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宮宴之上的暗潮洶湧
蘇淺璎看着他,終是沒能再說出任何阻攔的話,又問起那日自己被甯晔帶走後發生了何事。
玉初抿着唇,道:“那日我被他的人阻攔,趕過去找你的時候,已經晚了。我本想直接發兵重音去救你,陛下卻在這時候病重,我不得已回京。”
他深吸一口氣,道:“白鳳和天熙即将聯姻,這時候玉照和重音不宜開戰。甯晔他便是料定這一點,才有恃無恐。可你是我麾下軍師,我親自來問重音要人,他們沒有理由不答應。”
不能開戰,甚至蘇淺璎的被虜也隻能是一場‘誤會’。
所以他沒有帶他的大軍,沒有以國威相逼,隻帶了慕容鎖煙和依斐,以及護衛随行。
他說的雲淡風輕,蘇淺璎卻知曉他内心的煎熬和掙紮。
“我們什麼時候離開?”
玉初道:“我是以玉照國使者的身份光明正大來的,按照規矩,重音得在宮廷接見我,你與我一起進宮,等甯晔的登基大典過後咱們再離開…”
“等等。”
蘇淺璎打斷他。
“甯晔的登基大典?他要登基了?”
“嗯。”
“你不知道麼?早在七天之前,少豐帝就已經向各國發了請帖,他要傳位于甯晔,邀請各國前往長京觀禮。”
蘇淺璎一怔。
“怪不得剛才他讓我去驿館找你呢。”她皺了皺眉,道:“我不明白,他費心把我抓來,我還奇怪呢,他費心把我抓來,怎麼會那麼輕易的放我走?原來是有後招啊。燕綏那個死孔雀,居然不告訴我。”
随後一想,燕綏剛來就直接去了公主府,然後被舜英給關進了水牢,今天才出來,也沒時間與她說這些。
“那這麼說起來,白鳳和天熙兩國的使者也要來長京了?”
“對。”
玉初道:“我出發的時候,重音邀請各國的帖子還沒發出。算算時間,中秋節前後他們就該到了。”
“哦。”
蘇淺璎點頭,“其實我一直覺得奇怪,甯晔早已大權在握,為什麼還不直接登基為帝?按照年齡算,少封帝,年紀也挺大了吧?”
玉初颔首,“差不多已是花甲之年了。”
“六十歲啊…”蘇淺璎感歎道:“說起來這個少豐帝還真是可憐。當了幾十年皇帝,膝下兒女衆多,卻一個接一個的死了,僅剩下的兩個,又先後掌權,他不就跟個傀儡差不多麼?有沒有話語權,還真不如直接退位頤養天年算了。”
玉初笑一笑。
“當了皇帝,可就沒這麼自由了,不能總是東奔西走。最重要的是…”
他頓一頓,語氣不明道:“不能天南地北的追女人。”
蘇淺璎無語。
“這也算理由?”
“為什麼不算?”
玉初反問。
“好吧,你赢了,我認輸。”
甯晔遲遲沒有繼位,是因為那個十年之約吧?
如今――
玉初看着她的神情,眼神微閃。
“其實還有個原因。”
“嗯?”
“你還記得當時與突厥交戰的時候,他為擄走你,聲東擊西的用來阻攔我的那五萬兵麼?”
