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鳳岐的确已能從容面對無數的生離死别,但是當他面對魚非池的事情時,他仍如當年剛剛愛上魚非池時那般,在意。
尤其是當這件事,牽涉到了他始終不明白的遊世人這一身份,他越發地在意。
他總有一種,魚非池早晚要離他而去的感覺,而且,是他無論如何也留不住的那種離去,他從來不說,但他的心底在日複一日地走向悲傷。
他甚至不願去問,不願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複。
他可以承受任何事,任何事中不包括魚非池離開這一項。
所以當他聽到遲歸說出“遊世人”這三個字的時候,他的神色立時凝重起來。
你看,遲歸再一次抓住了人們的人性軟肋,完美利用,他給人們一點點希望,就能讓人們甘心赴死。
遲歸很滿意石鳳岐這樣的神色,揚起嘴角,擡起頭,看着比他高大的石鳳岐,仰頭笑望他:“怎麼辦呢石鳳岐,你就要失去了她了呢。”
“你知道什麼?”石鳳岐問他。
遲歸揚着笑意說道:“我知道的遠比你多。”
“你想我做什麼?”
“真聰明,就知道你一定會答應。”
“你也是想留住她吧,告訴我不過是你順手為之。”
“對呀,我當然不希望小師姐離開。”
石鳳岐看着笑容清亮的遲歸,他明知遲歸在他面前擺出了陷阱,他甚至指出了陷阱的位置,但是石鳳岐,還是會飛蛾撲火般地選擇跳進去。
“能留住小師姐的人隻有我,她自己也無從選擇,所以,石鳳岐,你願意和我做個遊戲嗎?”
遲歸看了看那扇門,門外就是魚非池,他的聲音始終很低:“一個,非常好玩的遊戲。”
爾後他目光移向石鳳岐,眼神中帶着清冷,戲谑,嘲弄,還有厭惡:“好好想,我可沒逼你。”
對啊,他從來不逼任何人做任何事,他讓人們自尋死路罷了。
魚非池在外面把耳朵都貼到門闆上了,也聽不見裡面有任何聲音,她撅着嘴惱火道:“這兩人在坐禅嗎?”
綠腰見她偷聽牆角還抱怨牆内的人說話聲音太小,抱怨得如此理所當然,忍不住抿嘴發笑。
魚非池還要往門上貼,木門卻被人一把拉開。
“唉喲……哈哈哈,聊得開心嗎?”魚非池伸展手臂晃了幾晃,哈哈地笑:“那個,我就出來鍛煉下身體。”
石鳳岐低頭看到她肩頭的衣服都被雪水洇濕,高高在上拿眼斜她:“身體鍛煉好了嗎?”
“好了啊,是吧,綠腰?”魚非池打死不認自己跑過來偷聽。
綠腰瞅瞅這兩人,深覺這時候還是不要站在這裡當夾心好,擺擺手,聳聳肩,走了。
“诶綠腰一起回啊……”魚非池作勢就要跟過去,一副要回去的樣子。
石鳳岐扯住她衣領,提溜着她回來,把她夾在胳膊下:“都聽好了?”
魚非池清清嗓子:“嗯,聽……聽好了。”tqR1
“還有什麼想問的沒?”石鳳岐拖着她往外走,順手合上了門,魚非池連遲歸一角衣袍都沒見着,遲歸也隻瞥見一抹魚非池的背影。
魚非池想了想,搖搖頭:“沒了,不過,你們兩後來叽歪什麼呢?”
“我們兩後來大眼對小眼,誰也不說話,比着誰能撐得久。”石鳳岐說,“不過我擔心你凍死在這裡,所以就先出來了。”
“真的假的?”魚非池一臉狐疑。
“不信啊?不信你去問他呗。”嘴上說着這種話,石鳳岐手下卻把魚非池夾得更緊些,别說回去問遲歸了,就連想轉個身都難。
魚非池幹脆也就罷了,伸出手臂搭在石鳳岐腰上,踢着步子就着雪色,倚在石鳳岐兇前也就走了。
留得一人獨坐在暗室裡的遲歸神色安靜,面帶着淺淺的微笑。
他靜靜地看着那片從窗子裡灑進來的月色,真是好月色,透亮如水,還帶着凜凜寒意。
來吧,石鳳岐,最後一場遊戲,一定要你親自與我一起,才有趣呢。
石鳳岐卻并無異樣,二月二在前,大戰将至,他每日都很謹慎地調配着兵力,與瞿如和一衆大将商量着戰事起時,有可能遇到一切變故,對面的商帝此時也在全力以赴,日夜不息地為大戰做準備,他們在忙着心疼各自媳婦兒之餘,也要全軍戒備。
那注定會是一場,天下矚目的曠世之戰。
所有的一切開始進入了一個極為緊張的氛圍中,所有的事情都在不慌不忙中快速而有序的安排,步兵,騎兵,重甲,短刀,長槍,弓箭,鐵衣,還有無數铮铮鐵骨好兒郎。
在無數場戰事裡經過錘煉的人們,對于這一切已經輕車熟路,不出半點慌亂,魚非池與石鳳岐兩人道盡了安排想盡了可能,為那場曠世之戰做好充分的準備。
這個過程令人激情澎湃,他們将是曆史的推動者,實踐者,博弈者,以及,最重要的見證者。
生而有幸,得以見證這一場曠古絕今的盛事。
大軍中的男兒連呼吸中都有着熱皿激情,手握鐵刃無懼生死,有什麼事,比見證這場豪邁更令人激動?
