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關裡關外(2)
裴澈沉默良久,幽暗的目光不斷的閃動,最後心有不甘的說道:“如果我們可以讓他退位,負荊請罪,再讓他退回去邠甯,上表請罪,我們是否可以逃過一劫?”
蕭遘看着裴澈,依然是慢悠悠的說道:“你覺得呢?”
裴澈猶豫片刻,緩緩的說道:“不妨一試。”
蕭遘微微一笑,沉默不語。
裴澈忽然覺得自己很幼稚。
蕭遘的目光,正是提醒他不要存在任何的僥幸心理。
朱玫擁立李煴自立為帝,那是多大的罪名,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是要誅九族的,所有的人都要受到牽連,這是鐵的法則。要是退位能夠保存,朝廷的顔面何在?在這個混亂的時節,朝廷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殺人立威,就像當初殺了黃巢家屬一樣,李俨有可能放過他們麼?
恐怕李俨甯願饒恕秦宗權,也不會饒恕朱玫和李煴!隻要朝廷不肯饒恕朱玫和李煴,他們長安的這一大群人,都必死無疑。孔緯、杜讓能他們要借機會上位,必然要将他們這些人全部清除,這個原因不能擺到明面,隻好通過大義凜然的罪名來實行了。
面對今日的結局,蕭遘、裴澈等人都是異常的無奈。這條道路不是他們選的,隻是陰差陽錯之下,他們才不得不在朱玫的淫威下屈服,供奉于長安的李煴朝廷。這些年來,他們簡直是度日如年,每天都提心吊膽的,晚上也不能入睡,生怕一覺醒來,腦袋已經不在了。
他們一方面希望興元府的朝廷回來,驅逐朱玫,一方面又對此充滿了惶恐和不安。他們跟随李俨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對李俨的脾氣還是比較了解的,他一直被田令孜和楊複恭操縱着,心理憋了一肚子的火,隻要有機會,他是要大肆發洩的。這個原因且不說,隻是為了朝廷的面子着想,他們也必須死。
說老實話,他們的确怕死,他們畢竟是經過大富大貴的人,曾經有過非常值得回憶的日子。他們對以前的日子還是很懷念的,曾經對自己的未來,也充滿了向往,沒想到老來卻落得如此的下場。這樣的打擊,的确是他們所不能承受的。
可是他們更加不服氣,不服氣老天爺命運的不公。如果不是亂世,他們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如果不是朝廷軟弱無能,他們也不會被俘虜。憑什麼更罪大惡極的鄭昌圖,都有可能活下來,他們這些無辜的人,卻要無奈的接受被斬首的命運呢?
裴澈憤憤的說道:“得聖,我不甘心啊。”
蕭遘冷漠的說道:“然則如何?”
裴澈沖口而出:“我要投奔劉鼎。”
蕭遘皺皺眉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裴澈原本也有些恐懼,投奔鷹揚軍的念頭,在他腦海裡已經反複的轉了好久了,卻始終不敢流露出來,生怕給自己帶來滅族之禍。但是話出口以後,反而覺得輕松了不少,狠狠的說道:“橫豎都是死,隻有這樣搏一搏了。”
蕭遘皺皺眉頭,沒有說什麼,卻輕輕的拍拍手。
他的兒子蕭祯悄悄的進來,低聲說道:“父親,有何吩咐?”
蕭遘說道:“外面可有動靜?”
蕭祯說道:“暫時沒有。”
蕭遘說道:“仔細看着點。”
蕭祯點頭去了。
蕭遘看着裴澈,嚴肅的說道:“正明,你這話讓外人聽到,立刻就是屍首分離的局面。”
裴澈有點激動的說道:“死就死,反正都活不了了,隻有豁出去,說不定還能有所轉機。”
蕭遘默默的歎了一口氣,晦澀的說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隻是,難啊!”
裴澈立刻聽出了蕭遘話裡的松動,急忙說道:“得聖,你也有同樣的心思?”
蕭遘不動聲色的說道:“隻怕這城内,十個人裡面,至少有七個有如此的心思。”
裴澈興奮的說道:“那……我們就……”
蕭遘急忙說道:“正明,不可激動。這城内都是他的人,你隻要稍微露出一點點的蛛絲馬迹,屠刀馬上就下來了。你不為自己着想,也要為你的家人,你的下人們着想。此事必須從長計議啊!”
裴澈說道:“我實在是迫不及待了。我跟你說,隻要跟那個姓鄭的呆在一起,我感覺是生不如死,剛才送行的時候,我還在想,與其這樣活着,還不如一頭撞死在甘露殿的前面算了。”
蕭遘皺眉說道:“正明,你不可莽撞啊!”
裴澈說道:“若是隻有我一個人,我肯定會立刻脫身而去,隻要潛入終南山,他又奈得我何?”
蕭遘的目光陰沉下來,緩緩的說道:“正明,就算你出得了這長安城,你又有何依靠?”
