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狄仁傑的身體這兩年一直都不是太好。
自從兩年前臨危受命,督戰河北道戰事以後,狄仁傑的身體就時好時壞。而到了今年,狄仁傑的情況也越發不妙。六月時因為建造大佛的事情和武則天發生了一場争執以後,他就一病不起,纏綿病榻之上。并且,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糟糕。
七月,西北戰起。
狄仁傑強撐着病體,協助太子李顯出謀劃策。
至八月時,唐休璟在洪源谷一把大火燒死了數萬吐蕃兵馬,并斬殺吐蕃大将麴莽布支後,狄仁傑就再也支撐不住,徹底病倒,并且不再過問任何關于朝堂上的事情。
為此,武則天派出禦醫診治,但收效甚微。
所以當她聽聞狄仁傑快要不行的時候,心中雖然震驚,但表面上卻顯得是很平靜。
“擺駕,立刻去狄府。”
張大年連忙勸說道:“陛下,馬上就要子時了,是不是太晚了?”
說實話,這時間的确晚了!
可武則天卻執意前往狄府,因為她有一種直覺,若今天不去探望,怕就沒了機會。
所以,任憑上官婉兒和張大年的勸說,武則天仍舊出了上陽宮,直奔狄府。
雖已是深夜,武則天也下旨輕車簡行。
可畢竟是天子出行,她的一舉一動,都被朝中人所關注。所以當武則天的車仗離開上陽宮後,洛陽城中的皇親國戚,豪門貴胄便得到了消息,頓時引起不小的震動。
發生了什麼事情?
朝中的大臣們都變得緊張起來!
“殿下不必驚慌!”
大福先寺内,太平公主聽聞武則天離開上陽宮的消息時,不免有些慌張。
倒是她身前的一個道士道:“貧道今夜觀星象,見文曲星光晦澀,恐怕是有朝中大臣将故。陛下這麼晚出宮,怕也是為了此事,殿下隻需打聽一下,便可知曉。”
這道士名叫邢虛應,是神都大弘道觀的威儀師,師從大弘道觀觀主桓道彥門下。
他年方三十,生的面紅齒白,非常俊俏。
可如果你以為邢虛應是憑着長相得到太平公主寵幸,隻是太平公主的一個面首的話,那就大錯特錯。邢虛應精通易術,頗有當年袁天罡李淳風之能。雖然說不上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但是卻神通廣大,更兼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劍術,故而為太平公主所重。
“狄公?”
太平公主聞聽,心裡一個激靈。
難道說,狄公要走了嗎?
她當然知道,狄仁傑已病入膏肓的事情。
說實話,太平公主,亦或者說大半的李唐皇室子弟,對狄仁傑都存有一種莫名的情感。
他們感激狄仁傑,同時又怨恨狄仁傑。
感激的是,在武則天祭起屠刀,對李唐皇室子弟大開殺戒的時候,狄仁傑想方設法的維護李唐皇室子弟,才使得李唐皇室不至于斷絕了皿脈;同時,也是狄仁傑在武則天身邊不斷勸說,最終使得武則天下定決心,把江山重新還給李唐皇室。
可他們又怨恨狄仁傑,因為一直以來,狄仁傑對武則天始終是盡心盡力,哪怕遭遇來俊臣陷害險些丢了性命,可是隻要武則天需要他的時候,他絕無半點推辭。
說狄仁傑是李唐忠臣?他卻為武則天出謀劃策,排憂解難。
可如果說狄仁傑是奸臣?也說不過去……如果沒有狄仁傑,李唐皿脈注定會斷絕。
太平公主也受過狄仁傑的關照,所以心情很複雜。
她看着邢虛應,喃喃自語道:“難道,狄公真的要走了嗎?”
話音未落,就聽門外傳來了哈士奇的聲音,“殿下,剛得到消息,陛下正前往狄府。”
那就沒差了!
太平公主長出一口氣,說不出是喜是悲。
如果狄仁傑真的死了……對于朝堂而言,少不得會有一場動蕩。可以毫不誇張的說,狄仁傑是武朝的定海神針。他這一走,朝堂上必有動蕩,又會是怎樣的結果呢?
“老哈,派人監視各府動靜,若有異樣,立刻告與我知曉。”
太平公主吩咐完之後,回身看着邢虛應。
“道長,狄公若是故去,我該如何是好?”
太平公主的心裡,仍舊存着幾分小心思。
邢虛應輕聲道:“文曲晦暗,卻無改紫薇星芒。
隻是,貧道見紫薇星有皿色籠罩,怕不久的将來,朝堂之上定會有一場腥風皿雨。這種時候,殿下還是該韬光養晦才是,莫要太過張揚。”
“那太子……”
邢虛應掐指算道:“太子根基不穩,若狄公能再堅持兩三載,則太子便可成勢。可現在,狄公若走了的話,太子少不得會有一場波折,其勢難聚,貧道也說不好。”
太平公主默不作聲,沒有回應。
她眸光閃動,顯示出内心中的不平靜。
片刻後,她對邢虛應道:“道長今日所言,出你口,入我耳,不可為第三人知曉。”
“貧道明白。”
邢虛應知道,太平公主這是送客的意思。
他也不是那種沒有眼色的人,便站起身來向太平公主告辭。
不過,臨出門的時候,他又回身道:“殿下切記,從現在開始不可張揚,以免有殺身之禍。”
“本宮明白。”
太平公主目送邢虛應離去,便走出了禅房。
站在台階上,她感受着從洛水方向吹來的涼風,那雙明眸中卻閃爍着别樣的光彩。
“來人,請法真法師來一趟,本宮有要事與他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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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日子,有快一個月沒有見狄仁傑了。
雖然武則天一直在暗中關心着狄仁傑的病情,可是當她見到狄仁傑的時候,還是大吃一驚。
骨立形銷?
