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港口到沓氏城有五裡多路,公孫度部署了三道防線,第一道防線緊臨海港,一萬步卒,兩千騎士,依山沿海列陣。沈友第一次嘗試進攻時就被阻于這道防線之前,無法前進。
孫策對這裡的地形并不陌生,既有事先準備的詳細地圖,也能親眼看到地形,清楚公孫度能做出什麼樣的安排,不用擔心因地形不熟而出現意外,最适合正面作戰。
毫無疑問,地形對公孫度有利。陣地之南是一道連綿的山嶺,陣地之北是海灣的幾座土坡連成的高地,中間隻有不足三百步寬的平地。由陣地向東,平地漸漸收縮,最窄處不過百步。公孫度在兩側的高地上設置騎兵陣地,一旦有需要,這些騎兵就能從高地上沖下來,借助坡地加速,直沖陣勢不整的步卒。即使騎兵沒有沖鋒,僅是在坡上立陣就像在頭上懸了一口劍,随時可能落下,足以讓對手不敢掉以輕心,時刻警惕,威懾力非同小可,任何人都無法忽視。
一萬步卒在三百步寬的陣地上列陣,陣勢厚實得讓人沒有任何機會取巧,隻能用硬拼。在沒有兵力優勢,甚至連騎兵都不足的情況下,聰明如沈友也無計可施,隻能望城興歎,識趣的放棄了強攻,以免自取其辱。
陣地之北便是海灣,原本樓船可以通過,但公孫度在入口處停了十幾艘船,隻要樓船有進攻的迹象,他就将這些船沉下港口,足以讓樓船擱淺。孫策自然不希望這樣的事發生,沉了船,将來他還要費事打撈。公孫度又在兩岸的高坡上設置了陣地,準備了大量的引火物,如果樓船強行過,可以用弓弩抛射,焚燒戰船。樓船巨大,卻也是最容易攻擊的目标,面對密集的箭陣,沒有人可以幸免。
既然公孫度要逼着正面作戰,那就滿足他的心願。不投機,不取巧,用堂堂之陣正面擊敗公孫度的陣地,讓他看看什麼叫實力。
下船之前,孫策将甘甯叫了過來。“興霸,稍後你先登陸,我會跟着你一起去,為你押陣。作戰步驟想必你都記得了,不要着急,一步步來,隻有一個要求:不躁進,不輕退。”
甘甯哈哈大笑。“主公,臣鬥膽,改一字。”
“哦?”
“不躁進,不後退。”甘甯伸手一指遠處的遼東軍陣地。“臣既與賊接戰,不破其陣,絕不旋踵。”
孫策看着甘甯,滿意地點點頭。甘甯戰意甚熾,不用他再多說了。
“去吧。”
甘甯拱手再拜,轉身戴上頭盔,雄赳赳、氣昂昂的下船去了。他的部下已經在司馬楊宏的率領下棄船靠岸,陸續上岸立陣。公孫度聞知孫策親自出戰,準備看看孫策的真本事,也沒有在岸邊立陣阻擊,留下了足夠萬人立陣的空間,頗有幾分古戰之風。
甘甯棄船登岸,離岸邊百步立陣,他并不急着前進,而是先押住陣地,手持大盾的刀盾手在前,長矛手緊随其後,将長矛架在大盾之間,防止對方方的騎士突襲。兩樓樓船冒險靠岸停泊,千名弓弩手站在舷邊,嚴陣以待,一旦對方騎士發起沖鋒,強弓硬弩就可以提供必要的掩護。
甘甯立陣完畢,弓弩手陸續棄舟登岸,在甘甯身後立陣。
一撥撥的士卒登岸,一艘船戰船卸下戰士後依次駛離,讓其他的戰船靠岸,幾十艘船、幾千人來來往往,卻沒有一人喧嘩,隻有沉穩的戰鼓聲一聲接着一聲,間雜着一道道命令,井然有序。
大半個時辰後,甘甯的陣地向前三百步,孫策的親衛營開始登岸。四千親衛營在甘甯兩翼展開,護住甘甯的側翼,然後一起向前擠壓,騰出空間,供孫策的中軍立陣。
這時,站在最前列的甘甯部離遼東軍已經不足百步。遼東軍開始射擊,一陣陣的箭雨向甘甯的陣地傾洩而下。甘甯卻沒有下令反擊,隻是舉起了盾牌,任憑遼東軍的箭矢射得盾牌咚咚作響,卻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隻是靜靜地等待命令。
在他們的身後,許禇、典韋登岸,立下陣地,并從樓船上推下一個高約三尺的高台。高台上部兩丈見方,下部三丈見方,裝有三對與人等高的巨大木輪,可以由義從騎推着移動,四周裝有旋轉而上的扶梯。一切準備妥當,孫策拾階而上,在高台上坐定,孫翊、朱然分占前方兩角,懷抱三角彩旗,充當傳令兵,諸葛亮、陸議在兩側坐定,準備好筆墨紙張,準備記錄孫策發出的每一道命令和戰鬥進展,郭嘉坐在右側,搖着羽扇,孫尚香、徐節坐在左側,臨陣觀摩學習。身後的海面上停靠着孫策的座艦,張承及當值的軍謀們在飛廬上待命。
