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韓玠出門,薛保便走了過來,“韓大人都查問完了?”
“還要再查問一人。”韓玠原本都打算走了,在見到莫藍那反應的時候卻臨時改了主意,道:“還有些事要問莫藍姑姑,無妨吧?”
“韓大人隻管問,隻管問。”薛保笑着回頭示意莫藍,那頭莫藍也迎了上來,将所有的震驚藏在眼底,低頭跟韓玠進了靜室。
冷宮裡的靜室也很簡陋,除了一副桌椅之外幾乎沒有旁的東西。窗棂已經舊了,上頭的窗紗被曬的年頭久了顔色花樣都已經淡得辨認不出來,隻是畢竟質地好,除了有些破洞之外,竟然也還能勉強撐着。
陽光明晃晃的漏進來,韓玠叫莫藍坐在對面,随便找個由頭挑起話題,又将剛才的問題重新問了一遍。對面的莫藍像是心神極亂,偶爾擡頭瞧他,目光對視的時候竟是迅速逃開,說話也變得語無倫次起來,内容雖與先前的回答相差無幾,卻顯然不如最那樣鎮定自若。
這完全不是一個久處深宮、曾在皇後跟前伺候的宮女應有的模樣!
明明剛才還沉穩不驚,她出了靜室之後,做過什麼?
韓玠愈發懷疑,索性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逼問,強令莫藍擡頭對視的時候,那雙已然漸漸渾濁的眼睛裡分明有慌亂和逃避。怎麼回事!這變化太大,韓玠疑窦已起,見查問的内容沒有出入,便叫莫藍先出去,随即将剛才守在外面的小太監召進來,問道:“先前莫藍出去之後,做過什麼?”
小太監一直在外頭守着的,想了想,如實回答道:“姑姑出來後就和薛公公說話,沒見做别的。”
“和薛公公說話?”
那小太監便道:“我聽說他們以前是認識的。剛才一起躲了會兒涼,也沒見做什麼。”
那麼莫藍的變化就是在跟薛保說話時發生的?
韓玠再度出門的時候,莫藍正跟小宮女兒們站在一處,薛保則是與先前全無異處,正在門口站着。他笑着說了聲“薛公公久候。”薛保的臉上便又堆出笑意,“韓大人說哪裡話,我這也是奉旨辦事,韓大人還有什麼要問的麼?”
“沒了,麻煩公公來這一趟,韓某謝過。”
——薛保雖是太監,卻是掌着印的,雖然未必有馮英先前的膽大妄為,然掌印太監的身份擺在那裡,有些低階的官員在他跟前還要點頭哈腰,韓玠雖不必如此,卻也挺客氣。
薛保便也坦然受了。
兩人離了冷宮,兩側道路荒蕪冷落,韓玠微微一歎,“韓某以前沒來過冷宮,未料竟是如此情形。那位莫藍姑姑在這裡真是可惜了,看她與薛公公閑談,應當是相識?”
“她與我是老鄉。”薛保在禦前伺候,最會聽音,知道韓玠查問的習慣,既然瞧見了他跟莫藍在一處的情形,必然會問,便主動撇清,“她在冷宮待久了,難免膽小,出來說大人威儀高貴,叫人不敢直視。我便勸慰她幾句,免她不安。”
“這就是過獎了,”韓玠偏頭一笑,打趣道:“薛公公沒說我壞話吧?”
“大人行事剛正,有什麼壞話可講?”薛保笑答,大抵也察覺出了韓玠刨根問底的意圖,反正沒說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索性一概坦白,“隻說大人出身豪門,做事卻如此認真,一絲不苟,叫人欽佩。”
韓玠的目光一直留意着薛保的神情,見他不似說謊,便也沒再追問。
回到衙署的時候,韓玠卻有些坐立不安。
今兒去冷宮查問的事情其實不太重要,從莫藍到裡頭幾個宮女,說辭都沒什麼大問題,不值得深究。叫他奇怪的是莫藍的反應——最初查問,她言語有序,目光相接的時候也毫不躲閃,可隻是隔了那麼片刻的功夫,怎麼就忽然變了?
唯一的變數就是她跟薛保的談話。
假若薛保太會演戲,沒說實話,她們的談話内容到底是什麼?
假若薛保所言屬實,那麼,莫藍為何在得知自己的出身後,舉止大變?
許多細碎的線索若隐若現,韓玠沉默着站在案前,雙唇緊緊的抿着。
他既然下決心要除去越王、郭舍等人,自進了青衣衛後就格外留意,宮内宮外與他們相關的消息都不放過。青衣衛裡有無數的積年卷宗,涉及朝堂大事,也有宮闱秘辛,其中大部分的卷宗韓玠有權查閱。他閑暇的時候也翻過許多卷宗,許多大案之間互相牽連,印象中,宮闱相關的卷宗裡,對于莫藍的描述寥寥可數。
她為何會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後舉止大變?