“記得啊。”
其實她心中始終有疑惑,甯晔不像是那種為了兒女私情就不顧大局的人。
那日他用五萬兵阻攔玉初,總讓她覺得目的不純。
玉初看出她心中疑惑,解釋道:“那五萬兵,是重音南部婆羅部最骁勇善戰的一支隊伍。婆羅部的存在,如同盤庚在玉照北方的突厥,而且他們更為兇殘。在南部那一帶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舜英曾深入婆羅部,以美人計殺了婆羅部族長及大祭司,燒毀民屋,屠殺數千人。震懾婆羅部的同時,也讓他們陷入了無主内亂中。”
“由于婆羅部在南部那一帶勢力根深蒂固,與十數州縣都有商業往來,又是沿海部落。唯有他們不畏海底鳄魚,敢于下海撈那些最珍貴的珊瑚珍珠,十分富庶。如果對他們趕盡殺絕,就等于斷了南方最重要的經濟來源。而且那時候幾個皇子各自争奪皇位,舜英無暇他顧,隻好退而求其次,緻使他們内亂以後就派兵鎮壓。就這樣,婆羅部族安分了好幾年。”
“直到甯晔與舜英奪權,婆羅部以為到了出頭之日,想要擺脫朝廷的控制,卻被蕭懷離帶來的十萬兵馬團團圍住,婆羅部又安分了許多。可沿海那一帶如此富庶,婆羅部人又兇殘暴虐,甯晔自是不會容他們掌握那麼重要的一條經濟來源。所以他采取了懷柔政策,看似願與他們和平相處,實際上派人深入腹地,建造船帆,裝作普通人般與他們學習捕獵之術。等婆羅部反應過來中計以後,已經晚了。”
“那五萬兵是在甯晔的默許之下訓練的。那是一支骁勇善戰的兵馬,但畢竟人數有限,比起朝中的大軍,仍舊顯得微不足道。甯晔與他們達成協議,借這五萬兵支援突厥,等占領草原以後,就将南部一帶還給他們。”
蘇淺璎聽到這裡就笑了。
“還什麼還?他這是借力打力。首先,用那支軍隊拖住你。其次,這樣一來南部最重要的軍事力量沒有了,自然再翻不起浪,任由他掌控。一箭雙雕!”
她不禁唏噓。
“果然是玩兒權術的人,這姐弟倆,一個雖然偏執變态了點,倒是挺有手段。甯晔這個被她一手調教出來的弟弟,比她更狠。”
玉初不置可否。
蘇淺璎又歪頭問,“登基大典什麼時候舉行?”
“八月二十。”
今日已經八月初三,也就是說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
“我們現在去哪兒?驿館麼?”
“嗯。”
玉初将她抱在懷裡,“你總是令我不放心。隻有把你放在我身邊,我才能安心。”
蘇淺璎笑笑,雙手環着他的腰。
“其實你是想說我警惕性太低吧?到了一個陌生國度,居然連自保的能力也跟着倒退了。”
玉初不說話。
她消息閉塞,定然是一直被軟禁在太子府足不出戶。而以她的性子,能這般安分,定然是被封住了武功。也正是因為這樣,舜英算計他的時候才有恃無恐。
“對了。”
蘇淺璎想起燕綏和舜英,從他懷裡擡起頭來,道:“你知不知道,你舅舅跟舜英是老相好?”
玉初揚眉,倒不是十分意外。
“早些年他流連各國,惹了不少風流債,不過他有規矩,不沾惹皇室的女子。除非,是着了舜英的道。”
蘇淺璎一聽這話就笑彎了眉眼。
“哦,怪不得無論我怎樣逼問他都守口如瓶呢,原來是被舜英給睡了啊,呵呵~”
玉初挑眉看着她,眼神似笑非笑。
蘇淺璎頓時意識到自己剛才說那句話好像很容易讓人浮想聯翩,尴尬的笑笑。
“夭夭。”
玉初聲音忽然低迷了下來,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已經迫不及待,要娶你過門了。”
聽多了他的情話,蘇淺璎卻還是有些臉紅,嗔道:“你就知道想這些。”
“不想這些還能想什麼?”玉初理直氣壯,“很久以前我就在想,你為我穿上嫁衣的模樣,一定很美…”
蘇淺璎撇撇嘴。
“姑娘我天生麗質,穿什麼都美。”
玉初莞爾。
他喜歡她偶爾的自戀,喜歡她的嬌态,喜歡她的柔情似水…喜歡她所有的一切。
“對了。”
蘇淺璎又想起一件事,“你沒把我被甯晔擄到重音這件事告訴師父吧?”
哥哥還在蒼雪山,如果知道了這件事,八成會直接跑來重音跟甯晔打一架。
“沒有。”
玉初搖頭。
他自是知道她的心思。
再說了,男人之間的較量,各憑本事,不需要太多外援。若非燕綏正巧經過重音,他也不會給他傳信。
“那就好。”
蘇淺璎松了口氣。
兩人不再說話,彼此相擁着到了驿館。
燕綏瞅着他們手拉手一副甜蜜恩愛的樣子就忍不住翻白眼。
這大庭廣衆的,至于麼?
