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第121章 :大将軍立志論人材(一)
“拜見大将軍。”
羊舜華忽然聽到身後林興仁有意放大了的聲音。心頭猛然一顫,急忙轉過身來。竟然一眼看到久不見面的高澄正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林興仁如遇天子般大禮叩拜,高澄卻視而不見地一眼都不瞧他。
他的一雙綠眼睛美到極緻,卻極安靜地把目光灑落在她身上。他就立于她身後不遠處。她總覺得他的唇角微有笑意,可是别人是否看得到他的微笑?或者在别人眼裡他根本就沒有笑。
羊舜華忽然轉過身來。一瞬間她眼圈紅了,她不會讓他看到她滿眼是淚的樣子。
其實高澄早就看到她在鎬池邊和林興仁說話。他的目力極好。她還是純白的衣裳,随意的倭堕髻,發間明珠如星辰散落,在他眼裡她永遠一成不變又永遠與衆不同。早就在她轉身過去之前就看到她眼圈紅潤目中瞬間盈滿了淚,真是莫大的驚喜。
高澄卻沒和羊舜華說話,做個手勢示意林興仁起來,沉着聲音問道,“主上在何處?本官有事禀報。”
林興仁跪在地上擡起頭來,他心中大詫。前宮後苑,前朝後寝,這麼大的地方大将軍都能找到這兒來,必然是知道主上在哪裡、在做什麼,又何以故意這麼問他呢?
偏是一眼看到大将軍正斜睨着他,綠寶石般的眼睛裡冷光幽幽。而且林興仁忽然發現,在大将軍身後居然還有一人,剛才竟然被他忽略了沒看見。也許是大将軍太過美貌,把他身邊這個實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比得幾乎像不存在的一樣。
這時羊舜華也平息了心頭的狂跳轉過身來。她也恰在同時驚訝地發現了高澄身邊的那個人。這個人她沒見過,看年齡極年輕,沉默無語地跟在大将軍身後,目中陰郁。但是對高澄一幅恭敬謙服的樣子。
“主上……主上在昭台觀……”林興仁沒時間再想下去了,趕緊回道。相信他就是不回話大将軍的眼睛也看得到昭台觀上那一對璧人了。當日昭台殿内宴上一幕他看得清清楚楚,今日深怕大将軍因此遷怒到元善見身上。
誰知道高澄隻是向那高處瞟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淡淡向林興仁道,“見過太原公、骠騎将軍、高侍中。”
林興仁聽他這麼說才剛想起來,這是渤海王大丞相高歡的次子高洋。原來他接任了長兄之前的官位,急忙又一次重新見過。
高洋看了一眼兄長,似乎是有些不知所措,見兄長沒有别的吩咐便輕輕吐出兩個字,“請起。”
高洋看起來顯然也有些訝異,不知道是為什麼。但是林興仁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一瞬間有一絲感動閃過,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羊舜華眼睜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與她近在咫尺,但是他們甚至沒有機會說一句話。高澄卻沒再看她一眼,便揮手示意弟弟高洋跟着他一起上橋往昭台觀而去。
此時的昭台觀上憑欄觀望的兩個人其實并沒有注意到下面發生的事。
蕭瓊琚一個人在此依欄遠眺的時候其實極注意昭台觀下情景。當她遠遠看到有人走過來其實心裡很期盼,但是當她看到走到羊舜華面前的是魏帝元善見和他的内侍林興仁的時候心裡難免還是失落了。
居于魏宮中數月,她其實已經後悔了。因為在這數月之間她形同被禁足,隻怪自己一時任性答應和親,隻是不知道現在還可以不可以後悔不作數。原來她一點也沒想到,在這數月之間她竟然幾乎沒有再見過高澄。以他在魏國的地位,隻要他想見,真的會見不到嗎?那就是他根本不想見到她?而她也身難由己,畢竟在魏宮中出入不那麼方便。
知道魏帝元善見一個人上來了。她心頭平靜地轉過身來。這個魏帝年紀極輕,雖也是非同一般的人物,但是他那種心機、壓抑和隐忍總不會再像高澄的任意妄為、快意恩仇讓她那麼深地銘刻心中。
聽到元善見的腳步聲,她立刻轉回身來。這時元善見已經走到她身後。他隻見她淡妝素服,再未見過她盛妝麗服的樣子。隻是她轉身之際金步搖的流蘇跟着身姿的旋動也劃出一道閃閃的弧線,她的眼睛如秋水般瞧着他,這就足以讓他心動了。
“殿下是思念故鄉嗎?”元善見的語氣裡有些傷感。
蕭瓊琚忽然淺淺一笑,“身在帝王家,命不由己,更惶論何處是故鄉?”
