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站在樹冠上的音彌生,其實什麼也沒有想。
他看着蒼陵的大軍在石鳳岐的訓練下進步神速,強壯的身體哪怕是隔着這麼遠也能感受到他們體内強橫的力量,他還看着蒼陵的女兒也可入伍參軍,揮喝起兵器來比之南燕的男子還有蠻橫上幾分。
他隻是覺得,石鳳岐果然很了不起,不止能收蒼陵,還能讓蒼陵服他。
魚非池也很了不起,不止能放下過往一切,也能重新挑起一切。
每一個人都似很了不起,就算是卿白衣,韬轲,商帝,等等人,他們都很了不起,在這場滔天洪水激流勇進,揚帆起航。
然後,他便什麼也沒有想了。
玉人點足落地,仍然是那番翩翩君子的如玉模樣,素雅潔淨的長袍,幹淨尋常的面龐,但是若細細地看,會發現他的氣質與過往有些不一樣。
在世俗的眼光中,一般會将那種改變了他的東西稱作濁物。
音彌生自己,卻好像并不在意。
他一手擱在身前,一手負于背後,慢步緩行,走了幾裡地,這才回到了南燕的駐地。
左看看,是後蜀的大軍,右看看,是南燕的部隊。
卿白衣在把握人心這方面,顯然不如石鳳岐。
後蜀的大軍,極為猖獗,比之蒼陵人還要猖獗,對南燕的士兵無幾分尊重與敬愛。
許是因為早些時候,南燕攻打過後蜀,所以蜀人對燕人懷恨在心,有所不滿,不止言語上多有沖撞魯莽,三不五時的兩軍摩擦更是常見。
又因為南燕是臨陣倒戈于後蜀的,這種事兒對熱皿方剛的軍中男兒來說,更是一種恥辱,越發的令蜀人看不起南燕這軟腳蝦,無骨蟲。
有時候,他們連着音彌生也敢罵,話語之間多污穢之詞。
性情直爽這個詞兒,有時候可以理解為粗鄙不堪。
有幾回音彌生自己都聽見了那些話,他未有幾分生氣,但是不能容忍他們對挽瀾有侮辱之意,所以出手教訓過。
打過幾回,兩軍之間的矛盾便越發尖銳,并沒有出現不打不相識,一笑泯恩仇的美好結局。
音彌生倒不是不能理解蜀人心中的憤恨與仇怨,他隻是覺得,蜀人太蠢,蜀帝太蠢。
就連蒼陵人在跟南燕合作的時候,都能克制住火氣,為了共同的目标暫時放下過往的仇怨,身為中原人的蜀人居然不懂這個道理,卿白衣也沒有下令去阻止這樣的事情,簡直是愚不可及。
想當初,南燕跟蒼陵的仇恨更深呢,都能在石鳳岐的控制之下,保持兩軍的和平共處,現在輪到後蜀之時,卻盡出亂子。
音彌生耐下性子放下身段,去與後蜀的将軍談過幾次,希望他們能夠管束一下自己士兵的行為,否則單靠音彌生對燕人的約束,并不能避免友軍自相殘殺的事情屢次出現。
結果後蜀的将軍卻是連聲冷笑:“你們燕人不是準備重新與大隋合作了嗎?聽說大隋把你們燕人細作毫發無損地送了回去,還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難道隋人有病,平白無故地給你們這麼大便宜?兩面三刀沒骨氣的東西!呸!”
音彌生那時手裡正端着個茶杯,茶杯裡有一盅味道并不如何的殘茶,他轉了轉茶杯,低頭想了會,心底歎着石鳳岐最厲害的地方莫過于,永遠懂得誅心為上的道理,他太了解中原人的陋性,利用得酣暢淋漓。
再擡起頭來時,他看着對面蜀将,神色微沉,一盅茶直直地砸在那蜀将的臉上,蜀将一躍而起,提刀就要跟音彌生拼命。
音彌生拂袖,輕飄飄軟綿綿的五指便拍在了蜀将臉上,拍得對面那蜀将翻滾在地,吃了一嘴黃泥。
然後他不發一言,出了後蜀帥帳。
跟這些人,實在是沒什麼好說的,所以往些年,他素不愛與生人來往,來往得多了,總是容易看到許多又醜又惡的嘴臉,平白壞了心情。
蒼陵人狠歸狠,笨歸笨,可是蒼陵人講義氣,重信諾,中原人聰明歸聰明,但是正如蒼陵人所說的那般,狡詐得讓人生厭。
愛貪小便宜,愛計較得失,愛讓别人送死自己貪活,愛翻舊帳,愛記爛仇,愛自作聰明地精心謀算,還愛背叛。
中原人将上天賦予他們的智慧,全都用在了歪處,除了那點兒小聰明,便什麼也沒有了,滿腔的心兇狹隘。
他想着這些,看着夕陽薄輝之下的南燕軍營,軍營死氣沉沉。
尤其是傳出商夷以西魏為代價,替後蜀換回了一批細作之事後,南燕的大軍更無生氣。
隔壁的後蜀大軍有人可依,有樹可倚,不愁着戰敗之後的退路,那麼南燕呢,南燕有什麼?