于是,遲歸便這樣被擱置了下來。
大家都很忙,遲歸不在乎的天下,還有很多很多的人在乎,他不喜歡的這個世界,還有很多很多人喜歡,這些“很多很多人”将是遲歸口中愚不可及的人,将為了一個或許不屬于他們的未來而抛頭顱灑熱皿。
奇怪的是,遲歸也不急,他從來不會拍着門闆叫人把石鳳岐喊過來,也不會拒絕進食逼迫任何人。
他坐在那間小屋中,就如同被世人遺忘,而他也不在意被世人遺忘。
他隻是記下每一天的日升月落,每一次的星辰變幻,聽外面每一聲熱皿沸騰的呼喊,他的臉上,始終帶着天真又溫柔的笑意。
到了一月二十三日晚,軍中一切都已安排妥當,石鳳岐吆喝上瞿如與商葚喝酒,三人坐在篝火邊烤着一條羊腿,石鳳岐片着羊肉喝着烈酒,騰升而起的火焰映得他面頰明滅不定。
“師弟有事?”瞿如舉着酒囊拍了他一下。
石鳳岐接過酒囊灌了口酒,笑道:“師兄,你覺得說書人講的那些,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故事,可不可信?”
“有些可信,有些不可。”瞿如說,“肯定是有這樣的昏君沉迷美色誤國誤民的,但是也不是所有的帝王都是這樣,師弟你為何突然問這個,你怎麼可能不知道說書人的故事皆是編排。”
石鳳岐靜靜地聽他說,聽到最後笑了一下,道:“我們七子行事,一直有一個人在做記錄,那個人叫玄什麼來着,啊對了,玄妙子,一糟老頭兒,特别刻薄惡心,評價我們是怎麼尖酸怎麼來。他評我的時候,有過一筆,他說我最大的弱點,是易困于情事,難成大器,我一直都覺得,他那人雖然讨厭了點,但是話總是在理的。”
“師弟……”瞿如覺得石鳳岐有些不對勁,不像是喝醉了,可說的話全都含糊不明。
“我明知這是我的弱點,我也沒辦法改掉。我一直在強大武裝自己,然後去保護好這個弱點,不被任何人所傷,不會成為任何人的籌碼。這些年來,我一直做得不夠好,我拼了命也沒辦法赢過整個世界。誠然我知,從無哪個人可以與整個世界抗衡,說這種話的人不過是意氣之語,作不得數。而且當整個世界都對她不公的時候,我甚至還抛棄過她,師兄你知道嗎,這麼多年我心裡那道傷一直沒去。”
石鳳岐喝了口酒,微微低着頭。
“可是師弟,在你們之間,難道還需要說抱歉這樣的話嗎?”商葚問他。
“不需要,就是因為在我們之間,不需要說抱歉更不需要說感謝這樣的話,我便越發地想對她好,我總覺得,給我一百年來愛她都不夠。我不想做什麼明悟的人,什麼一瞬即永恒,得到過便是擁有,我不喜歡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我隻想她真真切切,實實在在,完完整整,踏踏實實地在我身邊,我摸得着看得見,每日早上醒來抱得住,一日三餐她在我對面,花開日落她共我看,我要的是她真實的存在。”
“師弟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們說?”瞿如神色嚴肅起來,大戰在前,石鳳岐這樣的态度太過反常。
這絕不是什麼好的事情,瞿如已經準備将這一切告訴魚非池了。
“是不是遲歸跟你說了什麼,師弟你這樣聰明的人,不要上他的當啊,他肯定沒安好心!”瞿如急聲說道,擔心石鳳岐會做出什麼不智之事來。
石鳳岐眨了下眼睛,眼眶都有些濕潤,又卷又長的睫毛上洇着淚水結成一縷縷,他歎了聲氣:“師兄,自我為帝以來,我與非池都一直很清醒,很冷靜,也很殘酷,我們割舍普通人的感情,我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于大隋于天下有利的事情,我們始終以天下為重。”
“就這一次,我以她為重。”
“她一直說,她不是個禍國殃民的好苗子,就這一次,我讓她禍一次國!”
一月二十四日清晨,魚非池在床上翻了個身,手臂一伸,沒有抱到她喜歡得不得了的石鳳岐的肉體。
睜開眼,四下無人。
再詢問,無人見他。
又後來,聽聞,遲歸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