這話深深戳了元善見的心窩。他不由得便怔了一怔,反問道,“南朝梁國殿下祖父當國年深月久,殿下又是太子愛女,怎麼也有此傷感之論?”
蕭瓊琚又是淺淺一笑,極平靜地道,“此後的事誰又能知道?我的命現在不就在陛下手中?”
元善見聽了仰天大笑,卻讓人覺得無比悲涼。他笑夠了才看着蕭瓊琚道,“孤也好久不能這麼開懷一笑了,不是不能,不敢也。若說殿下的命在孤手中,那孤的命又在誰手中?卿為家國社稷而不惜身,孤為悠悠性命而舍了自己,孤與卿相比自歎不如,實屬是個可憐人罷了。隻是……”他忽然慢慢走上幾步,極在意地看着蕭瓊琚。
蕭瓊琚從未見過這麼敏感多思之人,何況還是一國之皇帝。她也知道魏室帝裔之命運多舛,數月以來也見識了高氏權臣之氣盛,完全理解元善見之自歎可憐。說起來真是連一般百姓弗如,像元恭、元朗之輩更是命如草芥,還哪裡來的天子威儀。
蕭瓊琚覺得元善見的傷感實在讓人心酸,不免安慰道,“陛下憂思太過了,何以如此自傷?”
元善見已走到她近前,看着她喉頭微動,目中淚光閃動,字字如金石地道,“孤是深恨自己……”說着他慢慢擡起手,“竟如此惜命,不能為了卿棄命于不顧。”
元善見的手已經極輕極小心地觸上蕭瓊琚的面頰,随之他氣息喘動越來越重,手指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栗。蕭瓊琚先是在被他觸上面頰時一顫,但見他這樣動情又想起剛才他那般傷感自憐,實在不忍再拒,便耐着性子承受了元善見手指的輕輕觸碰。她深谙他的内心,知道他不會做出什麼逾矩的事來,如果這樣就能給他一個安慰,為什麼還要再刺傷他呢?
蕭瓊琚完全沒看到高澄已走到昭台殿近前,他的身後跟着他的弟弟太原公高洋。
元善見撫着蕭瓊琚細膩光滑的面頰,像是上了瘾一般不忍離開,又撫上她鬓邊碎發,再慢慢走上一步。蕭瓊琚覺得兩個人這樣相近相貼極不自在,下意識往後退去,卻被身後的欄闆抵住了身子。而這時元善見已經落下淚來,情不自禁低頭他的唇幾乎就要觸上她的面頰。
“陛下……”蕭瓊琚推拒想躲閃,又無處可躲。
“孤算是什麼大魏天子……連……大将軍他……”元善見一邊用唇輕輕點上蕭瓊琚面頰一邊夢呓般自語,發洩着心裡的忿悶。他是勇力過人的,此時用雙臂按着蕭瓊琚的雙肩,她實在是力不能敵,無法掙脫。
忽然他身後傳來一個宏亮而平靜的聲音,“臣在,陛下喚臣何事?”
元善見身子猛然一顫,如同從夢中驚醒一般。他一時間腦子裡一片空白,半天才不敢置信地轉過身來。不是夢,竟然真的看到高澄就站在他身後。
蕭瓊琚剛才完全在驚慌錯亂中,更沒想到高澄如同天降一般突然出現。驚愕之後急忙理了理有些亂了的鬓發、衣衫,更是别過臉去不敢看高澄。
“大将軍……大将軍……”元善見語無倫次。
就在魏帝元善見思維混亂之際,忽然看到白衣一閃,羊舜華不知怎麼就氣喘籲籲地奔了上來。緊跟着是宦官林興仁也奔了上來。
“殿下!”
“陛下!”