一個十多歲就進宮,曾在皇後跟前伺候,在深宮中三十年沉浮的管事姑姑,理應不是那種表現。他進入青衣衛也才兩年,而莫藍十多年前就已經在冷宮了,兩人原本沒有任何交集。
韓玠百思不得其解,站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又往那浩如煙海的卷宗裡去了。
這一整宿都在存放卷宗的書室裡度過,韓玠翻了上百份卷宗,依舊沒找到什麼與他有任何關系的蛛絲馬迹。直到天亮快要離開的時候,忽然被一份卷宗裡的日期吸了目光——
那是關于宮中一起給宮妃投毒的案子,涉事的宮女叫素月,涉案時隻有二十歲,原該到了年紀放出宮去,卻因為卷入給多年前故去的劉嫔投毒的案子裡,被判了杖殺之刑。那是靖十六年臘月初的事情,卷宗裡詳細記錄了當時素月的口供,将臘月前後所作的事情說得格外清楚。
吸引韓玠目光的就在這裡。
元靖十六年十一月三十,當時的甯妃還隻是個貴人,深夜誕下了三公主,當時素月就在旁邊伺候。
那個日子,恰恰就是韓玠的生辰。
有關自己的事上,人總是格外敏感,韓玠将那日期瞧了半天,沒想到三公主竟是跟自己同時出生,倒真是巧合。
他随即心皿來潮,翻閱了整個卷宗,發現素月十四歲入宮,十六歲被分派到甯妃身邊,其後的幾年沒什麼過人之處,也犯過什麼大錯,就連劉嫔投毒的案子,也似乎是牽強的——根據卷宗的記載,她雖在甯妃跟前伺候,卻是旁人的指使,謀害妃嫔。
供詞很模糊,對照整個案子,頗顯漏洞,然慎刑司向來都視低等宮人的命為草芥,倉促結案,也無人去認真核查。
韓玠随即翻查了那之後的一些卷宗,将近一年的時間裡,有十來件案子,其中被杖斃的宮人不少,而詳查那些人的經曆,倒有四五個人是曾在甯妃跟前伺候過的。隻是卷宗裡沒再出現過與元靖十六年十一月三十相關的隻字片語,隻是有一處提到了甯妃,說那宮人是冒犯沖撞了甯妃,被皇後懲罰後打發去做苦役。
短短一年時間,一位妃嫔誕下了孩子,伺候她的宮人卻相繼出事。按那些卷宗來推測,大約都是宮人們在甯妃生産前後犯錯,被罰往别處,然後被牽扯入其他案子,相繼杖斃。
這就有些意思了。
韓玠在案前坐了一整晚,将這些卷宗看完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
他扶着後頸揉了揉,正在伸懶腰的時候,管着書室的書郎進來,有些詫異,“韓大人又看了一整個通宵?說起來,咱這裡那麼多大人,就數韓大人做事刻苦。這一晚上累壞了吧?紙坊街的劉老伯回來了,可以去買碗馄饨吃啦!”
紙坊街劉老伯的馄饨在青衣衛裡是出了名的,這些漢子們晝夜替換值守,清晨下值的時候也都喜歡去那裡吃一碗馄饨。
韓玠聞言道:“那可真是久違了,有差不多三月了吧?”
“嗯,三個月了,大家都想念呢!”那書郎笑了笑,指着案上堆積如山的卷宗,“這些卷宗韓大人還要看麼?”
“不看了,歸架吧。”韓玠因為時常翻閱卷宗,将各類文書翻得亂七八糟後總有些歉然,每回都會幫着書郎将卷宗歸回原位。這會兒天色尚早,除了這位勤快的書郎,書室内也沒人過來,倆人一個報卷宗号,一個按照天幹地支的分類将卷宗放回原位。
末了,韓玠便道:“最近接了個案子跟一個叫采藍的宮女有關,煩你有空時将她的卷宗挑出來記着,到時我來翻看。還是老規矩。”
這書室裡的書郎雖沒有韓玠這般的武功和刑訊本事,卻都對自己所掌書室的卷宗排放了如指掌,由他來挑卷宗,比韓玠自己尋找要省事許多。青衣衛中每個人接的案子大多也是保密的,所調閱的卷宗也不會向外透露,這書郎自然曉得老規矩,便忙道:“韓大人放心。”
倆人約定好了,韓玠便先離去。
屋外早已是陽光灑遍,韓玠一宿沒睡,又極費神思,這會兒稍稍覺得困倦,深吸兩口清新的空氣,正巧高誠走進來,便招呼道:“高大人。”
“又是一整宿?”高誠已經習慣了韓玠這樣徹夜翻閱卷宗的習慣,道:“今晚有要事,早點過來。”
“知道。”韓玠出了衙署,往紙坊街去買了一碗馄饨,也懶得回府了,就近去青衣衛所住的那一排小屋裡補覺。這排屋子位于内城,是專給青衣衛小憩所用,每間屋子一丈見方,裡頭皆是桌椅齊備,可供留宿。