他哼一聲,率先走了進去。
……
甯晔一路穿花拂柳來到舜英的院子,她已褪去之前的痛哭流涕,神色一如既往的慵懶魅惑。見到他,揚眉笑了。
“果然還是她比我有面子。”
甯晔神色淡淡。
“皇姐找我有何要事?”
舜英知曉他心中對自己有芥蒂,也不在意,開門見山的說道:“她中的是皿砂吧?”
不等甯晔回答,她又繼續道:“天底下能讓墨玄都束手無策的又最懼烈火的毒,也隻有皿砂了。”
甯晔隻道:“如果皇姐找我來隻是為了說這個,那麼,臣弟就先告辭了。”
他轉身欲走。
“你就不想知道,玉初準備用什麼方法為她解毒麼?”
舜英雲淡風輕的一句話,讓甯晔止住了腳步,不過一刹,他又繼續向前走。
“晔兒。”
舜英無奈一聲輕喚。
甯晔停在門口,未回頭。
“那日我說過的話若皇姐記不住,那麼臣弟不介意換一種方式。”
這是威脅。
舜英輕歎一聲。
“你用不着對我如此防備。”她道:“我隻是想告訴你,其實你可以選擇另一種方法留住她。”
“臣弟的私事,不勞皇姐費心。”他道:“還請皇姐以天下蒼生為念,将定魂珠交出來。”
舜英嗤笑一聲。
“燕家的人,什麼時候那麼虛懷若谷了?”她眼神裡閃過鄙夷陰暗的光,刹那間又沉寂消失。
“晔兒。”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低迷,像是第一個跌入谷底的夢,夢裡有靡靡之音,令人沉醉…又慢慢堕落。
“你還記得,曾問過我,可否對少澤有半分的真心?”
甯晔目光幽幽如夜。
“記得,當時皇姐說。若我何時真正品味出來醉情絲的滋味,就知曉答案了。”
“那麼,現在,你可懂了?”
舜英看着他,眼神竟有苦澀和落寞。
甯晔回頭看着她。
“從前覺得艱澀難以入腹,後來覺得苦不堪言,再後來苦中帶甜,甜中有澀。艱澀、苦悶、甘甜。”
“艱澀是因為彷徨的懵懂。苦悶是寂寞的思念。甘甜是得到的欣喜。甜中有澀,是擦肩而過的怅然若失。”
“皇姐,這就是你這些年的心境,對嗎?”
舜英渾身一震。
她眼神顫顫的,有微弱的光芒閃過。
那是…淚光。
脆弱而無助的淚光。
她擡手壓了壓眼角,久久的維持着那個動作。好半晌,她才擡頭,将淚水逼回去。
“你如今懂得,是因為你為情所困,掙紮彷徨,痛并快樂着。盡管知道可能沒有結果,依舊不願放下,繼續做着困獸之鬥。晔兒,這就是我這些年的心情。我不知道讓你懂得這些是好是壞,隻望你能走出困局,不要像我這樣,二十多年來渾渾噩噩,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連自己都覺得面目可憎。”
她低頭,沒有笑意的笑了笑。
“我知道,你并不是想以登基為由将她一輩子困在長京,你也困不住。我也知道,你已有了萬全之策。我隻是想給你提供一些消息,或許你行事起來更為穩妥一些。”
甯晔不答。
舜英看着他,眼神裡劃過一絲寂寥和疼痛。
她喃喃的說道:“晔兒,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想辯解什麼。我既答應不在幹涉你的私事,就不會出爾反爾。我隻是想告訴你,雲夢谷有一種禁術,可以靈換命。代價,可能是折損壽命,也有可能是五識盡失,更可能是心魔入侵…”
甯晔終于看向她。
“玉初的母親是燕綏的姐姐,也就是說,燕綏是他的舅舅。這個,你應該多少猜到了吧?”舜英說到此,眼中泛起自嘲,“他們燕家人,從來心高氣傲,不沾惹皇室。玉初的母親因此被逐出家門,燕綏也因此避我如蛇蠍…”
都是燕家的人,燕宛可以不惜脫離家族也要追求自己的幸福。
作為弟弟的燕綏,卻懦弱到狠心抛棄她。
這區别,可不是一般的大。
她閉了閉眼,将腦海裡那些記憶一一壓下去,道:“玉初定然是要借助雲夢谷禁術為蘇淺璎解毒。因為隻有擁有燕家子孫皿液的人,才能使用禁術。”
甯晔看着她,突然道:“他才是皇姐雙手染皿的理由,對麼?”
