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2)
其實項羽的“仁”是敵對雙方都公認的。韓信說項羽“恭敬慈愛”,陳平說項羽“恭敬愛人”,高起、王陵則說項羽“仁而愛人”,看法相當一緻。對于劉邦,他們的看法也相當一緻,那就是簡慢無禮,還喜歡侮辱别人。這些話都是當着劉邦的面說的,應該說相當可信。實際上劉邦也正是這樣。他喜歡罵人。罵蕭何、罵韓信、罵手下所有人。不高興時罵,高興了也罵。即便要封人家官爵,也要先罵一句他媽的,活脫脫一副流氓土匪山大王的嘴臉。在劉鼎看過的小人書裡面,對這方面的刻畫是極其細膩的,劉鼎的印象非常深。
至于待人接物,治國安邦的各類禮儀,劉邦更是一竅不通,甚至不知禮儀為何物。他極為蔑視厭惡講禮的儒生,說是一看見他們頭上的帽子,就想扯下來當尿壺。儒生名士郦食其去拜訪他,他居然大大咧咧地叉開兩腿坐在床上,兩膝上聳着讓兩個女孩子給他洗腳。于是郦食其正色說,足下既然打算誅滅無道的暴秦,就不該這樣傲慢無禮地接見老先生。劉邦這才連忙起身,整整衣冠說對不起,然後請郦生上座。蕭何向他推薦韓信,講了一大通道理,他揮揮手說看你蕭何面子,就讓他當将軍好了。蕭何說你讓他當将軍他也會走。劉邦又說,那就當大将軍好了,你叫他進來吧!蕭何說,你這個人,向來就簡慢無禮。如今要拜大将軍,怎麼就像使喚小孩一樣(如呼小兒耳)?怪不得韓信要走了。劉邦這才答應擇吉齋戒、設壇其具禮。
劉邦之無禮,實在和項羽的溫情重禮形成鮮明的對照。相對而言,項羽卻是比較注重禮節的人,雖然他外表看起來是非常粗魯的,可是卻從來沒有在外人的面前出過醜。盡管劉鼎并不知道虞姬的身份來曆,但是聽艾飛雨的口氣,想必也是名門閨秀,和項羽是門當戶對的。至于劉邦的妻子,似乎隻是小人家出身,和虞姬的形象是無法相提并論的。
艾飛雨緩緩的說道:“大人可曾想過,恭敬愛人的西楚霸王項羽,卻不如簡慢罵人的流氓劉邦得人心,這又是為什麼?”
劉鼎搖搖頭,期待的說道:“願聞高見。”
艾飛雨不緊不慢的說道:“事實上,韓信他們回答了這個問題。高起和王陵在總結劉項的成敗得失時對劉邦說,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可是陛下派人攻城掠地,打下來就賜給他,這就是與天下同利了。項羽呢?打了勝仗不論人家的功勞,占了城池不給人家好處,當然要丢天下了。韓信說得也很明白:項羽這個人,為人還是挺不錯的,很關心體貼人。可是,别人有了功勞,原本應該封土賜爵的,他卻把那印信捏在自己手裡,摸過來摸過去,弄得印角都摸圓了也舍不得給人,這簡直就是婦人之仁。的确,同封土賜爵、升官發财相比,噓寒問暖、送湯送飯又算什麼?比起劉邦的大把送錢、大片賞地、大量封官來,項羽确實刻薄吝啬。”
“項羽的刻薄吝啬有時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他占領了鹹陽,卻放着現成的皇帝不做,現成的帝都不住,隻是燒殺掠搶一番,把金銀财寶漂亮女人裝滿了車子,又跑回彭城當西楚霸王去了。有人勸項羽說,關中地勢險要,土地肥沃,建都于此,可定霸業。他卻說,富貴了不回老家去,豈不是穿着漂亮衣服在黑夜裡出行(衣錦夜行),誰看得見?這真是小家子氣!所以這人當時就議論說,人家都說楚人不過是大彌猴戴高帽子(沐猴而冠),果然!”
說到這裡,艾飛雨意味深長的說道:“大人可從中理解到一些什麼?”
