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問得太過突然,謝璇愣了片刻,才矢口否認,“沒有啊。”
到底是醉中不如往常機敏,即便最後否認得以假亂真,然而發愣那瞬間的表情變幻卻已盡數落入韓玠眼中。他在青衣衛中曆練了半年,刑訊逼問的事情跟着學過不少,最擅長的便是從人的神情變化之中捕捉細節。
那一瞬,韓玠已無比确信,謝璇不喜歡韓夫人,甚至帶着厭惡。
哪怕對着他這個萬惡的夫君時,謝璇都極少露出厭惡的神色,為何提到韓夫人,她臉上會有那般神情?難道前世他在雁鳴關外時,韓夫人曾做過些不為人知的事情?
前世的麗色與眼前的童顔重疊,韓玠險些忍不住将她擁進懷裡。
倒是謝璇心裡存了疑窦,問道:“玉玠哥哥怎麼會這樣問?”
“看得出你不是很想跟我母親說話,也許是覺得煩,也許是有其他原因,所以尋個由頭帶你出來,順便解開疑惑。”
“是覺得煩。”謝璇倒沒再否認。
被他勾起過往記憶,謝璇漸漸又覺得戾氣湧上來,在酒意催動之下,讓人覺得煩躁,想痛痛快快的将所有的委屈和積怨發洩出去,從此一身輕松的過日子,再不計較其他。可她如今還隻是個小姑娘,連羅氏都沒打壓掉,嶽氏那裡更不必說,又哪有能耐去跟韓夫人較勁?
看不開的仇怨,擺不脫的*,這便是佛經所說的枷鎖吧。
怨憎會、求不得,甚至那時的愛别離,明知苦惱全是出自心中執念,卻還是沒法釋然。
謝璇仰頭,瞧見樹梢有麻雀撲棱棱的飛過,掠過屋檐竄入樓閣。
她多想如鳥雀自在,然而背負着前世的經曆,便無法輕盈騰飛。轉頭瞧着韓玠的眼神,幽深之中夾雜柔和,與平日裡兇名赫赫的青衣衛迥異。
他也許真的愛着她,可他知道韓夫人曾怎樣刁難她嗎?
他不知道,永遠不會知道!前世為了不給他添煩憂而選擇隐瞞,怪她性子軟弱過于委曲求全,才會自讨苦吃,此生早已退了婚事,更是無需多言,反正已經隔了一世,隻管塵封起來就是了。
讨厭的韓玉玠,可惡的韓玉玠,她半點都不願意想起前世在靖甯侯府的那些經曆啊!
謝璇轉身欲走,卻忽然被韓玠握住了手腕——
“璇璇,我以前做錯了些事情,那是……”他的聲音猛然頓住,略微驚愕的低頭,就見謝璇已擡起他的手腕,再一次用力咬下。
悶重的疼痛襲來,不過片刻就又消失。
謝璇詫異的看向韓玠的手腕,就見在她淺淺牙印的旁邊,還有一道一模一樣的牙印,隻是印得略深,像是經年的舊傷疤。
猛然想起去年剛重生的時候,她也是一肚子的怨憤委屈,對着韓玠時情緒失控,便重重的咬了一口。憑着模糊的印象,似乎咬的就是這隻手,可是,就算她真如小豹子,也沒法留下這麼深的傷疤吧?
詫異的擡頭,韓玠像是有些不自在,放下衣袖遮住了傷疤。
遠處隐約傳來說話聲,謝璇不欲多留,丢開韓玠的手臂,頭也不回的跑開了。
前面芳洲已經等了好半天,見着她孤身而來,連忙迎到跟前,穩穩扶住了小醉貓。
回到棠梨院的時候,院子裡靜寂無聲,謝璇跑回西跨院裡,将芳洲、木葉等人關在門外,而後将自己甩在床榻上,心突突的跳着。心裡煩躁得很,她翻起身跑到桌邊連着灌了三杯茶還是沒能壓下心跳,她又走到書案邊上,心煩意亂的翻着上面的書本。
為什麼剛才有一瞬,她會覺得韓玠也是帶着記憶重生的人?
許多疑影浮上心間,叫她越來越淩亂——她記得韓玠渾身上下除了幾處傷疤之外,并沒半點咬痕,那腕間深深的印記,應當就是她當日的“傑作”。她知道當初自己咬的用力,然而再怎麼重,哪怕傷口愈合後回留疤,也不會太過明顯。韓玠那傷疤,倒像是被什麼東西蝕出來的。
可是好端端的,韓玠完全可以把那表現理解成是小姑娘耍性子,為何卻要蝕成傷疤?閑的沒事了自虐嗎?
前世的韓玠立志在沙場上求功名,今生卻毅然決然的進了青衣衛,這隻是一枚碎裂的玉珏就能改變的嗎?
甚至他看她的眼神……半點都不像以前那個懶洋洋的貴公子!