青衣衛中成千上萬人,五品以上的皆可在這兒分一間屋子,像蔡宗、高誠這等地位的,還能有獨門小院。雖然比不上外頭那些侯門公府的宅邸豪奢氣派,然這内城之中寸土寸金,離皇宮又近,一間屋子比外城的幾個院落都貴。
韓玠在這兒也有自己的屋子,有時候從衙署出來得晚了來不及回府,就會宿在這裡。屋子裡頭陳設十分簡單,除了原有的床褥桌椅之外,另外添了一張書案,案旁一個博古架,上頭放着許多有趣的玩意兒。
他走過去,瞧着那上面一溜瓷制的小動物,将一隻兔子放在掌中摩挲片刻,喝了杯茶,便躺在榻上歇息。
*
一夢醒來正近晌午,暖熱的陽光自敞開的窗戶裡灑進來,照得滿屋子亮亮堂堂。
周圍安靜得很,依稀能聽見國子監裡散課的鐘聲。
韓玠起身後洗漱過了,沒多久就見謝澹蹦蹦跳跳的跑了進來——
五月初的時候,謝缜拜訪了一趟國子監祭酒,而後将謝澹送過去,按着世家子弟入國子監的規矩考問了一遍。謝澹早年雖性子過于乖巧,到底有謝缜和老太爺滿屋子的藏書做底子,底子紮實牢固,這兩年讀書又進益飛快,輕輕松松的通過了考問,成了監生。
這個年紀當監生的,在京城裡也是鳳毛麟角,哪怕是當年才冠京華的謝缜,也是十三歲那年才進去了國子監。謝澹之聰慧才學更勝其父,通過考問的那一日,得了謝老太爺狠狠一頓誇獎,從此後便每日早出晚歸,來國子監進學。
當日韓玠得知這消息後很是欣慰,因為住得近,專程去看了一趟将來的内弟。謝澹對韓玠素來仰慕,聽說韓玠就住在附近,有時候就會來碰碰運氣,找韓玠學功夫。
今兒他的運氣很不錯,正巧韓玠也在,謝澹便飛撲進來,“玉玠哥哥!”
少年容貌與謝璇酷似,隻是男孩兒唇紅齒白之外,又添了英俊之氣,被唐靈鈞帶着瘋玩了幾次,漸漸顯出尋常少年該有的調皮。然而畢竟是裝着心事的,這份調皮又有所收斂,瞧着比同齡的男孩子懂事很多。
韓玠伸手接住十二歲的少年,依稀想起剛回來時十二歲的唐靈鈞。那時候的表弟也是這樣的調皮,無憂無慮的過日子,調皮搗蛋的名聲傳遍京城,像是不畏世事的小獸,從沒顧慮退縮過。
而如今……想起那一日唐靈鈞的茫然來,韓玠搖了搖頭。
少女情懷總是春,少年的又何嘗不是呢?
隻可惜,唐靈鈞頭一次開了情懷,沒找對人。
韓玠随手将旁邊已經裝好的錦盒遞給謝澹,“後晌沒課吧?我們去看你姐姐。”
“去慶國公府麼?”謝澹有些意外,随即喜上眉梢,“我已經好久沒見到姐姐們了!這是什麼?”
“上回送你的東西,給璇璇也尋了一個。”
“就是那個舞劍的陶人麼?”謝澹将錦盒在手裡翻來翻去。
“給璇璇的自然不能是舞劍的。”韓玠帶上屋門,兩人徑直往慶國公府裡去。
韓玠的時間算得極好,許少留後晌也正休沐。
按着本朝的規定,五品以上的诰命夫人若是有了頭胎,丈夫每五日就可以休沐半天,以陪伴妻子,安撫胎兒,也算是照顧才俊、籠絡人心之舉。隻是數遍朝堂上下,真正能享受這規定的,其實寥寥可數。
大多數人的仕途都是按部就班,除了極少數家世頗高、才學突出的青年外,要做到五品官員,也得将近三十歲,彼時兒子都能跑馬射箭了,哪還能有這頭胎的休沐?
何況诰命也要由禮部請封,就算你天賦異禀年紀輕輕就官居五品,夫人能不能得封诰命,也是未知之數。
也就許少留這樣的,出身清貴,年紀輕輕就居于從四品的官位,本身又是慶國公府的世子,于是謝珺這诰命夫人的頭銜就輕易封了下來。如今她懷了頭胎,許少留每個月能多休沐幾天,實在是羨煞旁人。
而于深閨婦人而言,若是丈夫能享受這特殊的休沐,便是其身份和才能的印證,在府内府外說出來都格外體面。
謝珺将來要執掌慶國公府,這般體面自是越多越好,于是許少留一天不落的享着休沐,哪怕将未處理完的公務帶回府裡,也是要雷打不動回府的。
韓玠和謝澹來的時候,許少留就在書房中起草一份文書,聽說好友和小舅子到訪,連忙叫人迎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