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2)
劉鼎滿懷感慨,晦澀的說道:“我隻是想借老先生的二胡拉一曲。”
老人将二胡伸出來,有些吃驚的說道:“你想借老朽的二胡拉一曲?啊,老朽的二胡隻怕……”
劉鼎已經将二胡接了過來,調了調弦,就在老人身邊坐下來。看着荒涼的村莊,遠處山上的新墳和處處曆曆可見的白幡,心頭一陣感觸,信手拉起低沉哀怨的《二胡映月》,那緩慢而低沉的二胡聲從他手中慢慢的流淌出來,沉甸甸的心情籠罩在周圍的所有人的心頭。他的二胡拉得其實并不好,隻是傾訴了滿腔的情感,催人淚下。
他現在終于明白,為什麼基本上沒有音樂細胞的父親會将這首《二胡映月》拉的出神入化,實在是這首曲子裡包含了太多的滄桑和無奈,凝結了多少辛苦大衆的皿汗和淚水,每次聽到這段熟悉的旋律,就仿佛能想起舊社會的貧苦大衆在死亡線上苦苦掙紮的情形,想起三年困難時期的艱辛。沒有親曆過那段日子,他怎麼也不明白,可是此時此刻,面對這戰後的一片荒蕪和凄涼,面對着焦黑的殘垣斷壁,面對着處處新墳,他感覺自己的心好像也整個人沉醉在其中。
他能感覺到,有熱淚流過自己的臉龐。可是他不願擦拭,不願意中斷手中的旋律,也許熱淚可以讓他的心好受一點,能夠緩解他心中的郁悶和沉重。無情未必真豪傑,多情如何不丈夫。他身邊的鬼雨都戰士,也都是潸然淚下,悄悄的轉過頭去。他們都是意志堅定,心志堅韌的勇士,可是這一刻,他們同樣被引發了内心的悲怆。
一曲既罷,良久無言,隻有那夕陽的餘晖給他們留下長長的身影,顯得是如此的寂寥和無奈。劉鼎放下二胡,擡起頭來,隻看到天地間一片昏黃的蒼茫。向北看,北方的天空逐漸的明亮。向南望,南方的天空卻是一片的陰暗。
“公子從哪裡來?這首曲的意境實在太高,老朽也未能領會,請問可以告訴我它的名字麼?朝聞道,夕死可以,老朽今生從未聽過如此蒼涼的曲子,實在是道盡了人世的滄桑啊!”老人沒有接二胡,他努力的想要睜開自己的雙眼,可惜,這是徒勞無功的。他惟有顫顫巍巍的伸出手來,想要和劉鼎握手。
“我從曲阿來。這首曲的名字叫做《二胡映月》,也是一位雙目失明的老人用了三十年的時間創作的,他生活的年代也是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時代,他目睹人世間的種種慘狀,留下了這首曲子。”劉鼎低聲說道。其實這首曲乃是瞎子阿炳的成名作,名字叫做《二泉映月》,但是他故意改成了《二胡映月》。
“曲阿,曲阿……”老人喃喃自語的說道,“公子曾經遭受劫難麼?弦乃心聲,如此悲怆的曲調,沒有經曆過的人是絕對拉不出來的。還望公子節哀順變,展望未來。人死不能複生,須得看透一些。”
“我本身并沒有遭受劫難,隻是一路走來,看見山河滿目瘡痍,民不聊生,有感而發罷了。老先生,我在金陵府那裡看到過你,你曾經在那裡算命是嗎?這片土地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完全平靜下來?你能推算的到麼?”劉鼎滿懷感觸地說道。
“罷了,罷了,我再也不是算命之人了。我能算天能算地,可是卻算不到我自己,這算命還能有誰相信啊?我們算到别人的榮華富貴,卻算不到自己的悲慘下場,罷了,老朽隻需要一抔黃土就足夠了。”老人滄桑的臉上全是濁淚,聲音越發的嘶啞。
“老先生,你家裡人如何?”劉鼎關切說道。
“我的親人都去了大半了,妻子兒女都在戰亂中失蹤了,我的兩個兄弟都死了,現在家裡隻有兩個弟媳婦。我的眼睛本來就是好好的,可是由于悲傷過度,一夜之間居然全瞎了。唉,瞎了也好,免得看到如此的人間地獄。整個村子,人丁去了大半,全家滅絕的也不在少數。紅巾盜殺過來,鎮海軍殺過去,有多少人夠死?唉,說什麼忠君愛國,萬代子民,最後還是舉起屠刀大殺一輪?現在鷹揚軍來了,總算好了一點,但願鷹揚軍能夠在這裡多呆一點時間吧。”老人的聲音顯得蒼涼而含濁不清。
“老先生,鷹揚軍來到以後,你們家分了土地沒有?”劉鼎皺着眉頭說道。
“土地是分了,可是家裡就兩個女人,怎麼能忙得過來,我純粹是廢物,隻有依賴别人養着,看不到,做不了,我真想死了一了不了,隻是沒有找到我的妻子兒女,不知道他們的生死下落,我死不瞑目啊!”