一時間隻覺得口幹舌燥,謝璇腦門兒上突突直跳。
重生後她并未細想其中玄妙,一門心思的隻想先把羅氏打壓下去,然後遠離韓家。那時畢竟初經生死,對前世的凄風冷雨雖刻骨銘心,卻也帶着逃避的心态,不敢深想,對于韓玠的種種表現,也沒去品咂過。
而今一件件回想,才發現韓玠跟前世的那位大哥哥已經截然不同。
這一世裡,所有人行為舉止都跟前世一樣,即便是被她力推了許久的謝缜,雖然有所變化,性情終歸是如舊的。可是韓玠,他的言行、他的舉止、他的抱負、他的眼神……通通不一樣了!
無緣無故的,怎麼可能有那樣天翻地覆的變化,讓他從靖甯侯府風光照人的貴公子變成青衣衛中兇神惡煞的玉面修羅?讓他向來都溫暖的笑容漸漸收斂,眼神也變得幽深凝重?
或許,他真的是跟自己一樣,背負着某些沉重的隔世記憶。
*
正月十五的夜裡,是一年一度的花燈節。
年節走到尾聲,到今晚便算是最後的狂歡,從正月十四開始,京城各處便開始懸挂花燈,幾個要緊的地方也都設了燈樓,到十五的傍晚,心急的兒童們早已揣着年節裡掙來的壓歲錢跑上了街市,就等着花燈綻放、夜市開張。
恒國公府裡自然也是綴滿了燈籠,傍晚的時候一家子聚在一起用了飯,待得暮色四合,丫鬟婆子們将各處的花燈點燃,彩紙燈籠與琉璃燈籠交相輝映,一時間光華流彩。
謝璇瞧着滿院華彩,略有些迫不及待。
好容易等謝珺收拾好了,便由嶽氏帶着,姐妹幾個每人帶了婆子丫鬟跟随,一起上街賞燈去。
這一晚京城的熱鬧自不必說,四方花燈進獻進京,真真将這座城綴成了琉璃世界,天上雖然有薄雲遮月,地上卻是流光溢彩、亮如白晝,盛裝麗服的女兒家湧上街頭,夜風過處,香氣淺淡。
嶽氏帶着謝珺、謝珊、謝玖、謝璇四個人慢慢穿行在燈海之中,笑語盈耳——羅氏近來行事愈發低調,這等盛會上也不打算出門,而是往榮喜閣中陪伴老夫人去了,連帶着謝玥都被禁锢,被羅氏強行帶去榮喜閣,走的時候滿臉不情願。而三房的謝珮母女則是恬淡慣了,等閑不怎麼出門。
一行人慢慢賞玩過去,姑娘家大多喜歡這些華美的東西,除了即将嫁人的謝珺之外,各自買個有趣的面具戴着,手裡拎一盞燈籠,興緻盎然。
待見到靖甯侯府韓夫人時,便湊在了一處。
韓夫人身後帶着兒媳小田氏,韓采衣和韓湘君姐妹倆,旁邊由韓玠護着,再往後蹦蹦跳跳的跟着唐靈鈞和一位眼生的小姑娘。
小田氏是韓夫人的娘家侄女,後來嫁給靖甯侯府長子韓瑜為妻,這對婆媳的關系倒是挺融洽。韓湘君是韓遂的一位姨娘所出,喪母之後便由韓夫人撫養,這位比之謝珊更加内斂溫柔,等閑連句話都不肯說。她今年十七歲,婚期就比謝珺晚了兩個月,因性子沉默溫柔,倒是不怎麼惹人注意,謝璇前世跟她的接觸也是有限。
至于跟在唐靈鈞後面的那個小姑娘……謝璇并不認識。
眼瞧着韓采衣鳥兒般飛了過來,謝璇穩穩握住她遞過來的手臂,伸手便點她面上薄薄的赤金面具,“呀,這是哪兒找的,手藝不錯啊。”
——這面具以赤金打造,薄如紙張卻又輪廓分明,上面以細細的金線勾勒出繁麗花樣,打造成展翅的蝴蝶模樣。韓采衣臉頰以下的部分并未遮住,上半邊臉則隻有一雙眼睛滴溜溜的露出來,華燈流照之下,更顯輝彩。
韓采衣頗為得意,将臉湊近謝璇跟前讓她觀賞了片刻,才道:“是從哥哥手裡搶過來的,隻是戴着有點小,不過倒是格外精緻。”
比起謝璇等人随手在街邊買來玩的面具,這确實是精緻的不像話。
隻是韓玠這般已近弱冠的男子,手裡居然會有這樣玲珑精緻的面具?看不出來嘛。
倆人說話之間,唐靈鈞已經帶着身後那位姑娘走上前來,韓采衣便道:“這位是我的表妹,唐婉容,是不是人如其名?”
