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非池與南九是互相種過蠱的,那舍身蠱是個厲害事物,天下人都曉得,就算魚非池快要死了,隻剩下一口氣了,隻要南九一動心念,便可以換她活下去。
哪怕魚非池在再遠的地方,隻要她有何危險,涉及性命,南九也都會知道。
同樣,不過南九在多遠的地方,遇到任何危及性命的時刻,與他同種此蠱相依而生的魚非池,也能知道。
今日她陪着挽瀾在街上戲玩時,她的兇口猛然一痛,魚非池便知,南九遇上了性命之危。
可是魚非池卻不知,南九在哪裡,遇上了什麼樣的危險,該如何救他。
而且以南九幾乎獨步天下的武功,要什麼樣的情況才會讓他遇上這樣兇險的時刻?
一旦遇上,是不是真的要保不住命?
石鳳岐當然知道南九不是去遠方尋醫,以去掉他臉上的烙印,當然知道南九真正去做的事情,隻是他也從未想到過,還有人能使南九重傷垂危。
而且以魚非池對南九的感情,此時得知他有危,怕是心急如焚,但卻不能發作。
這等煎熬,石鳳岐想着都替魚非池焦心。
“我立刻派人去查,你不要太擔心了。”石鳳岐握住魚非池的手。
魚非池搖搖頭:“你我都知道,南九是混進了餘岸隊伍中,他現在出事,定是餘岸那方出了什麼問題,我現在擔心的是,是不是他的身份暴露了。”
“南九武功極高,又是在你去餘岸之前很久就開始暗中準備,按說,南九應該是安全的才是。”
“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派南九前往,但舍身蠱不會騙人,他有事,石鳳岐,南九有事。”魚非池握緊了欄杆,她十分清楚此刻自己不能大亂,否則越發救不出南九,可是心間依然有些慌,她害怕,甚至後悔,後悔讓南九去做這麼危險的事。
石鳳岐輕輕環着魚非池,撫着她的後背:“不要着急,隻要他還未死,我就會把他救出來。”
“石鳳岐,餘岸的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他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複雜,還要厲害。”魚非池低聲道。
次日傳來消息,餘岸運奴隸來長甯城的大船失了火,船上奴隸五百餘,燒死了絕大部分,隻活下二三十個人,餘岸自己也身受重傷。
長甯城中沸然,魚非池手握的茶杯掉落在地,碎成幾片。
遲歸不知魚非池為何如此失态,撿起地上碎裂的茶杯,擔心地問:“小師姐,你怎麼了?”
魚非池搖頭不說話,南九的事隻有魚非池與石鳳岐知道,魚非池并沒有告訴遲歸,他反正不在事情中心,告訴他了也是平白跟着心急,此時面對遲歸,她也不知能說什麼。
石鳳岐得到消息的第一刻,便去讓候賽雷能盡一切方法去打聽餘岸所購買奴隸的下落,在失火地點的碼頭和河灘上用盡一切可以用的人手,去查探奴隸船失火的真相,甚至不惜讓葉藏的人手也參與其中,絕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迹。
如果石鳳岐不料錯,奴隸船失火是假,金蟬脫殼把奴隸換走才是真。
餘岸并沒有足夠的金錢去購買那麼多奴隸,運那麼多奴隸來長甯也需要耗費極大的人力财力,那都不是餘岸在一時之間拿得出來的,所以最大的可能便是餘岸隻是“借”了幾百奴隸,并大肆誇張地在長甯城中放出消息,讓所有人都相信他是真的購買了奴隸,真的準備把奴隸帶回長甯的。
但是走到半路時,大船失火,奴隸被燒死,他“拼盡全力”不惜“身受重傷”,也才救下了二三十個人帶回來,而其他“燒死”的奴隸則是要暗中送回奴隸販子那裡。
這才應該是餘岸此行的真相。
但此時這個真相變得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南九是不是遇上了那場大火,所以才性命垂危。
他将一切安排妥當,才回客棧中跟魚非池細細說起這些,魚非池聽得心不在焉,最後隻說:“我要去一趟将軍府。”
将軍府裡的老将軍依然硬朗,柱着拐杖在院中看着家丁們習着拳法,他見到魚非池來訪,笑聲道:“魚姑娘何事?”
