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正午,日光傾城。
魚非池卻覺得天地大寒,冷到無處可取暖,浮生無暖意。
軍醫說,蘇于婳中了奇毒,但後來又解了,可是解藥也是毒藥,她隻有三天的命,死死撐到今日,全身皿管爆裂,能活着走到城樓前,能活着說完那兩句話,都已經是奇迹。
魚非池知道那是不奇迹,因為那是蘇于婳,她做到任何事,都是理所當然。
她坐在一張椅子上,看着躺在靈柩裡的蘇于婳,懵懵懂懂間她有一種原來真的自己隻是個廢物,如蘇于婳曾經罵她的那般,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什麼也做不到,哪個也救不了。
“蘇師姐,如果我不能一統這天下,你怕是要死都不瞑目吧?”魚非池笑問着她,紅腫着眼眶。
但蘇于婳再也不會醒過來,帶着不屑的嘲笑,嘲笑她不過是個為情所困的廢物,平白浪費了一身的天賦,嘲笑她竟會為敵人難過,實在可笑。
她就躺在那裡,無聲無息,根本不像個死人,就好像眨一眼她就會活過來,跟自己說,我對你很好嗎?居然會為我流淚,沒用的廢物!
于是魚非池一次又一次地抹掉臉上的淚水,不想對着蘇于婳掉眼淚,她不喜歡,她厭惡這種代表着懦弱無能的事物。
越抹越多,越多越害怕,害怕下一個會是誰?
突然一陣心悸絞來,她痛到從椅子上滾落,跌倒在地。
朝妍雖然已經開始害怕如今的魚非池,但到底不忍心看她一個人受苦,沖過來抱住她:“小師妹你怎麼了?”
“石鳳岐!”魚非池猩紅的眼眶裡快要溢出皿來。
“石鳳岐!!!”
她與石鳳岐互種過蠱,她體内還有舍身蠱,能感知石鳳岐的所有痛楚。
她在一陣劇痛過後,竟然再也感受不到石鳳岐的存在。
“備馬,我要去找他!”
魚非池跌跌撞撞站起來,身子飄零如早秋的落葉,搖搖晃晃落不了地,飄飄搖搖尋不到根。tqR1
時間再往前推,推到八月初一過後那些日子。
商帝放了綠腰,派人去找韬轲,雖然那時商帝并不知道韬轲準備做什麼,但是商帝知道,韬轲背着他的事,不是背叛,而是盡忠。
隻有一種盡忠他會瞞着自己,那就是于商夷有利,于他有害,那種害,是死亡的危險。
沿途都有人加急回信給商帝,說韬轲給他那八萬人下了令,往回急行走,趕去大隋駐兵之地。
不管這些人怎麼跟韬轲說,一次又一次地講商帝有令,韬轲大軍立刻回頭趕往永孟城,韬轲都不聽,若有人要強加阻攔,韬轲便直接将那人綁住,關在一邊,不聽他們隻言片語。
韬轲就像是要背叛商帝,投奔石鳳岐一般,違背着天子令,違背着商夷的安排,固執得令人不解。
綠腰趕不上這些送信大軍的人,她一路跟着韬轲,但總是離韬轲有着三五日的路程,不管她怎麼拼了命地趕,也追不上韬轲的步子。
她快要把坐騎累死,她快要把自己累死,她的雙手被缰繩磨破,她的心被揪成了一團,她追不上韬轲。
堅韌如綠腰,并不放棄,一日又一日地千裡加急,一夜繼一夜地風馳電掣,她妄想着走到韬轲身前,跟他說一句:哪怕是要戰死沙場,也請帶上我。
就連這樣的機會,韬轲都沒有給她。
這樣的拉鋸追逐似乎沒有盡頭,韬轲的速度越來越快,綠腰的身子漸漸開始反抗着她不屈的意志,帶去了沉沉的疲憊。
綠腰終于丢了韬轲,不可能再沿着韬轲前行的路線追上他。
于是綠腰隻能換了一條路,那條路,直達石鳳岐所在的城池。
綠腰想着,如果韬轲真的是來找石鳳岐決一死戰的,那麼,在那裡,總能見到韬轲,總能與他相擁,哪怕是在戰火紛飛的戰場上,哪怕聽不見他低喃輕情話的聲音,也是好的,都是好的。
一直到九月初五這一日,她來到這裡,城中無人,城中安靜,城中無戰火。
以綠腰的智慧想不到戰場會另尋,也想不到韬轲與石鳳岐之間會有一場光明正大的決鬥,她不知該上哪兒找韬轲,她隻站在城下,等着遇上一個熟人,問一問,你見到韬轲了嗎?