“這裡的地方官呢?不是組織互助的嗎?”
“地方官就是我們村唯一的壯丁,他現在忙得要死,這天幫那家,明天幫這家,就是鐵打的人也經受不住啊!啊,我好像聽到了他的腳步聲,你幫我看看,是不是他來了?”
劉鼎扭頭一看,果然看到一個大漢走過來,大約三十來歲,身材魁梧,臉色疲憊,身上扛着犁頭,後面有個女人牽着一頭牛。他顯然沒有認出劉鼎的身份,看到劉鼎等人站着不幹活,顯得很不客氣地說道:“你們在這裡做什麼?這裡不是你們有錢人來的地方。”
李怡禾委婉的說道:“我們不是有錢人,是做生意的,路過這裡,聽到老先生拉的二胡好聽,才特地進來聆聽一下。”
那大漢還是沒有多少歡迎的臉色,悶聲悶氣的說道:“那你們别擋我們的牛,喂了草料,晚上還得幹活呢!”
劉鼎好奇的說道:“你晚上還要開工?”
那大漢說道:“不開工能忙完嗎?你以為我們莊稼漢有你們生意人那麼舒服麼?我們村子有過千畝的土地,都得我去安排呢!”
劉鼎說道:“那麼其他人呢?”
那大漢眼一蹬說道:“還有其他人麼?你看見有其他人了麼?都被抓去打仗了,死了,都死光了!”
劉鼎啞口無言,欲言又止,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劉蒙皺着眉頭說道:“可是你這樣不分日夜的幹下去,就算你受得了,你的牛也受不了,如果牛死了,你們的工作會更慢的,在這個時候,能耕地的牲畜可值錢了。”
那大漢說道:“明天就有隔壁村的三頭牛來幫忙,我們的牛就算再累,今晚也得幹,不能都留給别人。我們莊稼漢的事情,你們又不懂,我們決不欠别人人情。”
劉鼎說道:“明天就有其他村的人來幫你們麼?”
那大漢沒好氣地說道:“我本來是不要他們幫的,但是縣衙門那裡已經貼出了告示,安排了互助的村子,他們村必須幫助我們村完成開墾荒地的任務,他們是不得不來,我不得不要的。”
劉蒙本來是農夫出身,對于耕地還是有一手的,緊接着說道:“他們願意來麼?”
那大漢說道:“我們兩個村關系不錯,應該願意來吧?”
劉鼎說道:“如果你不要他們來,你能搞定這裡的全部墾荒任務麼?”
那大漢有點尴尬的說道:“這難說了,還有兩三千畝的旱地呢!啊,我剛才可不是說不要他們來,我是說他們來了,咱不好意思,虧欠人家的,以後得償還。可是我們村的男丁死的死,失蹤的失蹤,恐怕沒有十年八年的都恢複不過來,這人情什麼時候才得還人家?”
劉鼎說道:“縣衙門規定了這人情得還麼?”
那大漢說道:“沒有規定,但是虧欠人家的,咱心裡不踏實。”
劉蒙說道:“都是窮苦人家,互相幫助本來就是應該的,這人情就不要算得那麼仔細了。”
那大漢冷笑道:“你們商人重禮忘義,我們這些老百姓可做不到。我們隻知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劉蒙被人将了一軍,不由得老臉泛紅,紅着臉支支吾吾的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劉鼎沉默片刻,又說道:“村子裡還有多少戶人家?每個人分了多少土地?”
那大漢放下犁頭,悶聲悶氣的說道:“隻有三十四戶人家了,原來有六十多戶的,那些都沒有了。每個人分了兩畝半的水田和六畝山地,其餘幾百畝的土地縣衙門暫時收回去了,以後還得還給人家的。聽說還要組織移民到這裡來充實人口。唉,我看到你們這樣子優哉遊哉的我就心裡窩火,我懶得理睬你們,咱們的知縣大人每天隻睡三個小時,就你們在這裡有時間瞎扯。我忙去了,你們要是沒事的話,就幫我把這兩大捆木柴順便挪到路邊,攤開就行了,謝謝。”
看到那大漢轉身就走,劉蒙也不做聲,依照他的吩咐将兩大捆木柴擡到路邊,攤開來曬。拍拍手掌,對劉鼎說道:“好家夥,有三百斤一捆,倒像是他挑回來的,這爺們有力氣。”
劉鼎想了想說道:“我在想,我是否要去縣衙門走一趟,了解一下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