一聽名字便知道是西平伯府上唐靈鈞的妹妹,謝璇便笑着招呼,瞧見那秀麗的眉眼,婉轉的姿态,倒覺得還真是人如其名。隻是這兄妹倆也着實是有趣,哥哥唐靈鈞頑劣如火,妹妹卻是婉轉如水,微微一笑的時候頰邊漾開淺淺的酒窩,惹人喜歡。
兩家人聚在一處稍稍站着說了會兒話,因為各自帶着不少婆子丫鬟跟随,怕堵了道路,嶽氏便跟韓夫人一處,慢慢的繼續往前走——
穿過這條花燈街,往前是京城裡有名的賞燈酒樓,再往前賞過兩條街,便正是一處小小的碼頭,可以乘船遊河賞燈。
這樣的路線幾乎是約定俗成的,前面兩位大人打頭,小田氏、韓湘君、謝珊緊跟在後,随後是謝珺和謝玖,再往後則是韓玠帶着一群孩子——唐靈鈞、謝璇、韓采衣和唐婉容。
花燈繁麗多姿,嶽氏等人無非走馬觀花,謝珺和謝玖卻是挨個細賞。
雖說嶽氏暗藏的居心叫謝珺難受了許久,不過時過境遷,如今倒也能把表面功夫做得極好。且謝玖雖是嶽氏所出,性情卻跟其母截然不同,姐妹倆年紀相近,許多事情上反倒是能說到一處去,挨個評點花燈燈謎,倒是閨中難得的好時光。
後面這一波可就鬧騰多了。
唐靈鈞秉性頑劣,在這等熱鬧盛會上更是安靜不下來,他又身段靈活,竄來竄去的,竟淘漉出不少有趣的玩意兒。他也十分照顧妹妹,母雞護崽一樣将唐婉容護在後面,往兩旁的諸般小攤店鋪裡找些有趣的東西,韓采衣為其吸引,便也跟着逛。
隊伍的最末,就隻剩下了韓玠帶着謝璇,身後跟着兩位丫鬟婆子。
謝璇還惦記着那一天的疑惑,有心要試探,便也不急着跟上去,隻管跟韓玠慢慢賞玩,漸漸的便跟前面的人拉開了不小的距離。
待嶽氏和韓夫人到了碼頭邊的時候,才發現幾個孩子早已跟丢了,等了片刻見着謝珺和謝玖趕過來,問了問,才知道韓玠帶着一群孩子在後面呢。
韓夫人便是一笑,“有玉玠在,不會有什麼事情,不如咱們先上船去,留一隻給他們,孩子們也自在。”
嶽氏想了想,倒也沒反對。
*
此時的謝璇正跟韓玠漫步在燈海之中,她今晚在衣裳襦裙之外,披了一襲海棠紅的披風,剛才跟謝珺她們挑面具的時候,便挑了胭脂紅色,膩白的臉頰之上胭脂綻開,于燈光之下更增嬌麗。
韓玠陪在她的身邊,走過花燈長街,繞着燈樓轉了兩圈,到得碼頭邊的時候謝韓二府的大船早已開走,唐靈鈞帶着兩位姑娘正在那兒等着,隻好另找兩艘小的——唐靈鈞帶着兩位妹妹,韓玠帶着謝璇。
雖說河上的船隻有官府管制,今夜不許尋常百姓登船,此時也是舟楫往來,略微擁擠。
比起那些寬敞高大的畫舫,兩艘小船倒是靈巧輕便許多,七彎八拐的穿梭在群舟燈海之中,漸漸到了一處三岔口。此處是兩道河流彙聚一處,是以船隻格外多一些,往來避讓之間常有碰撞。
謝璇穩穩的坐在船頭,目光掃過去,就見韓玠坐在對面,不時的瞟向她。
目光相觸的時候,韓玠也不躲避,隻是沖她一笑,滿目流光之下更顯俊美。
謝璇盡興遊玩了一夜,這時候便暗暗盤算着,是不是可以趁着小船與畫舫碰撞的時候就勢翻入水中,然而一瞧那冰寒刺骨的河水,到底沒有這般勇氣。于是心念一轉,指着旁邊一條巷子,“玉玠哥哥,我餓了。”
韓玠便吩咐船家靠岸,又讓唐靈鈞照顧好韓采衣和唐婉容,讓兩名在岸邊随行的穩重仆婦登了他和謝璇的小船,就近看顧着那三個人。
這會兒夜色漸深,風已經有些冷了。
謝璇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到底不敢在人流裡亂竄,跟着韓玠穿過人海,進了一處酒樓。此處并非觀燈的好地方,今晚的生意自然也不算太紅火,隻是其中張燈挂彩,也别有意趣。
入得雅間,謝璇随意點了幾道小菜,最後報出一道京中少見的關外風味——芥末小羊肉。
對面韓玠聽得菜名,不由将目光投向謝璇,謝璇卻仿若未覺,隻管跟他閑談今晚的燈會。
待得菜上齊了,謝璇随即夾了幾口,目光瞧着外頭的絢爛燈光,筷箸卻伸向了那道芥末小羊肉。對面韓玠出手如電,筷箸探出時,迅速攔住了謝璇,“璇璇,大半夜的吃羊肉不好。”
“少吃一點沒事的。”謝璇扭過頭來,目光落在韓玠臉上,想繼續夾羊肉。
韓玠的手卻穩穩的攔着她,半點不叫她的筷箸靠近。
四目相對的時候,韓玠眸色幽深,隐然探問。
片刻的沉默裡,謝璇盯着那張熟悉的臉龐,隻覺得心仿佛在往下沉——她果然猜得沒錯,面前的韓玠并非真正十八歲的韓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