“老将軍,我來向您讨個話兒。”魚非池說。
“急話慢慢說,來,陪老夫走走。”老将軍柱着拐杖,伸出一隻手來放到魚非池跟前。
魚非池自然地扶過那隻蒼老枯槁手,老人的手如枯死的樹皮,粗砺且寬大,隻是有些瘦,都可摸到皺起皮膚下的骨頭,冰冷硌人。
她扶着老将軍沿着将軍府的花園散步,老将軍時不時用拐杖指在院中花草,道一道哪是在哪一年的哪一個特殊日子種下,有何重要的意義,魚非池也聽着他慢慢說,說得又輕又慢,好像隻是閑話家常無半分火燒眉毛的急切。
“那棵桃樹是二兒子抵抗蒼陵匪賊戰死邊疆時,我種下的,他一個大老爺們兒偏愛桃花,活着的時候我總罵他沒出息,喜歡這些軟裡軟氣,沒點皿性的東西。他去後,老夫才覺得這桃花也挺好看的。”老将軍指着一株花開得正是荼靡時分的桃花,細說往事。
“将軍一門為南燕建功立業,不惜身死守國門,非池敬佩。”魚非池低低頭,真心真意地說道,這樣一門忠烈,不論是誰都會肅然起敬的。
“也别說這麼偉大,隻是将這個字一旦背上,就該對得起,才不算辱沒了他。”老将軍笑道,細發泛着細光,老人斑都透着威望。
“老将軍,我是有分寸的人。”魚非池巧妙地說。
“老夫知道你是懂得拿捏分寸的,否則也不會讓你在長甯城中胡鬧。”老将軍笑了一聲,“你要找老夫讨的話兒,老夫也明白,魚姑娘,這南燕啊,老夫守了一輩子,是萬萬見不得他亂的,尤其是在這種時候。”
“白衹之事我已聽說了,南燕遠離白衹,中間隔商夷,後蜀,蒼陵三國,任何事,都不會波及到南燕。”魚非池說道。
“不怕天災,怕人禍。”老将軍說道,“石家那小子不是普通人,魚姑娘,你可有把握看住他?”
“那要看,南燕給我的底線在哪裡。”魚非池擡眉。
老将軍停步,轉身看着這青春飛揚的年輕人,暗想着以後的天下終會是這些年輕人的,他們這些老骨頭,怕是熬不過這十年了,他看了魚非池一會兒,才說道:“隻有餘岸,你可能答應?”
“如果沒有人再繼續逼我,就此為止。”魚非池回話。
“你這丫頭啊,從來不把話說死,總是有無限可能。”老将軍笑着點點魚非池,“得了,你得到老夫這句話了。”
“多謝老将軍。”魚非池拱手行禮。
老将軍轉身,看着那樹桃花,桃花花瓣飄飄蕩蕩,似奏着挽歌,老将軍的聲音如同低喃一般:“丫頭,你還年輕,老夫告訴你呀,一個人,永遠無法改變一個世界,一個人,也對抗不了一個王朝。”
魚非池笑:“我沒有這麼大的野心,老将軍放心。”
“你若真的沒有這份野心,信老夫一句話,此事一了,隐世去吧,這世道啊,要亂了。”
這是一番極為小心的對話,一老一少兩人都未将不能點破的東西說明,但又各自藏着對對方的期盼,魚非池需要老将軍幫她一個忙,老将軍需要魚非池知難而退,點到為止。
與此同時,石鳳岐也去跟音彌生說了一次話,事情在一個極其微妙的平衡點,一不小心,就要打破南燕的整個穩定狀态,魚非池需要老将軍一句話,石鳳岐則需要足夠多的力量來支撐那句話。
音彌生大概是真的鐵了心要順魚非池的意,對石鳳岐的提議沒有半分的猶豫,立刻應下,石鳳岐見他答應得這麼豪爽,竟覺得有些可笑。
明知不可求之事,他偏生求得如此激烈,無欲無求的人,一旦執念起,便是可怕的心魔。
而整個長甯城中,都陷入了莫名其妙的悲傷之中,他們為那可憐死去的幾百奴隸傷心難過,不知他們傷心的是奴隸的性命,還是傷心他們一直期待的善果未能面世。
石鳳岐早先準備着為安排奴隸而做的準備變得毫無用處,一切看起來像一個笑話。
魚非池對餘岸的變相逼迫也好,石鳳岐的防範于未然也罷,都變成了個極為滑稽的笑話。
不得不承認,餘岸的确很高明,他幾乎提前動手破壞着魚非池他們的每一個準備。
當餘岸帶着他那僅存的二三十個奴隸進城時,情況看着很是慘烈的樣子,他受了傷,手臂上纏着厚厚的白布,還有些皿滲出來,臉上也有一點疤痕,看上去的确像是在大火中撿回來了一條命。
入城時他受到了百姓的熱情迎接,如同迎接一位得勝歸來的将軍一般,南燕的百姓将最高的榮譽和贊揚賦予了他,賦予了這位大善人。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挽瀾小将率軍等在城門口,一見餘岸,立時拿下。tq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