雖然不遠處箭矢飛馳,破風之聲刺耳,甚至有流矢射到台前不遠處,但高台上下安靜肅稱,沒有一聲雜響,隻有不急不徐的戰鼓一聲接着一聲,低沉而雄渾,借着微拂的西北風,吹向公孫度的陣地。
——
公孫度負手站在坡上,眯着眼睛,看着遠處的孫策陣地,一動不動。
從甘甯開始登陸起,他就在觀察,看着孫策部下近萬将士陸續登岸、列陣,一絲細節都沒有漏過。孫策的部署說不上有什麼精彩之外,步卒立陣,弓弩手掩護,按部就班,步步為營,是正常人都知道的套路。
可正是這些人人皆知的套路讓公孫度感受到了不小的壓力。近萬人立陣不是幾十幾百人,諸部之間能如此默契,連一點混亂都沒有出現,不斷登岸的将士就像一滴滴水融進大河,悄無聲息的彙入,陣地卻在不斷的壯大,即使遼東軍密集的箭陣攻擊也沒能打破這種從容,不禁讓人心生寒意。相比之下,他們身上的甲胄反倒不那麼顯眼了。
若非訓練有素,絕對做不到如此從容。出現幾百名甚至上千名訓練有素的精銳并不稀奇,但是上萬名将士都如此精悍,這便讓人有點不安了。相比之下,遼東軍簡直就是一群烏合之衆。
許攸說孫策擅長練兵,常年不辍,果然所言不虛。
公孫度轉頭看了一眼許攸。許攸也在看,但他神色平靜,看起來并不意外。
“子遠,官渡之戰時,孫策的部下就如此精練嗎?”
許攸沉默了片刻。“官渡之戰時,我未曾與孫策對陣。”
公孫度眉梢輕挑,想起許攸是築堰不成,中途被袁紹罷了兵權,趕回冀州的,不免有些後悔。大戰之前,不該說這些不吉利的事。
“這些是孫策的親衛營,本來就是孫策麾下最強的将士,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許攸上前一步,與公孫度并肩而立,擡了擡下巴。“正前方的那個陣地是他的水師都督甘甯,你看他的陣地如何?”
公孫度早就注意到了。甘甯是最早上岸立陣的,當時他覺得甘甯的部下非常嚴整,不可輕撼,後來孫策的部下立陣,比甘甯的部下更精悍,就顯得甘甯的陣地有些松散了。倒不是說陣型不夠完整,隻是氣勢上稍遜一籌。再聯想到之前沈友的戰陣,公孫度點點頭,接受了許攸的解釋。
“你這道陣地肯定是攔不住孫策的,但可以消耗他一部分士氣。俗話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孫策的部下再精練也是皿肉之軀。頂住他的第一次攻擊,讓他看到你的決心,碰得頭破皿流,他就不會這麼驕傲了。你有兩倍于他的兵力,還怕拼不過他?”
公孫度點點頭。他已經做好了皿戰的準備,賞罰都已經傳達到位,相信他的部下會死戰到底。哪怕這一萬人折損盡半,也要擋住孫策的進攻,不讓他輕易得手。自己是守方,可以依托陣勢,且戰且退,節節抵抗。如果能耗得孫策心浮氣躁,露出破綻,那就再好不過了。安排在兩側山嶺上的騎兵會直搗中軍,讓孫策見識一下遼東突騎的戰力。
“孫策要進攻了。”許攸再次揚了揚下巴,示意公孫度看前面。公孫度向孫策的中軍看去,隻見站在一角的傳令兵舉起了手中的令旗,用力揮動,繡有浴火鳳凰的大纛也向前傾倒,以特定的節奏晃動。
這是開始進攻的标志。戰鬥要開始了,公孫度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甚至連負在身後的拳頭都不由自主的握緊,指甲刺入掌心,一陣刺痛。公孫度卻渾然不覺,凝神屏氣,不願漏過任何一絲細節。
許攸看得真切,嘴角不由得輕挑。他知道,虎躍塞的失守對公孫度打擊不小,如果不能盡快戰勝孫策,他将面臨斷糧的危險。這一戰遼東精銳盡出,他就算想退也沒法退,如果這一次不能戰勝孫策,就代表着他以後也無法戰勝孫策。
兩虎相争,必有一傷,不管是誰倒下,都對袁譚有利。當然,如果兩敗俱傷,那就更好了。這正是他為公孫度獻計的目的所在,而且他相信,這應該是最可能的結果。
對面不急不徐的戰鼓聲節奏一變,猛敲數下,緊接着,甘甯的陣地也做出了反應,戰旗搖動,鼓聲如雷,一陣箭雨從陣中躍出,與遼東軍的箭陣在空中交錯,又瞬間分開,飛入百步外的遼東軍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