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雲修的名字一報出來,謝璇愣了一下,随即招呼道:“原來是胡姑娘。”
“久聞謝六姑娘大名,今日一見,果真傳言不虛。”胡雲修也是盈盈而笑。她比謝璇年長兩歲,身量也稍稍高挑些,鵝蛋臉上眉眼如畫,确實也是個美人。且她年已十六,仗着年紀居長,又自幼被奉為“才華容貌出衆”,頗為自負的目光打量過來的時候,毫無顧忌,甚至隐隐含有挑釁之意。
謝玖在旁瞧着,忽然一笑,道:“傳言不虛?不知胡姑娘聽的是怎樣的傳言。”
胡雲修顯然一愣,詫異的看了謝玖一眼,便又看向謝璇。
謝璇自然跟謝玖齊心,也能察覺胡雲修藏着的深意,隻一笑道:“這位是我的三姐姐。其實我也好奇,不知胡姑娘聽的是怎樣的傳言?”
胡雲修原也隻是慣用的客套話,此時卻不得不回答,隻好道:“說謝六姑娘天生麗質,風姿出衆。”尾音低了下去,她眼中的那抹不自然并未逃過謝璇的眼睛。
果真口是心非。
謝璇卻之不恭,微微一笑,“胡姑娘過獎了。”
許明珠大抵也察覺了胡雲修的尴尬,便招呼着幾個人入席,又道:“雲修精通岐黃之術,是當今太醫院院判的高徒。書法上的造詣也極深,連宮裡的娘娘都誇獎呢,我聽說六姑娘的書法也不錯?”她瞧了謝璇一眼,“回頭或可切磋切磋。”
旁邊胡雲修也側頭看了過來,目光中依舊滿含探究。
謝璇稍有不悅,“若有機會,或可讨教。”
三人依次落座,隔壁席上一桌姑娘的目光便打量了過來。自去年南禦苑之事後,信王執意求娶謝璇的消息不胫而走,胡雲修思慕信王而不得的消息也随之四散。胡雲修年已十六,至今尚未定下人家,且有元靖帝的暗示在,愈發定了心思,有人提起婚事的時候,照舊不置一詞,顯然還等着進信王府呢。
内宅之中閑時談論瑣事,愈發肯定了胡雲修想進信王府之事,如今謝胡二人相遇,自然多的是人等着看戲。
宴席方始,許明珠便又到别處去招呼,胡雲修便跟旁邊相識的姑娘說起話來,點評桌上菜色,談論衣裳首飾,大有要吸引所有目光出風頭的意思。她原本就是出身世家,自幼見慣珍寶、嘗遍珍馐,說起來也算頭頭是道,不時的往謝璇這邊瞧過來,似要較勁。
謝璇若當真是小姑娘,或許還能被她挑起火性來,争個高下。
然而此時她看着胡雲修,便隻覺她像個開屏的孔雀,除了多吸引幾道目光之外,并無半點用處。
謝玖大抵也覺得如此,半口香茶入腹,朝謝璇道:“那位是想較勁?”
“大概是吧,理她呢。姐姐嘗嘗這糯米丸子,裡頭包了餡兒,倒格外好吃。”謝璇以前倒沒吃過這樣的菜色,咬開半個餡兒,側身特意給芳洲瞧了瞧,芳洲便低聲道:“奴婢記住了,回去叫木葉試試。”
旁邊謝玖也正好嘗了一口,點頭道:“味道是挺特别。”
姐妹倆這樣說着,那邊胡雲修時刻注意動靜,便笑吟吟的道:“六姑娘喜歡這丸子麼?我聽明珠說,今兒的席面是請了京城名廚蔡百味。這位先生曾入過禦膳房,這道糯米丸子确實口味獨到,不過也不算他的拿手菜,要說他最得意的,還是——”
“蟹黃豆腐麼?”謝璇懶懶的打斷,含笑掃了胡雲修一眼,提醒道:“姐姐的茶都涼了,該叫人換上一杯,當心待會兒潤喉時胃裡難受。”笑了一笑,瞧着人畜無害。
胡雲修被她噎住,下意識的低頭一瞧,果真面前的茶已經涼了。
旁邊已經有反應快的姑娘偷聲笑了起來,胡雲修一怔。
她仗着自己年紀居長,且謝家在外的風評參差不齊,自覺各方面均勝過謝璇,今兒存心想蓋過謝璇的風頭。剛才全副心思都在如何賣弄見識才華,想要以言語挑得謝璇開口再打敗她,開席已經過了半柱香的時間,菜在品評時嘗了幾口,茶卻是半點都沒動的。
而謝璇方才那樣說,顯然是暗指她話太多了。
胡雲修心内暗惱,卻是面不更色,“多謝六姑娘提醒,我喝不慣這茶,故而未動。”便又吩咐身後的随身丫鬟,“去換一杯碧螺來。再跟魏姐姐說一聲,給各位姑娘們添茶。”她跟許明珠交情極好,平常也常來慶國公府,這架勢擺出來,自然就又是顯擺。
謝璇正在咬另一個糯米丸子,聞言倒有些詫異。
在去年南禦苑宴會結束,她得知京城中還有個叫胡雲修的姑娘對韓玠虎視眈眈的時候,也聽過不少有關胡雲修的消息。據說這位世家千金不止容貌才華出衆,行事也極有分寸,進退得宜,聽那描述,應該是個跟謝珺性格相似的姑娘。
可今日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看起行為,倒是跟傳聞頗為不同。
正納罕的時候,謝珺過來了。
謝珺作為當家少夫人,年紀跟這些姑娘們差不了太多,自然也要過來招呼幾句。到了這桌宴席跟前,除了兩位姑娘在談論時新衣裳之外,旁人卻多未說話,或有打量謝璇的,或有打量胡雲修的,那看好戲的姿态藏都藏不住。
她自然也認得常來做客的胡雲修,從許明珠言行之中,也猜得胡雲修對謝璇并不服氣,存心要在衆人前争個高低。她暫時按捺着情緒,将另一桌招呼過了,便又來這邊。
主人親至,客人們自然是要給面子的,客套禮讓之中氣氛再度活絡起來。那看戲的态度卻未收齊,均打量着謝珺,猜測她會不會為自家妹妹撐場子,胡雲修以前曾聽許明珠說過謝珺管家收拾人的手段,倒是有些忌憚,氣焰稍稍收斂。
謝珺并未對胡雲修做什麼,隻是招呼完了衆人,才朝謝璇道:“璇璇,南平長公主想見見你,跟我過來。”
自謝珺嫁入慶國公府後,南平長公主受陶青青之托,且跟許老夫人有舊,不時會過來坐坐,今日駕臨,實非異事。她跟着謝珺出了廳門,謝珺卻未引着她去長輩們設宴的地方,而是到就近的僻靜暖廳裡,揮退了随從丫鬟,才道:“那位胡雲修姑娘沒怎麼樣吧?”