舜英渾身一震,睜開眼睛看着他。
甯晔笑一笑。
“皇姐心有執念,想來應該理解我的心情。”頓了頓,道:“今晚宮中有為玉照國使者舉辦的接風洗塵宴,皇姐若是得空,不妨進宮看看父皇。他前幾日還在念叨着你。”
“還有…多謝皇姐告訴我這些。”
舜英怔怔的看着他轉身離去,眼角不自覺的有些濕潤。
他已經…多久不曾這般對自己和顔悅色過了?
蘇淺璎對他的影響,已經超乎了她的想象。
痛失所愛的滋味,她比誰都懂得,也為此痛苦煎熬二十多年,怎會讓他再步自己的後塵?
殺不得,就必須得到。
……
重音國的宮宴,蘇淺璎自然是和玉初一起參加。來了重音國一個月之久,她還是第一次進宮。
天熙的皇宮富麗堂皇,極盡奢華。重音…卻顯得有些沉悶壓抑。
從跨進宮門開始,蘇淺璎就發現了,無論是大臣還是宮中的宮女太監,都不多話。尤其是宮人們,除了低頭帶路和回答主子的問話,絕對不會多說一個字的廢話。
人人謹慎小心,生怕惹禍上身。
該說重音國的人格外的規矩還是格外木讷?
沒有喜怒哀樂,麻木得…像個木偶。
少豐帝不是很風流麼?天天面對一群麻木的宮人,不會覺得壓抑郁悶進而沒有心情寵幸美人麼?
玉初牽着她的手,低聲道:“據說早些年重音國宮闱穢亂,妃子與侍衛亦或者太醫偷情,宮女與太監對食。這些事在重音宮廷内數不勝數。甚至還出現過後妃與人私通暗結珠胎的醜事,被舜英知道,殺了幾百号人。又大力整頓後宮,自此以後,宮人們安分老實了許多,因為害怕得罪舜英,也不敢私自結黨。”
“再後來,甯晔從她手中奪權,換了許多宮人。這對姐弟倆,一個比一個狠,一個比一個難伺候。伺候的宮人們擔心自己會惹禍上身,除了盡忠職守以外,都恨不得把自己活成隐形人。至于大臣們,也都知曉甯晔的脾氣,是不敢在宮中喧嘩的。”
蘇淺璎感歎一聲。
“少豐帝真可憐,不僅大權旁落,連自由都沒有,整日被關在這壓抑又煩悶的皇宮裡,真虧得他沒英年早逝。”
玉初沉默,眼神裡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
蘇淺璎發現了他的異樣,眼神微動。
“阿初,你怎麼了?”
“無事。”
玉初若無其事的笑笑,忽然眼睛一凝。
蘇淺璎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隻見一身紫衣華貴長袍的甯晔緩緩走來,臉上依舊帶着初見之時溫潤如玉的笑。
他含笑對玉初道:“宸王大駕我重音,不知是否習慣?”