羊舜華和林興仁同時脫口而出。
原來羊舜華忽然想起來公主和魏帝獨獨兩個人在昭台觀上,怕高澄上來起疑心誤會。深悔自己隻一心念着他,把極重要的事耽擱了,因此才趕來。可是看眼前情景,顯然是該發生的事已經發生過了。
高澄剛剛一上來就聽到元善見說的那些話。之前他自然也看出來這位新皇帝元善見頗有心機,實為能忍,隻是今日方在他親口說的話裡得到印證。隻是他并沒有想到,原來他已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竟然已經對蕭瓊琚動情如此。
剛才見到他們二人那樣親昵,他心裡已經是怒火沖天。隻是此時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元善見沒發作出來而已。
高澄身後的高洋有意無意地窺探長兄神色,竟沒想到長兄面上毫不作色。想起在晉陽時楊愔的教導,他隻管在兄身後靜觀其變。
“大将軍……大将軍來的正是時候……”元善見此時已經轉過彎來,努力把剛才的情思都壓抑了下去,隻看着高澄笑道,“大将軍辛苦,既然尋找孤尋到這裡來,必是有要緊事?”
高澄此時方大禮拜見,高洋跟在他身後。
元善見暗中緩了口氣自然是假以顔色,親手扶高澄起來,笑道,“此是内苑,大将軍不必拘禮。”
隻有蕭瓊琚看到元善見前倨後恭心裡是說不出來的别扭。
“臣确是有事,但陛下剛才對着公主喚臣又是何事?”高澄貌似恭謹而實則語氣強硬地繼續追問道。
“孤正在和公主說和親的事。”元善見平緩地道,顯然是心裡已有定論。他看着高澄平靜了一瞬,在心裡千般萬般不願割舍的劇烈痛惜中有意平穩了語氣道,“孤已有極好的主意,就将梁國公主嫁于大将軍是最好不過了。大将軍和公主早就兩兩相悅,孤豈能不知,就成全了大将軍。”
事情雖是如此,但元善見将話說透了還是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大大驚訝。
蕭瓊琚沉默不語地看着高澄。似乎在等待冥冥中的什麼決定。
高澄沒說話,低頭沉思、慢慢轉過身去。誰知與他身後的羊舜華無意之中四目相對。當他的綠色眸子盯在羊舜華目中時,羊舜華躲閃一般立刻把目光回避開。他從她的側影看到了她蹙眉忍耐的樣子,心裡忽然一痛。可是此時由不得他蕩開情思。
羊舜華旁邊的林興仁飛快地擡頭看了一眼元善見立刻又低下頭去,隻是咬緊了雙唇。
隻有高洋是完全地置身其外。
高澄很快又轉過身來,向元善見微笑道,“陛下莫要玩笑。”
蕭瓊琚心裡一沉。高澄一眼都沒有看她,而且聽他的語氣似乎根本就把這件事當成玩笑。況且天子一言九鼎,而他作為臣子竟敢當面說天子在玩笑。
“臣已有妻子,陛下如此說是想讓陛下的妹妹、臣的世子妃馮翊公主退居妾室之位,還是想讓梁國公主居于妾室之位?”高澄振振有辭地反問道。
元善見被問得啞口無言。
昭台觀上一下子安靜下來了。靜得似乎連鎬池流水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高澄一直盯着元善見,完全沒注意到蕭瓊琚和羊舜華都神色黯然。是啊,他已有妻子。
蕭瓊琚眼前立刻浮現出她剛到邺城時在世子府第門口看到的那一幕。魏帝的妹妹馮翊公主、他的妻子看起來極得他的寵愛……後面的事不願意往深了想,也不想再去想了。
“是孤疏忽了,大将軍勿要見怪。”難得元善見還能笑得這麼平靜,他可真是謙謙君子了。“太原公倒與公主年齡相仿佛……”元善見忽然打量了一眼高澄身後的高洋。
高洋沒想到火會燒到自己身上來。但這個事是絕對不能沾染的,就算梁國公主再傾國傾城也絕不能想,無論是皇帝還是長兄,都不是他的力量所能抗衡的。明擺着皇帝和長兄都鐘情于梁國公主,自己一定要潔身自好,離得遠點。
“臣……臣已有……”他眼前忽然出現了在騰龍山漫雲閣見過的那個姿容絕世的女郎。慌亂中想着,長嫂馮翊公主元仲華的侍女阿娈稱她為“尊客”,應該不是長兄的内寵。容不得再多想,便脫口道,“臣已有意中人,是上黨太守李希宗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