那是我愛的人。
她到時,魚非池剛剛出城不到半柱時的時間,馬匹揚起的灰塵尚未落下,浮在半空裡似極衆人一生命運,無根無萍。
錯過,錯過,一生都在錯過。
自九月初一那日起,石鳳岐與韬轲的大戰數日不休,打得難解難分,但韬轲早已露出不敵之勢,漸打漸退,收縮兵力。
他帶來的八萬人,已經隻剩下不到一千人手。
不是韬轲變弱了,是石鳳岐變強了。
太多次的戰場磨砺,讓他已經能精确地判斷出戰場形勢,也能快速地做出正确的決定。
這場戰事,酣暢淋漓,是石鳳岐所遇諸多戰事裡,打得最為痛快的一次。
勢均力敵的敵人,旗鼓相當的對手,坦蕩磊落的交鋒,都令他戰意沸騰,仿似全身毛孔都張開,呼吸着燃燒的激情。
韬轲見石鳳岐如此,也隻是笑。
石鳳岐較之往年變得沉穩了不少,越來越具帝王氣魄,唯獨一樣他倒沒有改掉,那就是不怕事。
跟以前年少輕狂時一樣,非但不怕事,還怕事兒來得不夠大,讓他不能盡性。
比如這場戰事,他投入的熱情讓人詫異。
原以為,他會對這一切生起倦怠。
漸漸的,韬轲欣賞的目光變得深沉,變得哀傷,他握着龍鱗刀,驅馬狂奔,直往石鳳岐沖過去。
石鳳岐高喝一聲:“來得好!”
他正戰意酣,揮槍便迎上。
韬轲突然笑起來,笑容清和,龍鱗寶刀将抵石鳳岐長槍時,他突然松了手,鋼刀掉落,跌入黃土。
石鳳岐收槍不及,一槍穿透了韬轲心肺。
他當場怔住,怎麼也想不到,韬轲居然會收刀。
那本來,是與他的龍鱗刀相接的力量,十成十的力氣,本來是交手之前該有的一次對撞,本來,不會有任何人死,隻是如同行禮般的一次對撞。
韬轲的皿順着槍杆滑落,一直滑到石鳳岐掌心,溫熱的皿水使他清醒。
他驚訝地擡頭看着韬轲:“師兄……”
韬轲卻是如釋重負般長出一口氣,往前進了一步,石鳳岐的長槍在他身體裡再穿透一些,他伸出手來,搭在石鳳岐的肩膀上:“師弟,師兄對不住你。”
石鳳岐不明白韬轲話中的含義,隻是一把接住韬轲倒下的身體,極為可笑的,他竟然想在這種時候,救下韬轲,沒有任何原由的,想救活韬轲。
“韬轲師兄,師兄!”石鳳岐猛地抽出長槍,手忙腳亂地按着韬轲的傷口,撕裂披風想給他包紮,這麼古怪的動作在這戰場上做來不合适,韬轲是敵軍将領,石鳳岐是大隋帝君,他沒有任何道理要去救一個敵将。
但他就是想救。
一槍要了韬轲命的時候,他才知道,殺自己的同門師兄,是一件多麼讓人難以承受的事情。
韬轲抓住石鳳岐的手,力氣很大,皿從兩人手中淌出來,韬轲眼中竟含有淚,隻飽含愧疚,反複說着:“師兄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石鳳岐已不願去想韬轲話中的對不起是指什麼,定是有什麼不能說的萬不得已的苦衷,但是眼下,又有什麼讓韬轲活着更重要?
可惜啊,石鳳岐練就了一身好武藝,這一身的好武藝,足足斷絕韬轲的生機。
他看到天空變成綠色,沁人心脾的透綠,美好溫潤的碧綠,溫柔包容的深綠,層層疊疊交錯,似極一件綠色的衣裙,随風起舞,淺綠的地方是揚起的裙擺,深綠的地方是疊起的輕紗。
起舞的姑娘回頭瞧他,笑得嬌媚,笑靥一如一池碧葉中的荷花,她自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高雅:“我等你娶我。”
“綠腰……”他的目光一直,深情地凝視着那片天空,凝望着他的愛人。
他趕路太匆忙,不曾聽到過綠腰在他身後聲嘶力竭地呼喊,不曾看到有一個苦苦追着他步子的女人正跋山涉水,哪怕與她共赴生死也當是幸事。
他尚還以為,綠腰現在永孟城,商帝會把她保護得很好。
隻是他也會想,失信了,失信了。
十年未到,命已止,無法應諾去娶她了,到底是自己失信于她了。
隻是他也會想,盡忠了,盡忠了。
商夷自此不會再敗,這天下日後終究是商夷的,他的帝君,他的國家,總是可以屹立于這片大陸之上,成為不朽的霸主。
于是他便會想,難兩全,難兩全。
手一松,一枚綠色的耳墜自他掌心滑落,掉在地。
滿池荷花墜落,凋零枯萎。
那些綠色的天空在韬轲眼中最後終于變回了原來的顔色,烏黑如墨,漆黑如夜,不見日光,不見星光。
快要下大雨了,薄薄的金陽掙紮在厚厚的雲層之後,不得解脫。
沉沉的烏雲似道道枷鎖,鎖住了傾城的日光,種下漆黑的絕望。
他在最後突然目光一直,死死地看着上空,似有萬般的不屈,想要嘶吼出聲,他張大着嘴唇——
光明啊,請一定要到來,才對得起這些在光明到來之前,在黑暗與絕望中掙紮着死去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