玉初淡淡道:“本王并非初到貴國寶地。”
言下之意就是,不用裝腔作勢假惺惺。
甯晔好似聽不懂他語氣裡的暗諷,轉而看向蘇淺璎,眼神立即溫柔了許多。
“我原本想派人接你一起進宮的。”
“甯太子客氣。”
玉初神色冷淡,示威的擡了擡與蘇淺璎緊握的手,道:“本王的未婚妻,自該與本王同行。”
蘇淺璎眼神一跳。
甯晔笑容微斂,語氣漠然。
“可是據本宮所知,宸王府中三千佳麗,卻一直未立正妃,更沒聽說過有什麼未婚妻。”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自然,而‘三千佳麗’幾個字似乎刻意說給蘇淺璎聽的。
玉初的眼神,又冷了冷。
“甯太子日理萬機,竟還有心情打聽本王的私事,真是令本王受寵若驚。不過殿下即将登基卻還未大婚,聽聞令姐早就有為殿下選妃的打算。令堂早逝,長姐如母,也是應該的。”
他笑得溫和。
“本王在此先恭喜殿下,早日尋得佳偶,屆時紅袖添香,也是一段美滿姻緣。”
蘇淺璎翻白眼。
跟玩兒權術的人說話就是累,笑裡藏刀綿裡藏針夾槍帶棒意有所指。
她這個旁觀者聽着都覺得頭疼。
為了她的耳朵着想,她趕緊插話道:“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是先進去吧,莫讓陛下等久了。”
兩個男人同時停下來,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同樣的溫柔。
蘇淺璎卻感覺到空氣中有噼裡啪啦的火星。
真是倒黴啊,他們兩個人明争暗鬥,她成了那個夾心餅幹。
郁悶至極。
“好。”
玉初握了握她的手,眼神溫柔得幾乎可以滴出水來。
“都聽你的。”
他還親昵的為她理了理耳鬓的發絲,舉止神态像極了一個體貼的丈夫。
蘇淺璎倒是沒覺得尴尬或者羞窘。
方才周圍路過的人很多,都聽到了玉初說她是他的未婚妻。
這個時候再扭捏就顯得太過矯情,倒不如大方坦率點。
當然,如果能讓甯晔斷了對她的心思更好。
不過這注定隻能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了。
某太子可沒打算放手。
他看着兩人自然親昵的态度,臉上依舊挂着溫潤的笑,卻有那麼幾分暗沉。
虧得燕綏不在,否則肯定會唯恐天下不亂的拿她開刷。
之前聽說,不想見舜英那個變天的女人,省得又一不小心惹一身騷。而且重音國的美人們都無趣得很,他才不會浪費自己寶貴的時間去見一幫老頭子。
來的時候沒有見到舜英,都這個時候了還沒到,八成也不會進宮了。
這兩人倒是心有靈犀。
……
晚宴在天波殿舉行。
随着一聲聲跌宕起伏的唱和,蘇淺璎和玉初跟着甯晔走了進去。
亮如白晝的天波殿原本有那麼些微的交談聲也跟着戛然而止。
被萬衆矚目的感覺,有時候覺得挺好,有時候就覺得過于壓抑。
比如此刻。
蘇淺璎可以感受到那些人投過來的目光,自然大部分都是落在她身上的。
早就在舜英公主生日宴會那日開始,整個長京都知道她這個帝尊的高徒,他們太子的‘紅顔知己’做客長京。一直以來活在傳說中的人,終于出現,那些古闆迂腐或受規矩束縛有些沉悶的大臣們,自然用自己的眼神,對她表示了絕對的八卦和好奇。
而她和玉初緊握的手,也理所當然成為了衆人關注的焦點。
驚豔、若有所思、意味深長、探究…各種各樣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讓她實在有些不舒服。
這時候,上座的少豐帝開口了。
“朕早就聽聞蘇姑娘容色傾國,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果然是風流啊。
以她的身份,少豐帝該表示溫和問候,比如她來重音是否住得習慣雲雲。哪知道他一開口,竟關注的是她的容貌。
玉初神色微冷。
蘇淺璎臉上也淡淡的,“陛下誇獎。”
她瞥一眼少豐帝,一身黑色龍袍,頭戴紫金冠,六十歲的老人臉上皺紋斑斑,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條縫。比她那快要古稀的師兄老了不是一點半點。