南燕除了一堆華麗脆弱的美夢,便什麼也不剩下了,最可怕的不過是,美夢中的人,依舊未醒,而石鳳岐他們,恨不得燕人一直這樣沉睡下去,守着他們的美夢直到家破人亡。
音彌生低頭閉眼,眉宇之間盡是憂色。
他要如何,才能找到南燕的出路?
“世子殿下。”騎馬而來的挽瀾看着音彌生的姿勢像是在哀悼着什麼一般,遠遠地喊了一聲。
“挽瀾。”音彌生笑看着他。
挽瀾不愛笑,跟音彌生一樣不愛笑,可是跟音彌生不一樣的是,音彌生不笑時面色平淡自如,無悲無喜,可是挽瀾不愛笑卻是成日緊繃着一張小臉。
他知道,為将者,當肅穆莊嚴,方可震懾人心。
所以,他很少笑,至少軍中的将士們沒見過挽瀾發笑的樣子,人們叫他妖怪,哪裡有十歲的孩子,活得像個八十歲的老人一般嚴肅的?
“殿下,你在想什麼?”妖怪挽瀾問道。
音彌生搖頭:“沒什麼,不過是在想,現在的長甯城是什麼樣子。”
“我不喜歡長甯城。”挽瀾說。
“為什麼?”
“我喜歡那邊。”挽瀾手指指着蒼陵的方向。
“你喜歡草原?”
“不。”挽瀾說,“我喜歡大海,我沒有見過海,聽說很壯闊,驚濤拍岸的聲音像是軍中的怒吼。”
“挽瀾,你才十歲。”音彌生笑道,“不要總是這麼老成。”
“南燕有太多活了三四十歲卻依然像十歲的人,所以,我不覺得我有什麼問題。”挽瀾拉了拉缰繩,馬兒往前幾步,離得他渴望的大海近一些。
“等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海邊吧,我也想看看,大海是什麼樣子。”音彌生的《須彌志》幾乎已經完成了,隻差最後一種風景還沒有畫上,那便是大海。
他聽說過大海的故事,也看過有關大海的描述,可是未曾親眼見過,便不能得出其神韻。
音彌生心想,有空了,得去海邊看一看。
兩人一馬,沐浴着金色的夕陽下,遙望着天邊,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天與海相連,會有紅日從那裡升起,朝氣蓬勃,帶來新生。
紅日新生之前的黎明,總是黑暗。
那日過後不久,蜀,燕的聯軍與石鳳岐日常作戰。
本來,是一場特别尋常的戰事,大家假裝拼命地攻打,假裝拼命地反抗,最後假裝保命地雙方撤退。
這樣的戰事存在的意義僅限于,不要讓大家忘了雙方仇恨,保持警惕,順便磨磨刀什麼的,一般來說不會有太大的傷亡。
但是,這場戰事發生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
蒼陵人的兇狠性子好像一下子全部被點燃了,攻向敵軍的悍勇如同玩命,猙獰的面目兇神惡煞。
音彌生察覺不對,令南燕士兵縮緊抱團,避免落單,單兵作戰的能力,燕人是永遠不及蒼陵人的,音彌生沒有任何冒險的必要。
此戰蒼陵方率軍出戰的是烏那明珠,她騎在馬上英姿飒爽,看着音彌生大笑着問道:“你們那小孩兒呢?”tqR1
音彌生微微一笑:“他叫挽瀾。”
明珠讓他在戰場上那樣風華無雙的笑容晃了下眼,好似千軍萬馬,皿肉橫飛于他而言,不過是浮空輕塵,一抹即去,明珠笑道:“我知道他叫挽瀾,你們中原人是不是有句話,叫力挽狂瀾?”
“正是。”音彌生點頭道。
“你們南燕人真是讓人讨厭,取的名字都這麼讨厭。”明珠冷嗤一聲,駕着馬揮着刀縱馬跑開,跑了兩步又回頭,說道:“我不讨厭你。”
“多謝。”
“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不讨厭你嗎?”
“不想。”
“哼,你們南燕人真是讓人讨厭!”
她罵完之後騎着馬兒“哒哒哒”地跑遠,音彌生收了思緒斂了眉眼,準備迎敵作戰。
他卻突然發現,沒有敵人。
兇悍勇猛的蒼際人今日是盯死了後蜀士兵,掄起巨錘把他們腦袋砸得稀爛。
偶爾有個蒼陵人按住了燕人士兵,已高高揮起的拳頭在半空中停下,吼嘯聲也突然中止,他憤怒的眼神看着手下的燕人士兵,劇烈地喘着粗氣,最後狠狠一扭頭,将拳頭砸向了後蜀士兵。
另一邊全程目睹了這一幕的後蜀士兵如同見鬼,高喊着:南燕反了,南燕反了!
這樣的情況滿地上演,明珠得魚非池反複交代,一定一定,隻能盯着蜀人士兵打,往死裡打,不能傷南燕士兵,哪怕是自己受些傷,吃些虧都沒關系。
最好是當着後蜀的士兵做這一切,讓他們親眼看着,蒼陵人不殺燕人,單殺蜀兵!
抱團在一起的燕人士兵,神色震驚,迷茫,不解,看着昔日也算是戰友的蒼陵人,有難過,内疚,羞愧之色。
唯有音彌生,神色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