劉鼎緩緩的點點頭,感慨的說道:“衆人拾柴火焰高啊!”
艾飛雨輕輕的點點頭,悠悠的說道:“大人這七個字總結的很好,項羽終其一生,都是孤獨的,隻有一個女人,一匹駿馬,最後天下的英才,全部都跑到了劉邦那邊去。難道這天下的英才,都是笨蛋,都不知道項羽是英雄,劉邦是無賴嗎?不!他們是知道的,而且他們知道的非常清楚。但是,他們更清楚,他們從項羽那裡隻能得到小恩小惠,隻有從劉邦那裡,才能得到大富大貴。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項羽沒有利益給人,如何聚集天下天才?韓信、陳平原來都是項羽麾下的人,可是最後都投靠了劉邦,這顯然能說明很多問題。”
“鷹揚軍同樣如是!我最擔心的,就是大人你覺得自己本領過人,不需要别人的幫助,乃至怠慢天下英雄。大人在鎮海駐足三個月,可曾封官許願?沒有!投靠大人的李怡禾、王原、林俊、刁奇等人,可曾得到任何引人注目的封賞?沒有!昔日商鞅變法,尚須立竿見影,大人如果不做出一些像樣的舉動來,江東才俊如何肯歸附?大人須知,他人也象大人一樣,希望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封妻蔭子。如果大人總是蓋住他們的光輝,不但吸引不到更多的英才,而且,就連現在在大人身邊的人,都會對大人失望的,最終,他們都将會離開大人而遠去的。到時候,大人極有可能像項羽一樣,隻剩下孤家寡人了。”
劉鼎站起來,用力握着艾飛雨的手掌,敬佩的說道:“飛雨,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諸葛亮了。”
艾飛雨漫不經意的說道:“大人可曾想過,有朝一日,你總會殺了飛雨的!”
劉鼎臉色微微一變,冷峻的說道:“飛雨何出此言?”
艾飛雨俊秀的臉龐上,似乎有些傷感,又有些落魄,玉石鑲嵌的眼睛,第一次顯得非常的空洞,似乎已經沒有了絲毫的神采。他沉默良久才緩緩的說道:“大人可曾仔細想過,為什麼飛雨會落到如此地步?”
劉鼎深沉的說道:“是因為蕭緻婉。”
艾飛雨輕輕搖搖頭,輕蔑的笑了笑,冷冷的說道:“大人,你看走眼了。飛雨之所以有今天,不是因為一個女人,一個女人還不能置飛雨于死地。飛雨之所以會落難,乃是因為飛雨的本領,因為飛雨能夠跟你說出這番話!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乃是千古名言。或許大人現在已經在想,這個艾飛雨的心思如此深沉,如果他在背後算計我,我卻應該如何提防?隻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當飛雨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大人必然會毫不猶豫的舉起屠刀,清除埋藏在身邊的隐患。大人隻要有這個心思,自然會有人附和讒言,推波助瀾,恐怕到其時,大人不殺飛雨也不可得。飛雨的到來,已經嚴重威脅到李怡禾的地位,他暫時不會對飛雨有什麼意見,但是時間長了,飛雨和他的分歧,自然會出現。請問大人到時可以自處?”
劉鼎皺眉說道:“飛雨……”
艾飛雨輕輕的擺擺手,示意他讓自己将話說完,他不緊不慢的說道:“飛雨現在已經是半死之人,對死亡從來不曾畏懼,隻要能夠看到賊人授首的時刻,無論是死在誰的手中,飛雨都死而無憾。這次飛雨之所以會被折磨的不像人像鬼,和蕭緻婉的感情固然是誘因,但是最根本的原因,還是秦宗權覺得飛雨已經威脅到他的地位。淮西軍之前面對宣武軍,敗多勝少,但是自從飛雨到了河南之後,十戰七勝,牢牢的控制住了戰線。其餘的淮西軍大将,個個都妒忌我。孫儒、王建、馬殷、申叢、秦賢,他們一個個都在秦宗權的面前大進讒言,說飛雨之所以取得如此戰功,都是和宣武軍裡應外合的結果。秦宗權信以為真,最終下令将飛雨逮捕下獄。可恨,可歎,我艾飛雨死到臨頭卻還不自知,最終遭此毒手。事實上,隻要有人為飛雨說一句好話,飛雨也許都不會落得如此下場。隻可惜,飛雨終于還是被他們算計了,被他們幾個人聯合算計了。大人也許不是秦宗權,可是,如果有那麼一天,你身邊的每個人都在說飛雨的壞話,大人是否可以容飛雨像範增一樣靜靜的離開?”
