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雪後初霁,明媚的陽光灑在覆滿白雪的山坡上,亮得耀眼。
孫策一家人站在大父孫鐘的墓前。孫堅站在最前面,孫靜與他并肩而立。孫策、孫輔等人站在後面一排,隻論長幼,不按身份。在祖先面前,個人的榮華富貴暫時放在一邊,宗族内的論資排輩占了上風。
孫家雖然在本地沒什麼地位,但孫鐘當初下葬時孫堅已經是長沙太守,所以這墓修得還算氣派,風水也不錯,背山面水,景色宜人。隻不過這時候仙童指點墓地的傳說還沒出現,所以孫家人都不知道這個典故。孫堅還嫌不夠,祭完了墓,和孫靜商量着再找個好地方改葬。聽他那話音,僅僅是配得上他這烏程侯之父的身份還不夠,要更大一些。
孫策在後面聽着,心中暗中歡喜。看來老爹也是認命了,不再斤斤以大漢臣子自居。同意孫權出仕并随他出征的目的總算是達到了――就算是為了二小子,他這交州也非去不可。
臘日過後,新年的氣氛就越來越濃,不僅家家戶戶在準備過年的食物,互相走訪也變得密集起來。即使這兩天下雪也沒閑着,既有人來拜訪孫堅、孫策,孫堅、孫策也要走訪鄉裡,特别是看看有哪些貧困不能自給的宗族或者鄉人,送去米肉衣服,讓他們能過個好年。宗族鄉裡互相救濟本就是鄉裡最常見的義行,如今孫策父子衣錦還鄉,更要把這種事做到位,不能有任何遺漏。
兔子不吃窩邊草,衣錦還鄉當然要恩澤普施,與民同樂,為了一點小錢被人戳脊梁骨就沒意思了。
今天上午祭墳,晚上還要在祠堂再祭一次,然後一家人聚在一起守歲。
一想到這事,孫策的頭就有點疼。
按照慣例,祭祖的時候隻有正妻才可以出席,妾别說參加祭祀,連祠堂的大門都不能跨進一步。孫策如今是妻未娶,妾成群,本來答應了黃月英等人要帶她們進孫家祠堂,結果回來和孫堅、孫靜一說,兩人都不同意,說什麼祖宗規矩不可破,不是正妻不能進祠堂。不僅如此,孫堅還語重心長的提醒孫策不要過于寵溺諸妾,免得她們恃寵生驕,将來家室不甯。
孫策可以當面怼得許劭吐皿,卻不能和父親和叔叔硬怼。雖說家國一體,可是在他心裡,家和國還是有區别的,國事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殺人,家事總不能動不動就舞刀弄劍,開全武行。他想了很久,也沒找到合适的辦法,此刻看到孫堅在大父孫鐘的墳前神情肅穆,連說話聲音都比往常低了三分,忽然有了主意。
等孫堅等人跪拜完,大家都松了一口氣,準備收拾一下回去的時候,孫策來到孫鐘墓前,跪在還未撤去的草席上,磕了兩個頭,大聲說道:“大父,孫兒不孝,今年不能在祠堂祭拜你了,就在這兒給你多磕兩個頭,算是提前補上。”
孫堅一聽,濃眉微皺。“伯符,你又搞什麼?”
孫策也不理他,磕完頭,忽然驚訝地看着墓碑,又爬起身,走到墓碑後的墳茔邊。孫堅見狀,沉下臉,厲聲喝斥,孫策舉起手,示意他不要說話,然後将耳朵貼在土上,凝神傾聽,又裝模作樣的點了點頭。
孫堅見狀,不敢大意。孫靜等人見了,也有些驚懼不安,齊唰唰的閉上嘴巴,看着孫策。
孫策聽了片刻,用力點了點頭,又回到席上,跪倒在地,又磕了幾個頭,這才起身,看着孫鐘的墓碑,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孫堅趕了過來。“伯符,你這是……”
孫策看看孫堅等人,一臉驚訝。“你們剛才沒聽到聲音嗎?”
孫堅有點不安。“什……什麼聲音?”
“大父的聲音。”孫策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兒時聽過的,記得很清楚。”
“他……他說什麼?”
“他說……”孫策摸摸頭,有些勉強。“唉,算了,他說今天夜裡會去找你們,你們到時候自然明白。我作為後輩,實在不方便說。”
孫靜的臉都白了。今天是除夕,不能睡覺的,孫鐘要來找他們自然不是托夢,哪怕是親爹,這死去的人突然出現在面前也夠吓人的。吳地重巫風,信鬼神,孫靜雖然是個讀書人,卻對鬼神毫不懷疑,孫策異軍突起,數年内打下如此基業,在他看來本身就有點祖宗護佑的成份,如果說了什麼話,隻有孫策本人聽見,其他人都沒聽到,這也不算什麼稀奇的事。
孫堅是從屍山皿海裡爬出來的人,他對鬼神不如孫靜那麼笃信,但孫策表演得太逼真,他也不敢一口否定。“伯符,你大父究竟說了些什麼?”
