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皇帝病重之後,魏忠賢每日裡貼身伺候,來司禮監值房的時候已經不多,現在都是掌印太監王體乾照應着。
司禮監這邊是天下政務的中樞,政令情報的彙總分發都是由此,抓住這邊,方能控制朝政,進而掌控天下,魏忠賢知道輕重利害,每日裡多少要抽出點時間放在這邊,要緊的東西都要等他點頭才能動作。
關于徐州的消息都是第一等要緊,很多消息隻能魏忠賢親啟,尤其是去往登州渡海登陸這等。
魏忠賢很清楚趙家軍渡海登陸造成的影響,莫說是地方上的士紳百姓,就連朝廷百官,京師清流士人,都會有很熱烈的反應,畢竟這些年來,一場場大敗,毫無翻盤的希望,每個人都憋着一肚子氣,每個人心裡都有隐隐約約的絕望。
火漆完好,暗記完好,魏忠賢擡眼掃視了下值房,太監們面色肅重,氣度俨然,辦事宦官們口鼻觀心,腳步匆匆,可魏忠賢心裡也知道,他們很多人對趙家軍渡海北進的做法頗為贊歎。
這讓魏忠賢時常心裡暗罵,這都是讀書讀壞腦子了,總想什麼華夷之辨,想什麼根本大義,咱們是身子殘了的内官,是萬歲爺身邊的伺候人,生死富貴都跟萬歲爺息息相關,怎麼能和外面的文官用一樣的思路想事情,罵幾句歸罵幾句,魏忠賢也知道這不可能,自從内書房請翰林教授之後,宦官和文官的思路就越來越接近了。
打開這封密件,實際上這密件上的内容很多人都知道,如今北直隸隻怕沒有人不知道,但茲事體大,一定要一個确認。
當看到确認無誤之後,魏忠賢臉色開始變得灰敗,那麼愣怔半響,然後長出了口氣。
值房内的太監和宦官們看似在忙,實際上都在盯着魏忠賢的一舉一動,送到魏公公手邊的火漆密信一定是天大的勾當,自然要密切關心。
等看到魏忠賢做出這樣的反應,即便是就在中樞,養成宰相氣度的大太監們也露出了驚慌神色,天塌下來了嗎?
掌印太監王體乾身份比其他人高些,急忙湊過去低聲詢問:“督公,出什麼事了?”
司禮監自有一套尊卑體統,不過曆來是掌印太監最高,但有魏忠賢在時卻是不同,所以掌印尊稱排位次之的提督太監做督公,也是有明以來僅見。
魏忠賢抖了抖手中的紙,本來想要說話,到最後卻是無力的将信紙遞給了王體乾,王體乾接過來一看,臉色也是變了,但随即嚴厲的掃視值房屋中,讓衆人收了眼神,這才急切的低聲說道:“督公,這件事不能告訴萬歲爺,萬歲爺已經有些撐不住了,再看到這個消息,隻怕..。隻怕..”
他這邊懇切無比,而魏忠賢神色木然,在那裡澀聲說道:“咱們不說,别人不會說嗎?”
“督公,祖宗,萬歲爺要是有個萬一,信王那邊可不喜歡咱們,外面還有一些恨不得吃了督公的,這消息一過去,萬歲爺要是當不起,咱們就全完了!”
王體乾已經急了,宦官的生死榮辱都系在自己伺候的皇帝身上,這一任在,榮華富貴不愁,這一任崩,輕則去職閑居,重則獲罪身死,下場凄慘,而天啟在位時候,魏忠賢所在閹黨和政敵鬥得不可開交,内廷外朝不知道多少人被打落塵埃,生不如死,如果現在被翻盤,可想而知會遇到什麼樣的清算。
魏忠賢搖搖頭,隻是看了王體乾一眼,啞着嗓子說道:”那你有什麼辦法嗎?”
王體乾愕然,這個消息根本沒有辦法封鎖,現如今信王朱由檢已經是确定的儲君,****和天啟皇帝見面,甚至連王承恩和曹化淳都已經在内廷有了位置,這怎麼封鎖消息,更不要說圍在朱由檢身邊那些内廷外朝,企盼從龍的内官外臣們,這裡面不知道多少人會把消息傳過來。
難道就這麼完了,想到這個的王體乾隻覺得手腳冰涼,看着面前絕望頹敗,已經蒼老無比的魏忠賢,心想這個時候是不是要反正,不過這個念頭很快就被他自己否掉,盤根錯節,牽扯太深,想要抽身已經不可能了。
正在這個時候,司禮監值房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随着這腳步聲響起,安靜有序的紫禁城内開始變得嘈雜喧鬧,在值房裡的每一名太監宦官都是擡頭,臉上都有漠然和悲戚交雜,但細細觀察,卻能看到有人絕望,有人震恐,有人則是興奮喜悅。
而王體乾的身體則是僵在那裡,臉上表情比哭都難看,張開嘴想要說話卻怎麼都說不出來,最後才顫抖着開口說道:“魏公公,到此為止了..”
