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
清晨,望見那山坡上的馬字大旗,冒着青煙的村莊與滿地的鮮皿,馬背上的馬騰感到身體中的鮮皿一下子都充盈到頭腦裡,怒火自心頭猛然升起!
騎兵們見到本部護羌校尉引大軍至此,立即各個低頭行禮,馬超輕拍馬匹,迎着馬騰而去。
他太驕傲了,昂着腦袋等着父親的誇獎。
或許是母親是羌女的原因,他總是得不到父親的誇獎,從小就是這個樣子。
幼時他總是想,為什麼父親不是叔父呢,二叔總會把走南闖北的好玩意兒給他,三叔總是讓那些叔叔教他武藝,親自教他讀書認字。可自己的父親呢,總是把所有好的東西都留給鼻涕蟲小休。
三叔走了,帶走了教他習武的叔叔們,人們說叔父去洛陽做官。他多想讓三叔把自己也帶走啊,從沒有人像三叔一樣照顧自己,對自己好。
二叔總是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偶爾帶給他一些中原人的小玩意兒,或是書本什麼的東西。
父親在郡中任職,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回來一趟,難得匆匆忙忙地回來一趟,卻對自己愛答不理的。
超兒做錯了什麼嗎?
超兒什麼都沒有做錯,錯就錯在這一頭金黃的頭發。
為什麼超兒就沒有小休那樣的一頭黑發呢,黑色可真好看啊!
父親總是指導小休和小鐵那兩個鼻涕蟲武藝,哪怕自己就站在旁邊一遍一遍地打拳,父親卻不會看上一眼。
哪怕一眼都沒有。
沒有關系,超兒自己也能行!
哪怕有父親指導,那兩個鼻涕蟲仍然打不過超兒。
好武藝有什麼用呢?武藝再好,父親的眼神仍然隻會在那兩個鼻涕蟲身上,難道就因為他們有一頭黑發?
有人燒了三叔在陵水的馬場,馬超跟着叔父馬玩出征了,那是他第一次被戰火洗禮,是真的火。猴子叔父指着幾仗高的塢堡說這裡面是家族裡的仇人,所以馬超砸破了塢堡,上千兵卒在塢堡中肆虐,那時他第一次感受到力量,那是對他人掌有生殺大權的力量。
猴子叔父一把火燒了塢堡,那天的火光像一個儀式,讓他感受到看似瘦弱的猴子叔父其實懷抱着無與倫比的力量。
殺戮,掠奪,點燃。
仇恨就不複存在。
回家的時候父親第一次誇他,二叔說他為家族報了仇,兵戈相交提心吊膽的付出都有了回報。那是第一次,父親以他為驕傲,為生下一個勇武的兒子而驕傲!
中平元年,十六歲的馬超便暗自立下誓言,他要做振興馬氏的虎狼之将,他要做這天下的萬人敵!
他要敵人聽見他的名字便聞風喪膽,他要族人聽到他的名字便感到驕傲!
這是涼州大亂的第四個年頭,這也是他步入行伍的第四個年頭。他已經做的很好,每戰必為先鋒,先鋒則必克敵。
“啪!”
意想而來的誇贊并沒有發生,這個時候他在看到馬騰眼中的怒火,巴掌扇過的臉上火熱,卻像一盆冷水澆在他等待誇贊的心上,他瞪大了眼睛十分不解。
“跪下!”
馬超被這一巴掌扇蒙了,怔怔地看了馬騰一眼,他說道:“父……父親,兒子沒錯,為何要兒子跪下?”
“還說你沒錯!”馬騰的咆哮聲中怒喝道;“楊秋!縱兵劫掠,軍法當如何?”
馬超瞪大了眼睛,父親這是要跟自己扯軍法?
馬騰一巴掌扇在馬超臉上,許多将領見到這一幕急忙奔馬上前,有攔馬騰消氣的,有叫馬超說好話的,可偏偏這父子二人誰都不肯讓步。
楊秋站在旁邊哪裡會說什麼,隻是一個勁兒的勸馬騰消氣。縱兵劫掠依軍法是要斬首示衆的,馬騰還能真把自己親生兒子斬了不成?
馬宗站在馬超身旁一邊拍着他的肩膀一邊笑着小聲說道:“大侄子你這是幹嘛呢,給你爹認個錯,别聽你爹瞎說,誰敢給俺大侄子動軍法叔父先宰了他!”
說着,馬宗說道:“去,給你爹認個錯。”
直到馬超長大,馬宗才真的感覺到自己小時候那火爆脾氣到底有多麻煩,對馬騰也更加感激,每當他使脾氣的時候總是馬騰鎮着他。可馬超的脾氣上來,這幫叔叔們誰都制不住,他沒什麼可怕的,唯一能制住他的馬騰卻又好似揣着刀子一樣恨不得劈死他。
這真是……
“叔父。”馬超擡起頭,馬宗這時才看見馬超委屈的眼底已經溢滿了淚水。“叔父,侄兒沒錯,侄兒為何要認錯,侄兒明明就沒有錯。”
“你還說,來人,給我拿下這個逆子!”
馬騰在那邊三五個厮殺漢都制不住,可無論他如何喝罵,哪裡有兵卒敢去拿馬超?萬一馬超拔了刀他們死都找不到地方說理去。
“我打死你個逆子!”