“我不方便說啊,我是晚輩,你們是長輩,大父責罵你們的話,我怎麼能宣之于口?”
孫堅想起剛才孫策說不能在祠堂祭祖的事,有點懷疑孫策是借題發揮。他眼珠一轉。“無妨,我和你叔叔都不會怪你的。幼台,你說對吧?”
“對對對。”孫靜連聲附和。
孫策再三推辭,勉強不過,隻好說道:“大父說你們當變不知變。”
孫堅和孫靜面面相觑。孫堅緘口不言,孫靜又問道:“他有沒有說具體什麼事?”
孫策笑笑。“他想見見我那幾個妾。”
孫靜恍然大悟,剛要說話,孫策一把抓住他的手,低聲說道:“叔叔,有件事,我一直想向你請教。”
孫靜驚疑不定。“你說。”
“你上次說,按照禮儀,這婚姻隻有二姓之好,不及妾家,是吧?”
“當然,禮雲:昏禮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濟後世也。故君子重之。哪有三姓、四姓之說?”
“那我現在依賴袁家聲望就是不對了?依賴黃家、蔡家也不對了?與尹家、馮家、麋家、甘家、甄家都不能有關系?”
“這……”孫靜語塞。
孫策歎了一口氣。“叔叔,我理解你遵循古禮的虔誠,但我現在真的無法與這幾家割舍,一家也不能,離開袁家,我是背棄故主,離開黃家,木學堂無人主持,離開尹家,講武堂要關門,麋家關系着徐州,甘家聯系着丹陽,甄家是我将來取冀州的倚仗,我一個也不能放棄。叔叔不同意她們進孫家祠堂,我理解,也支持,我隻能退而求其次,找個理由回太湖,我自己也不參加了。你看行嗎?”
孫靜看看孫策,又看看孫堅。孫堅低着頭,不說話。他知道孫策的脾氣,既然耍出這樣的招數,那就代表着他絕不會再讓步,找個理由讓大家都有面子就是他最後的底線。何況孫策也解釋得很清楚,他雖然現在發展得不錯,卻不是孫家一門的功勞,甚至可以說孫家就沒有給他什麼幫助,袁家有聲望,尹端開辦講武堂,黃家父女主持木學堂,麋家是孫策控制徐州的重要抓手,其他諸家也各有作用,哪一個都不能割離,而且人都已經到了,孫策又答應她們了,最後不讓她們進祠堂無異于羞辱他們。
當變而不變,這不是先父說的話,而是孫策說的話。
見孫堅也不說話,孫靜也明白了。他咬咬牙。“二兄,既然是亡父之命,我看不妨……變通一下吧。說起來,我孫家祠堂還真沒有四世三公這樣的世家女子進過。”
孫堅順水推舟。“幼台,你讀書多,既然你說行,那就行。”他又瞪了孫策一眼,攏在袖子裡的拳頭緊了緊,抑制着抽孫策一巴掌的沖動,皮笑肉不笑的抽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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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老宅,孫策背着手,來到後院,袁權等人正坐着閑聊。孫策皺了皺眉。
“都什麼時辰了,你們怎麼還沒準備,還有空在這兒閑聊。”
“準備什麼?”黃月英白了一眼,将一粒蠶豆扔進嘴裡,嚼着咯嘣響。“進你們孫家的祠堂嗎?”
“當然。今天晚上除了這事,還有什麼事比這個大?難道是晚宴嗎,晚宴雖然也算豐盛,卻不至于讓你們重視吧,又不是沒吃過。”
袁權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驚訝。她們之前聽孫尚香說過,孫策的提議被孫堅否定了。現在是在孫家老宅,不僅有孫堅這個一家之主,還有孫靜這個長輩,既然定了,就算是孫策也無法可想,她正想辦法開解諸姝,費了半天口舌,其他人都接受了,隻有黃月英不甘心。此刻聽孫策說可以進祠堂了,她也很意外。
袁權走了過來,一邊說一邊給孫策使眼色。“夫君,當真可以?如果不行,不要勉強,姊妹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不會怪你的。”
黃月英蹦了過來,抱着孫策的手臂搖了搖頭。“夫君,是不是真的能進?”
孫策得意地揚揚眉。“我騙過你嗎?”
黃月英眨眨眼睛,一蹦三尺高,來回轉了兩圈,一溜煙地跑了,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對着孫策豎起大拇指,用力晃了晃拳頭,咯咯地笑着,轉身消失在門外。袁權等人欣喜不已,一起圍了過來,叽叽喳喳地問個不停。
孫策咧咧嘴,笑得很得意。“記住,你們不是妾,你們都是夫人,是侯爵夫人,将來還有機會成為貴夫人。除了不能為後,你們不弱于任何一個女子。咦,我的正室夫人呢,躲哪兒去了?”
袁權感激的瞥了孫策一眼,笑道:“阿衡出去賞雪了,今天又沒她什麼事,不用招呼她。姊妹們,既然夫君為我們争取到了這份榮寵,我們就不能太随便了,都回去打扮起來,千萬别給夫君丢臉。”
“喏。”群姝齊聲應道,莺莺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