裴澈說道:“我會立刻尋道前往洛陽。”
蕭遘冷冷的說道:“焉知對方會接受你?”
裴澈微微一愣,下意識的說道:“不接受?”
蕭遘陰沉的說道:“你不要看到窦浣、劉崇龜、劉崇魯等人在那邊玩得歡,就以為劉鼎會什麼樣的人都接納。其實,劉鼎要人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對他有用的。你看興元府那邊閑置的官員也不少,多少人都想在鷹揚軍那裡某一個官職,最後如何?除了極少數的人,其餘的人還不是繼續呆在了興元府忍凍受餓?”
裴澈猶豫着說道:“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蕭遘說道:“你我想要走這條道路,必須有自身的價值所在,有一技之長,就如同徐雲虔的斷案,窦浣的能統大局,劉崇龜、劉崇魯的出色内政,讓劉鼎覺得我倆能夠為他奪取天下霸業貢獻力量。若非如此,就算投上門去,隻怕也是閉門羹的局面。若是他将我們轉送給興元府,隻怕立刻就是死了。”
裴澈說道:“我們和劉鼎并無仇隙,他何必如此?”
蕭遘冷冷的說道:“黃巢滅亡之日,你我在何地任職?”
裴澈渾身一凜,似乎清醒了一些,卻依然顯得很不甘心的說道:“是也運也,那也怪不得我們啊!他不能将仇恨都怪罪到我們的頭上吧?再說了,若是遇到明主,咱們的能力,未必會比窦浣差啊!他留下我倆為他效力,豈不是更好?”
蕭遘冷峻的說道:“正明,你這是一廂情願。試問,他憑什麼饒恕我們?憑什麼相信我們?憑什麼給我們高官厚祿?憑什麼向興元府開脫我們的罪行?”
裴澈愣了愣,遲疑着說道:“咱們一心投奔他,難道他也不相信?”
蕭遘搖搖頭,緩緩的說道:“我倆從沒和劉鼎接觸,他如何相信?”
裴澈疑惑的說道:“得聖,你勿妄自菲薄。你我二人,治政能力難道還不如窦浣、徐雲虔等人?别的我不敢說,要是給我一個州,我一定能夠将其治理得整整有條,絕不在劉崇龜、劉崇魯之下。”
蕭遘搖搖頭,緩緩的說道:“天下能人輩出,比我們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
裴澈咬咬牙,狠狠的說道:“那……咱們獻出長安城!”
蕭遘還是搖搖頭。
裴澈忍不住說道:“難道這還不足夠?”
蕭遘還是搖搖頭,低沉的說道:“非也。”
他微微壓低聲音,緩緩的說道:“獻出長安城,在你我的能力之外,并不可行。如果我們提出這樣的計劃,反而讓别人笑話了。你我二人想要活命,唯有這樣……”
悄悄的做了個斬首的姿勢,神情顯得非常的果斷:“用别人的人頭來換。”
裴澈微微一愣。
蕭遘已經坐回去原處,似乎剛才的一幕,根本沒有發生過。
裴澈愣了片刻,慢慢的回味過來,試探着說道:“這未免要求太高了些……”
蕭遘說道:“唯有如此,才能獲得對方接納。”
裴澈說道:“得聖,我們沒有兵權,這……怎麼可能?難道你我二人,能夠刺殺得了他?就算能夠刺殺得了他,又如何善後?長安城内外都是他的人,一旦混亂起來,恐怕沒有一個人能夠活路啊!”
蕭遘說道:“山人自有妙計,隻是,正明有沒有這樣的膽量,取他的性命。”
裴澈說道:“若不能在朝廷回來之前取得鷹揚軍的開脫,你我皆是死路,得聖何必懷疑我的苦心?你我今日商量之事,若是被他得知,我們兩人都是五馬分屍的份,我豈會輕言赴死?”
蕭遘點點頭,油然說道:“既然如此,我且介紹一人與你相識。”
裴澈急忙說道:“誰?”
蕭遘微笑不語。
未見他有任何動作,在蕭遘背後的黑影裡,悄悄的出現了一個暗青色的人影。
裴澈立刻察覺到一絲絲的異常,急忙轉移目光,向那個暗青色的人影看過去,結果發現原來是一個年輕人,大約在二十來歲,腰闆挺得筆直,目光甚是冷酷,一看就知道是戰場上出來的人,視人命如草芥的殺戮,才能造就這樣的眼神。他的背後,隐藏有強弓弩箭,好像是剛剛從外面回來,身上帶有若隐若現的皿腥味。
這個彪悍的青年人看了裴澈一眼,冷峻的說道:“在下衛京幸,鷹眼都長安地區負責人。”
裴澈的目光,頓時熾熱起來。
鷹眼都,鷹揚軍的人!
老天,蕭遘原來一早就和鷹揚軍的人聯系上了。
他隐瞞的還真好啊,居然一點風聲都不透露。
驚喜過後,裴澈急忙站起來行禮,恭敬的說道:“衛公子……”
衛京幸冷冷的說道:“我姓周,叫周漢。”
裴澈急忙說道:“周公子。”
衛京幸說道:“你坐下來吧!”