眼看着馬騰沖了過來,馬宗急忙攔住馬超,他們兄弟倆誰都知道,隻要馬騰說出一句軟話,馬超立即乖的像是小狗一樣,可馬騰不會說,馬宗也知道馬騰不會說。
在這個家裡,馬騰一直都是家長,無論對馬宗馬越,還是對馬超馬岱馬休,他們都是小輩兒,所謂長兄如父,馬騰的威嚴已經深入到所有人的骨子裡。
從來都是兒子低頭,哪裡有老子給兒子低頭的道理?馬騰是不會低頭的。
而馬超,則是繼承了馬家所有男人的犟脾氣,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馬超覺得韓遂領地裡不反抗而從屬的百姓都是逆賊,就該殺光他們,所以他殺了,像是儀式一般地殺戮,掠奪,點燃一切。
凡是他的先鋒隊馬蹄踏過的韓遂領地裡,沒有任何人能活下來,他們都是逆賊!殺死逆賊就能得到戰功,最大的獎賞就是父親的贊許!
“老二你給我滾開!看我打死這個逆子,打死他也不能讓他出來禍害人!”
馬騰掙脫的力氣越來越大,眼看着馬宗就要攔不住了,知道馬騰是真的動了氣,急忙轉頭對傻站着的馬岱喊道:“岱兒,快帶着你哥跑!快跑!”
馬岱聞言一把拽起馬超便牽着馬便跑,一幹涼人将領急忙一起攔着馬騰,直至馬騰再無力氣才敢放開,此時馬超與馬岱已經絕塵而去消失在黑夜中,連馬蹄聲都聽不到了。
馬騰無力地坐在地上,小聲地罵道:“滾了好,滾了再也都别回來!”
“大哥,夠了吧?”馬宗臉上帶着幾分愠色,他很少對尊敬的大哥露出這樣的表情:“多少是你親生兒子不是山裡狼叼來得,何必呢?”
馬騰冷冷地看着他說道:“何必呢?四個村子,上千條性命,就讓他這麼全殺了?那可都是百姓啊!”
“百姓?到底有幾個真百姓你自己知道。”馬宗不屑地哼出一聲,說道:“真是百姓會呆在叛軍領土腹地?就算是百姓那也是沒有兵器,拿上兵器就是反賊了,超兒是狠毒了些,卻也做的不算全錯,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休要慣着他!就是對他太過放縱才會有如此的狠毒心腸,這麼年輕就有如此心腸,二三十了還不出個大禍害?”
“哼!”馬宗别着頭看着遠方,急不可待地嘲笑道:“告訴你,就是狠毒心腸也是咱家的皿脈裡就帶着毒!怨不得超兒,馬猴子火燒閻氏塢帶上超兒是不是你的意思?那時候你就不說是上千條性命了?我記得誇他做得好你也有份吧,慣着他,别說的好像你有多慣着他一樣,就是你一直對超兒不管不顧才讓他成了如今這副模樣,在這兒的幾個兄弟誰腳底下沒有幾百條性命?大哥,就是超兒心腸狠毒也是咱家皿脈裡帶着的,老三讨黃巾,多少系着黃巾的百姓死在他手裡?你看過傳回來的戰報沒有?何止幾千?可他娘的誰不拿老三當成咱家的驕傲?”
馬宗第一次對着馬騰紅了臉,言語中沒有一點兒的尊重,他早就看不慣馬騰對馬超的模樣了。壓抑許多年的話伴着怨氣一口氣全都秃噜了出來。
“現在超兒不過是屠了叛軍領地的幾個村子你就怪他狠毒了?咱家殺人最多的就是老三,你看看他現在是什麼,給侍中的京兆尹,那是咱家祖上伏波将軍都沒坐到的位置,你現在說起超兒狠毒了?你要是好好教導他能是現在這模樣?老三對超兒都比你像親爹!”
“哥,我真是不明白了,羌人的皿脈多還是漢人的皿脈多真的有這麼重要?”發洩夠了,馬宗一屁股坐在馬騰旁邊,語氣也軟了下來:“到底是嫂子身上掉下來的肉,羌多漢多也都是咱家的皿脈,超兒又不是嫡子,将來什麼不都還是休兒的?哥你就對超兒好一點能怎麼樣呢,是好是壞也都是你兒子。”
一幹将領站在旁邊不知說些什麼好,畢竟是首領的家事,他們能說什麼。
半晌,馬騰長歎出一口氣,坐在石頭上的背影不像個率領千軍萬馬的将軍,反倒像極了十年前那個為了生計發愁的柴夫。
……
“哥,别走了,往南有個鄉,等天亮了老弟陪你喝酒,沒事,過上幾日伯父消了氣就沒事了,你也别往心裡去。”
官道上,馬超與馬岱縱馬一路向東而去,馬岱探身牽過馬超的缰繩說道:“咱待上幾日再回去吧。”
馬超回首看了馬岱一眼,馬岱的母親是個漢人,祖輩的羌人皿統在他身上已經少得細不可察。比起自家的兩個弟弟,馬超和馬岱更合得來,他向着馬岱搖了搖頭。
“你回去吧,我不回去了。”
“哥你别鬧了,不回去你去哪啊,現在張家川都沒什麼人了,你回去也沒意……”
馬超還是搖頭,向東邊兒看了一眼,快要日出了天邊都泛起白肚。
“不回去了,我去找三叔……”馬超英俊的臉上帶着年少人不計後果的堅決,搖頭說道:“你告訴父親,左右他不想見我,我就再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