,糾纏不休。
魚非池不太清楚是在第幾鞭的時候,自己就連跪都不跪不穩,密集的汗水沖涮在她臉上,她痛得眼前都開始有些發昏。
真的很疼啊,每一鞭下去施刑的人都不遺餘力,火辣辣的疼,沒用幾鞭,她就覺得她的靈魂都快要被抽得離開她的身體,因為痛苦而扭曲着的臉龐絕對算不得好看,隻有猙獰的苦楚。
她像是春日裡開滿了花的樹,這些鞭子就像是一陣急烈的春風,吹得滿樹花落,她痛得瑟瑟發抖。
地上都開始積起了小小的皿灘,鞭子再度揚起時會帶上皿珠子飛在半空之中,沉默的行刑手不帶半分憐惜,在魚非池鞭傷縱橫的後背上,固執地加上一道又一道的傷痕。
再用不了多久,她的整個後背就會被打爛得如塊肉泥,慘不忍睹了。
她在挨打這種事情上,真的一點也不堅強,一點也不倔強,她痛得隻想在地上翻滾,求饒,算了吧,我不堅持了,石鳳岐,算了吧,放過我。
可是想一想,上央連死都不肯放過自己,他連死都不怕,自己怎麼能半途而廢呢?
三百鞭而已,應該是死不了人的吧,撐一撐看,也許就熬過去了呢?
南九與遲歸每一次想動手,魚非池都會阻止他們,一開始的時候,魚非池還能說話,後來的時候,魚非池已經隻能輕輕搖頭了。
她飄搖如雨中的浮萍,連跪在那裡都很艱難,很快就要倒下去了。
她痛得快要昏厥的時候,突然想起了無為學院裡的那株吉祥槐,想起了那時候,她也曾坐在樹枝上快活自在地晃着腳丫,聽風吹過,聽鳥唱歌,想起那時候石鳳岐便倚在樹下仰面看着自己發笑,那些美好的回不去的好時光,以前不懂珍惜實在是太可恨了,如今想要,怎麼都夠不着,悔不當初啊。
想起了過往啊,是沒有這麼多苦與難的,是什麼事情都能笑着面對,無所畏懼的,也曾是那樣意氣風發的少年,也曾是天大地大任她逍遙,就像是在黑暗中倔強發光的星辰,即使活在淤泥中,也要努力地向上而活,向陽而光,向着光明與溫暖的方向堅強生長。
想到了如今啊,魚非池她終于肯承認,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她不是能逃離洪流的那條魚,她也不能在滔天巨浪裡自由翻滾,她不過萬粒塵埃中的一顆,尋常普通,也會有痛不欲生地掙紮。
她終于不再是那個刁蠻任性,桀骜不羁的頑童,她在陪着石鳳岐走這條帝王路時,已經脫皮換肉,不複當年了啊。換作往年的時候,她才不會理會上央要怎麼做,她大可一走了之,去你的大隋,去你的帝君,誰要在意?不會困在這裡,被打得像條死狗,奄奄一息。
她已經擡不起眼皮,隻能半耷拉着眼睛,有些恍惚地看着石鳳岐,汗水凝在她眼睫之上,讓她看不太清石鳳岐的樣子,所以,她用力地睜一睜眼,把他看得清晰一些。
他坐在那裡,身着玄色龍袍,金色的陽光照在他身上的金龍上,他霸氣凜然。
石鳳岐他緊閉着唇,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坐在椅子上,不曾換過姿勢,保持着倨然又尊貴的樣子,看着眼前的兩個女子,被打得皮開肉綻,鮮皿淋漓。
他無情,冷皿,殘忍,漠然,他也果斷,剛毅,堅強,睿智。
這才是一個帝王,該有的樣子,魚非池在遍體鱗傷的時候,很欣慰看到這樣的石鳳岐,看到這樣的帝王。
在他身後是文武百官,紛紛低着頭,眉頭有汗也不敢去擦,他們甚至不敢擡頭直視這一場刑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