裴澈依言坐下。
衛京幸面無表情的說道:“你深夜離家,已經被朱玫麾下的黑鴿子盯上,你可否察覺?”
裴澈大吃一驚,臉色巨變。
黑鴿子,那是朱玫麾下最秘密最詭異的諜報機關,有關它的内幕,就算是朱玫心腹的鄭昌圖,也是不知道的,更别說裴澈了。裴澈唯一知道的,就是傳說這個黑鴿子,專門替朱玫清除敵人。他們直接接受朱玫的命令,暗殺、綁架、策反,甚至是盜墓,無所不作,無所不為。
要是被黑鴿子盯上,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或許回頭就是滿門抄斬的結果。一想到這裡,裴澈就覺得自己的背後涼飕飕的,冰冷徹骨。在這個長安城裡面,實在是太危險了。每天看到邠甯軍軍旗上的“朱”字,裴澈都覺得自己的末日快要到了。
衛京幸冷冷的說道:“今晚以後,你不可再來。”
裴澈急忙說道:“那……今晚……”
他想說,自己今晚既然已經被黑鴿子盯上,哪裡還有再來的機會?隻怕現在朱玫的斬首令,已經傳達到他的家裡了。可是話到了嘴邊,蓦然看見衛京幸的臉色,又悄悄的縮了回去。
衛京幸冷冷的說道:“你且放心,今晚的事情,朱玫永遠都不會知道。”
裴澈頓時一喜,随即又是渾身一冷。
聽衛京幸的口氣,肯定是跟蹤自己的黑鴿子被幹掉了,而且他們向朱玫報告消息的渠道,也被鷹揚軍切斷了。鷹眼都在長安也有如此的本事,實在是令人覺得匪夷所思。須知道,這裡可是朱玫的地盤。如果是在鷹揚軍自己的地盤上,鷹揚軍豈不是飛到了天上?
他更想到了,鷹揚軍既然可以輕松的幹掉朱玫麾下的黑鴿子,他裴澈更是不在話下。要是他裴澈三心二意的話,隻怕一炷香的時間内,就有可能橫屍街頭。在這種情況下,要是他裴澈被殺,恐怕永遠都不會有人追查兇手的。無論他之前的地位多高,此刻死了,和死一隻螞蟻,沒有任何區别。
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冷酷而堅韌,簡直和傳說中的劉鼎是一個模子,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都是劉鼎一手帶出來的?他知道劉鼎身邊有蕭骞迪、令狐翼、秦邁等人,卻沒有聽說過衛京幸這個名字。
裴澈低聲的說道:“謝謝。”
衛京幸冷峻的說道:“以後,我會去找你,吩咐你做事。”
裴澈急忙說道:“是!”
他想要問劉鼎到底要他做些什麼事,有沒有危險,但是話到了嘴邊,最終還是縮了回來。他忽然間明白了,在鷹揚軍的面前,他隻有執行命令的份,如果他想活命的話。然而,他的内心,依然有些惶恐不安,若是衛京幸要他制造刺殺李煴或者朱玫的機會,那豈不是……
蕭遘仿佛察覺到裴澈的内心世界,淡淡的說道:“正明,都是我們力所能及的事,”
裴澈這才稍稍放心。
衛京幸繼續冷峻的說道:“你的任務,是接近鄭昌圖,了解朱玫與黨項、回鹘人的關系,别的,都不要管。”
裴澈有些愕然。
朱玫和黨項人、回鹘人有來往,都是他最近才偶然得知的,鷹揚軍怎麼知道?随即明白過來,鷹揚軍既然要進軍關中,怎麼可能少得了對黨項、回鹘的監控?如果沒有他們的幹涉,朱玫的兵力就是再多一倍,鷹揚軍都不放在心上啊!鷹揚軍要他了解黨項人和回鹘人的關系,大概是因為鷹揚軍的情報部門,還沒有滲透到高層吧?否則,就不需要他出馬了。
發現自己有存在價值,裴澈才漸漸的放下心來,急忙說道:“明白了。”
衛京幸點點頭,又說道:“你最好和鄭昌圖搞好些關系,獲得他的信任。”
說罷,向後輕輕一退,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裴澈臉色有些僵硬。
和鄭昌圖搞好關系,正是裴澈最不願意的,每次看到對方那副小人得志的臉,裴澈都有想毆打他的沖動。該死的,偏偏隻有他才知道朱玫和黨項人、回鹘人密謀的内幕,這簡直是造化弄人啊!
蕭遘豎起耳朵仔細的聽了一會兒,淡淡的說道:“他已經走了。”
裴澈猶豫着坐下來,黑鴿子的事情,讓他有點不安,而有關和鄭昌圖交納的事情,也讓裴澈有些不爽。不過,這些事情,都要比被殺好多了。即使自己不太願意,恐怕還得老老實實的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