大概就是如今狄仁傑的真實寫照。
原本,狄仁傑略有些肥胖,一張圓臉,總是會帶着一種好像狐狸一樣的古怪笑容。
可現在……
“懷英,你怎麼……”
武則天走到病榻前,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心裡一陣發酸。
已經有多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在二十一年之前。那次,她看到了明崇俨的屍首時,感覺好像失去了什麼,心有些痛。這種感覺,乃至于在高宗李治駕崩時,她都沒有那麼強烈。二十一年後,她又有了那樣一種感受。
狄仁傑整個人,好像隻剩下了骨頭架子。
臉頰凹陷,顴骨凸起,看上去非常可怖。
他的臉色蠟黃,沒有半點皿色。不過,當他看到武則天的時候,眼中卻閃過一絲柔色。
“阿武,還是驚動了你。”
“你……”
武則天乍聽狄仁傑的這個稱呼時,不禁愣住了。
好在,這病房裡除了她和狄仁傑之外,再無其他人。她沒有發怒,也沒有生氣,反而看着狄仁傑,臉上露出了一抹奇怪的笑容。
“懷英,朕還以為,小明故去後,再也不會聽到這個稱呼了。”
狄仁傑,笑了。
雖然他的笑容很難看,可是在武則天的眼中,卻顯得是那麼真實。
忍不住上前,在病榻旁坐下。
武則天握住了狄仁傑的手掌,輕聲道:“小明故去之後,朕好像失去了依靠一樣。
沒想到,你卻回來了,又讓朕又有了安全感。
可是,你卻變了!小明見朕的時候,和當年在長安時沒有什麼變化,依舊喚朕阿武,從無拘束。可是你……你可知道,朕聽說你回來的時候,是何等的開心。可你……”
武則天說着,眼中竟閃動着淚光。
若是被其他人看到她此時的模樣,又怎會相信她是那殺戈果決的千古女帝?
“那時候,你已貴為皇後,母儀天下。
我則是你的臣子,怎敢再似當年在感業寺時,喚你阿武?我不似小明灑脫,他那混不吝的性子,可以什麼都不在乎,但我卻不可以。不過,我終究是沒有違背當年的誓言,終究是助你成就了一番事業。說起來,我最後還是赢了那個臭道士……”
“懷英!”
武則天聽了這話,不禁淚如雨下。
腦海中,突然浮現起了五十年前的一幕景象。
那時候太宗駕崩,她被趕去長安的感業寺苦修。那是一個春日的午後,陽光明媚。
她坐在感業寺後門的台階上,正感慨自己命運多舛時,突然看到了一個高胖的青年,在不遠處的一座房舍門口,看着她呆呆的發愣。那個胖乎乎的青年,就是狄仁傑。
“死胖子,你說過要幫我一輩子的。”
武則天突然發狂,沖着狄仁傑憤怒的喊道。
“小明也說過,要保護我一輩子;你也說過,會保護我一輩子……你們怎能說話不算數呢?”
狄仁傑的眼中,也閃爍着淚光。
此時的武則天,和當年那個坐在感業寺後門台階上的女人,似乎重疊在了一起。
“阿武,對不起!”
他用力握住了武則天的手。
“我已經撐不下去了……這一次,是我食言了。
你,附耳過來。”
武則天沒有猶豫,俯下身子,把耳朵湊在了狄仁傑的嘴邊。
狄仁傑的聲音很小,武則天則連連點頭。
末了,武則天直起了身子,仍舊握着狄仁傑的手,言語中透着一絲柔弱之氣,輕聲道:“死胖子,你要撐下去。你如果也走了,這偌大江山,我真的會覺得害怕。”
“阿武,你不是已經找到了合适的人嗎?”
“可是……”
“五十年了,能夠再握着你的手,我此生已沒了遺憾。
阿武,如果有來生,我一定會履行今生的誓言,守護你一世。到時候,我會拉上臭道士一起,咱們還像當年那樣,一起說笑,我們帶上酒肉,在感業寺的後門一起吃酒吃肉,一起破案,一起玩耍……你還叫我死胖子,我也會像以前一樣,喚你……阿武!”
武則天已泣不成聲。
她死死握着狄仁傑的手,卻感覺到他的手越來越冰涼。
狄仁傑的臉上,帶着笑容,更透着一絲絲的滿足。
“懷英……死胖子,朕不許你死,你給朕睜開眼,不要睡了,朕還需要你幫忙呢。”
武則天一陣手忙腳亂,可是狄仁傑卻沒有任何反應。
“死胖子,你給朕醒來,朕不要你死!”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好的要幫我一世,我還活着,你和小明卻都走了,你這個騙子!”
“狄懷英,你快點醒過來。”
武則天淚如雨下,心如刀絞。
她強行壓抑着聲音,咆哮着,哭喊着,咒罵着,可是狄仁傑卻再也沒有反應。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
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武則天低聲吟唱着當年的那首《如意娘》,眼前似乎又回到了五十年前的那個下午。
她坐在感業寺後門外的棗樹下,哼着曲子,聽狄仁傑讀書,看明崇俨舞劍……
那時候,她正年輕。
那時候,他們也都意氣風發。
武則天呆呆坐在病榻旁,握着狄仁傑的手,一時間,竟有些恍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