劉鼎不假思索的說道:“不會的!絕對不會!”
艾飛雨搖搖頭,淡淡的說道:“範增其實是項羽身邊最忠心耿耿的人,但是最後依然被項羽猜忌,飛雨又能奈何。史書說範增素居家,好奇計,高瞻遠矚,深謀遠慮,實在不可多得的謀略之才。項梁起兵時,他已經七十歲了,仍毅然從軍,随項梁、項羽南征北戰,顯然是很想成就一番事業的。他看問題往往高屋建瓴,切中肯綮。他曾對項梁說,陳勝的失敗是理所當然的。秦滅六國,楚最無辜,所以谶語(帶有預言性質的民間流言)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陳勝首義,不立楚王之後而自立為王,勢頭肯定長久不了。閣下世世代代是楚将,如果再擁立一位楚君後代以為号召,就一定會衆望所歸。這話說得很是在理,項梁也照辦了,果然效果很好。劉邦先入關中後,他又對項羽說,劉邦在老家時,一貫貪财好色,這次入關,居然秋毫無犯,一個銅闆不拿,一個女人不碰,可見其野心不小。此說簡直就是一針見皿,如果鴻門宴上項羽沒有婦人之仁,已成大事矣。”
“由是之故,項羽對他很是尊重,尊他為業父(僅次于父親),喚他阿父,與齊桓公稱管仲為仲父、劉阿鬥稱諸葛亮為相父差不多,陳平也認為他是項羽不多幾骨鲠之臣的頭一名。然而這位亞父卻被劉邦輕而易舉地離間了。計策也很簡單:項羽的使節到劉邦軍中時,劉邦用特備的盛宴款待。正要入席時,又裝作倉皇失措的樣子說:我們還以為是亞父的使者呢,原來是項王的。于是撤去宴席,用劣等食物打發那使者。這個計謀,其實幼稚得可以,三歲頑童都能分辨出來,然而項羽居然中計,立馬起了疑心,對範增猜忌起來。範增是何等精明的人,便對項羽說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然後拂袖而去,回家的路上就死了。範增向來是老當益壯,老而彌堅,這一辭官就死的不明不白的,項羽實在脫不了嫌疑。”
劉鼎沉靜的說道:“我劉鼎可以對天發誓,隻要不背叛我,劉鼎絕不主動戳害功臣。或許,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有人擔心你們謀反,建議我将你們全部鏟除,我會效仿宋太祖杯酒釋兵權的做法,請大家交出兵權,然後去做田舍翁,安度晚年。大家跟着我出生入死,流皿流汗,目的無非是為了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封妻蔭子。這一切,我全部都可以給你們,我可以給你們金錢、地位、美女,你們可以安心回家頤養天年。隻要不掌握兵權,我想沒有誰能夠犯下謀逆大罪。”
艾飛雨似乎有些驚訝,細細的回味着劉鼎的話,片刻之後欣然說道:“大人果然有過人之處,杯酒釋兵權,飛雨還從來沒有想過這樣兩全其美的辦法。隻要不掌握兵權,又有誰能夠以謀逆入罪?如此說來,飛雨可以安度晚年矣。隻是,這位宋太祖卻是何方神聖,是戰國時期的人物麼?飛雨讀遍史書,怎麼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聰明的人物?”
劉鼎急忙說道:“是我胡謅的一個人物罷了。”
艾飛雨神情肅穆,坐在輪椅上,向着劉鼎深深的鞠躬,聲音低沉的說道:“大人高明,飛雨佩服。”
劉鼎明白自己是誤打誤撞,将後人擡到了前面來,急忙說道:“飛雨多禮了,快快請坐!快快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