再看他身邊的那群莺莺燕燕,一個個千嬌百媚,各有特色。
不得不說,這個老皇帝挑美人的眼光還真不錯。
據說舜英和甯晔的母親,當年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生出一對兒女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若是遺傳了這個怎麼看年輕的時候也算不得多英俊的少豐帝,可就太虧了。
少豐帝呵呵笑了兩聲,“蘇姑娘和宸王光臨我重音,乃我重音之幸,兩位請上座。”
身為帝尊的徒弟,到哪兒都是被特殊對待的。
蘇淺璎的位置本該在左上首,可是玉初直接拉着她去了玉照國的席位,并排而坐。
四周大臣嘩然。
大内公公看一眼甯晔,小心翼翼的提醒道:“陳王殿下,蘇姑娘的位置,在那兒――”
他一指甯晔上方的那個位置。
蘇淺璎卻含笑道:“殿下即将登基,各國使者受到請帖前來觀禮祝賀。我身為玉照國宸王麾下軍師,自不能越矩。”
她曾女扮男裝到玉初麾下做軍師的事自然并非衆所周知,是以衆大臣都不免驚異。
少豐帝蒼老的眼睛眯了眯,瞥一眼神情如常的甯晔,笑道:“朕聽聞,犬子早些年曾有幸與蘇姑娘相識,這許多年來一直念念不忘。朕還疑惑,是怎樣的女子讓晔兒如此挂懷,今日一見,蘇姑娘不但容色過人,竟還是巾帼女英豪,不虧是帝尊的徒兒。”
玉初挑眉。
蘇淺璎按住他的手,臉上挂着得體的微笑。
“陛下謬贊。”她神色鎮定,絲毫不為周圍那些隐忍嫉妒仇視的眼神所動,道:“我與貴國太子的确相識于微末,甯太子也對我有過救命之恩,我一直十分感激,視其為知己良友,不敢忘懷。”
一句‘知己良友’輕輕松松化解了少豐帝那一句‘念念不忘’的暧昧和暗示,也讓在場衆人神色再次起了變化。
少豐帝挑了挑眉,正欲說什麼,卻聽得一個嬌笑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話本上都說,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才子佳人,共結連理,天作之合。從此,隻羨鴛鴦不羨仙。”
慵懶的音色,大紅色宮裝,恰到好處卻豔麗得逼人的妝容。
除了舜英還能有誰?
她負手走進來,臉上笑意盈盈,眼神斜挑不藏風情。
玉初的臉色,立即冷如寒霜。
殿内所有人的臉色也都再次一變。
舜英公主被奪權以後,已經好幾年不曾入宮,今日卻盛裝前來。
看來今晚的宴會,注定不會太平。
蘇淺璎心中感歎,燕綏那家夥可真是有先見之明。同時心中也十分好奇,今天甯晔去公主府,舜英對他說什麼了?竟能得到甯晔首肯參加宮宴?
少豐帝顯然也很意外。
“舜英,你怎麼來了?”
他的神情,竟有些畏懼和心虛。身邊的那些個原本言笑晏晏的美人們也跟着面色一白,忐忑而恐慌的看着舜英,仿佛她是吃人的惡魔。
的确是惡魔。
早些年舜英當權的時候,斬殺兄弟姐妹們可是毫不手軟。誰敢擋她的路,她就殺誰。就因為這個,宮中得寵的妃子們甚至都不敢懷孕。
但凡有膽子大的仗着恩寵有了身孕,那結局絕對是慘不忍睹。
再到後來,也沒人敢魅惑君上了。
少豐帝的風流,也至此消停了好幾年,後宮也跟着相安無事了好幾年。
直到甯晔奪權,他素來是不會插手後宮的事,隻要她們安分守己,别想着以自己的寵愛妄求自己不該得到的東西,甯晔都不會對她們趕盡殺絕。
少豐帝也終于能夠再振雄風。
如今舜英公主一來,他立即就想起這個女兒曾經那些慘絕人寰的手段,縱然她如今已無實權,然而骨子裡那種根深蒂固的恐懼,還是讓他面色倉皇眼神閃躲。身邊的那些個美人們,更是一個個顫顫巍巍,恨不得立即挖個地洞鑽進去。
把所有人的反應盡收眼底,舜英面不改色,笑盈盈的說道:“怎麼,父皇不想看見兒臣麼?”
少豐帝臉色有些悻悻,“怎麼會?你多年不曾入宮,這宮裡都少了些味道。”
口是心非。
舜英眼底閃過鄙夷,“是嗎?那兒臣以後就常入宮,也好在父皇膝前盡孝。父皇,您說好不好?”