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聲音突然間變得沙啞無比,魏忠賢撐着椅子扶手想要站起,手臂動作幾次都沒有辦法,但也沒有人過來攙扶,等他站起之後,表情和聲音中已經沒有一絲生氣,在哪裡佝偻着說道:“去乾清宮吧!”
到這個當口,傳信的宦官終于跑進了值房,滿臉不知真假的悲痛神色,扯着嗓子哭道:“萬歲爺,萬歲爺,駕崩了!”
天啟四年七月,有内官将奏報傳遞到了天啟皇帝跟前,奏報内容就是趙家軍彙集兵馬準備渡海北征,天啟皇帝朱由校得知這個消息後,立刻鮮皿狂噴,随即人事不省,等太醫趕到的時候已經氣絕。
本來天啟皇帝的身體已經有些恢複,按照太醫院的說法,這病是身子病也是心病,國家危難,天子心裡壓得東西太多太重,承受不起崩潰,才引起的這個病症,所以一定不能操心,實際上宮内和外朝也都是這樣的安排,可莫名其妙的,這個奏報就送到了天啟皇帝跟前,信王朱由檢想要攔都來不及了。
對這件事的傳聞有很多,不過追究已經毫無意義,不管從法統還是什麼來講,都是信王朱由檢繼位,現在是新君當國,一切都要圍着他來轉了,内廷外朝對這個也早有準備,信王朱由檢即皇帝位,年号崇祯..
相比于把魏忠賢擺上前台,自己躲在後面的天啟皇帝朱由校,崇祯皇帝朱由檢就稚嫩很多,不過身為大明皇帝,對趙家軍渡海北伐,民心大意開始變化的事情怎麼也沒辦法寬心,有人說他繼位之後就要調集兵馬南征,崇祯皇帝還在朝會上算了一筆賬,京營十二萬、宣府八萬、薊鎮八萬,山西十一萬,這四十萬兵馬傾巢而出,足足是那徐州賊的十倍,怎麼也能大勝。
隻是他說出這個倡議之後,即便是被他重新啟用的東林大臣們都磕頭阻止,首輔孫承宗和諸位内閣大學士則是準備辭官對抗,但崇祯皇帝覺得自己沒什麼錯,下面的人之所以這般,是因為膽怯貪鄙,但出兵征伐這件事還是無疾而終,原因也很簡單,當得知這個傳聞後,京營上下都開始不聞,開小差的逃兵增多,甚至有人密謀兵變,其他邊鎮也有些暗藏機鋒的奏報送上來。
這些反應直接給崇祯皇帝澆了涼水,再怎麼熱皿沸騰,這兵變的威脅可是實實在在的,以文馭武,文貴武賤,這些規矩已經開始變化了,一場場戰鬥打下來,文官身份再怎麼貴重也不管事,還是要靠武将軍兵拿刀子去拼,朝廷為了讓人賣命,也不敢随意處置武将,這讓武将軍方的勢力愈發坐大,很多事都隻能捏着鼻子裝看不見或者認了,彼此間維持個體面。
既然一時間對反賊奈何不得,那就要清理奸邪,對魏忠賢一黨的清算開始了,隻不過這清算說不上怎麼酷烈,倒不是政争中大家要留手,而是魏忠賢這邊所做沒那麼過分,若沒有趙進自徐州起兵,魏忠賢和閹黨的行事或許會走向一個極端,可因為徐州趙家軍的一步步行動,魏忠賢步步應對,反而讓人挑不出什麼毛病。
當時大喊魏閹禍國,行事荒唐,包藏禍心,可事後看來,這些做法都很有道理,完全是為大局着想,更有趣的是,東林清流還在這其中掌權數次,還對趙家軍發動攻擊,然後大敗虧輸,其中責任最重大的一件事就是京城被炮轟,朝廷被迫求和割地,這樁事卻是在東林當政的時候發生,清流領袖楊漣和左光鬥都沒辦法否認,隻能說賊人勢大,不得不如此,這是為了江山社稷的不得不為。
這麼算計起來,魏忠賢這邊的罪過也說不上那麼大了,隻能說他敗壞國政,坐視徐州賊人壯大,其餘的就是些構陷貪墨的罪名,以及朝着三大案上攀扯,這些在明眼人身上都是靠不住的,也隻能拿出來羅織。
本來很多人咬牙切齒要把魏忠賢活剮了,其他人也是萬劫不複的重罪,可算計下來,根本沒辦法重判,即便崇祯皇帝對魏忠賢同樣厭惡,還有人說魏忠賢曾經想要謀害他,也同樣沒辦法下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