少豐帝僵硬的點頭。
“好。”
舜英笑顔如花,“如此,兒臣便多謝父皇了。”
少豐帝沒想到她會入宮,自然也沒安排她的位置,正準備讓人給她設一個席位,她卻已自若的走到蕭懷離身邊坐下。
衆人這才想起,兩人是夫妻。
其實許多人不解。
蕭懷離如今乃當朝第一人,太子的心腹大臣,想要休棄一個早已無實權且又與太子有隔閡的公主,也無人敢說什麼。可蕭懷離非但沒有休了舜英這個在所有人眼裡水性楊花的女人,反而對她百般維護。
隻能歎一聲,紅顔禍水啊。
還好,蕭懷離沒有到色令智昏的地步,否則那才是大禍。
舜英坐下以後,就看向蘇淺璎,笑眯眯道:“方才在外面聽到蘇姑娘那番話,方才得知,原來救命之恩除卻夫妻之情,竟還有知己良友一說。果然,本宮在府中關太久,竟成井底之蛙了,讓蘇姑娘笑話了。”
蘇淺璎客氣的微笑。
“公主言重。”她道:“我也沒想到,公主這般天之驕女,竟也喜歡看坊間流傳的那些憑空臆測的話本子。”
“憑空臆測?”
舜英揚眉,“戲曲不都是這麼寫的麼?本宮覺得還是有道理的。畢竟,有那麼多的真實案例在前,不是麼?”
她語氣散漫,字裡行間卻有逼迫之意。
殿内衆人聽着,都不說話。
閨秀們自然個個眼神含恨。
甯晔這個當事人漠然坐着,看樣子沒打算開口。
蘇淺璎還沒說話,玉初便道:“救命之恩需報,那是債。原來在公主眼裡,夫妻之情,也不過隻是互相還債麼?”
這話接得漂亮又諷刺。
舜英三次婚姻,本就讓人不齒。
她哪裡有資格來談論什麼婚姻和夫妻之情?若說債,那她不知欠了多少人。
蘇淺璎知道,玉初這是故意針對舜英。
隻因這個女人曾險些害得她沒了性命。
舜英看過來,高挑眉毛。
“宸王這話倒是有些道理。隻是…”她笑一笑,道:“若本宮記得沒錯,王爺好像還未曾娶妻,于這夫妻之道嘛,大約還是不如本宮有經驗的。”
蘇淺璎險些吐皿。
舜英臉皮可不是一般的厚。
平時放肆也就罷了,今日宮宴之上,當着百官衆臣,竟說出這種話來。
在天熙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對人性的認知不斷的被那群奇葩刷新記錄。
可與舜英比起來,那些人真的是委婉得不能再委婉。
瞧瞧,周圍那些個大臣,一個個都替她覺得尴尬和羞恥。
其實對于舜英的風流,蘇淺璎倒是沒什麼意見,不過她這十分驕傲得意的态度,還是讓她有些吃不消。
玉初面色不改,道:“經驗本王的确不如公主。但公主的經驗,恕本王無法苟同。”
“哦?”
舜英挑眉,正準備繼續說。
甯晔道:“皇姐。今日父皇舉辦宮宴,是為宸王和璎璎接風洗塵。隻開懷暢飲就好,不談其他。”
這是在給舜英台階下。
玉初的嘴巴可是毒得很,再加上因為蘇淺璎的事兒對舜英早就恨之入骨。
這麼争鋒相對下去,指不定會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
在這宮宴之上,衆臣面前,還是收斂點比較好。
少豐帝回過神來,連忙附和道:“對,今日隻開懷暢飲,不談其他。舜英,你難得進宮一次,就别關心那些不相幹的事了。朕記得,你不是最喜歡喝宮廷秘釀桑落酒嗎?稍後朕讓人送十壺去你府上。”
父子倆一唱一和的在暗示她,大臣們都在心中祈禱這位跳脫的公主今天安分點。
舜英目光一轉,笑了。
“還是父皇疼我,竟還記得兒臣最喜歡喝的酒。父皇金口玉言,可不許反悔哦。”
一聽這話,所有人都松了口氣,少豐帝更是喜出望外,忙不疊的點頭。
“朕一言九鼎,自然不會反悔。”
蘇淺璎再次在心中唏噓。
做皇帝做成少豐帝這樣窩囊的,也真是可憐。
忌憚手握大權的兒子也就罷了,面對早就大權旁落的女兒也如此的戰戰兢兢,夠懦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