謝璇有點詫異,“就是言語挑釁,像是要争風頭的樣子,我沒應她。”
“我聽明珠說,胡雲修的心思并沒變。他們找上了宮裡的段貴妃,且胡安是皇上的親信,還在打算把胡雲修送進信王府。皇上那兒又有了松動,如今大概是有了些準信兒,胡雲修跟明珠說她入信王府的事有了八分準,她又年紀居長,打算壓一壓你的風頭。璇璇,”謝珺怕妹妹耐不住挑釁,叮囑道:“這樣的人你不必多理會,别降了身份。”
“這我知道,可是……外頭不是說胡雲修行事進退有度麼,怎麼卻又……”
謝珺一笑,“這些話也就半真半假,我跟她相處過,不是什麼耐得住性子的人。不過心思卻也不淺,哄得明珠團團轉,叫明珠引為知己。明珠的性子你也知道,萬一被胡雲修挑唆着護短起來不肯講理,你是要做王妃的人,不需跟她們計較。”
謝璇明白她的意思,便道:“姐姐放心,我有分寸。”
謝珺今兒事忙,也就能偷這麼一小會兒的空子,叮囑完了,便依舊送謝璇回去。
那頭胡雲修再次抓住了話題,談笑風生。
謝璇也未多理會,待宴會結束時,胡雲修卻又再次走到了她跟前,“六姑娘,久聞謝侍郎才華橫溢,六姑娘幼承家學,也是心思靈巧,聰慧穎悟。元夕之夜遊燈,摘星閣的燈謎最妙,往年少有人能全解,不如今年咱們攜手,共摘桂冠如何?”
周圍站了幾個相識的姑娘,胡雲修熱情邀約,謝璇卻知她不懷好意。
還未有準信兒呢,這胡雲修就開始打着側妃的主意要壓她一頭,難道她對韓玠的思慕已經到了這樣不管不顧的地步?
前世今生,玉玠哥哥都是她一個人的,胡雲修憑什麼這樣折騰?
謝璇終究不能心如止水,便也抱以微笑,“胡姑娘謬贊,我才學尚淺,不敢奢談摘取桂冠,況且——”她頓了一頓,語氣有些不好意思,瞧向胡雲修的目光卻是鋒銳的,“元夕時已與北安郡主有約,隻能辜負胡姑娘美意了。”
北安郡主就是韓采衣。
韓玠雖已出了靖甯公府,到底皇上給他扣了個“寄養在韓家”的帽子,若是全然斷了來往,傳出去未免說他忘恩,所以他雖礙于元靖帝的忌諱不與韓遂夫婦多來往,對于韓采衣卻是格外縱容的。這半年裡,但凡信王出遊,大半兒時候都能瞧見旁邊蹦蹦跳跳的北安郡主,元夕這樣熱鬧的夜晚,也未嘗不會有往來。
謝璇既說是跟北安郡主有約,那就跟與信王有約差不多是一回事了。
而信王幼時曾與謝璇有過婚約,這幾年常有照拂的事情,也是衆所周知。
胡雲修臉上的笑容終于難以為繼。
所有的迂回婉轉和隐晦鋪墊均無用處,無非空中樓閣而已。這個時候圖窮匕見,謝璇擺出她跟韓玠兄妹的交情,輕輕松松就碾壓了她——皇上有意賜婚、她在宴席上風頭蓋過謝璇又如何呢?比起人家的兩情相悅,她這樣的苦心思慕,着實顯得卑微,絲毫不可拿來抗衡。
她所有的自負才華,自居出衆,無非自欺欺人而已。
謝璇和謝玖已經相攜出了廳門,胡雲修卻還站在原地,攥緊的拳頭藏在袖子裡,目光漸漸陰沉——自小養尊處優、容貌出衆,她何時不是被人追捧誇贊?論容貌才情、琴棋書畫,乃至岐黃天文,那個空有美貌、家風不正的謝璇,如何能與她相比?
許明珠送了兩位姑娘離去,回來見胡雲修還在那裡,到底有些心疼,“雲修,去我那裡坐坐吧?”
“她憑什麼居于正妃之位?”胡雲修握住了許明珠的手,“我哪裡比她差?”
“你自是勝過她許多倍,岐黃天文之術上,我一向敬佩你的才學。”許明珠安慰,帶着胡雲修先去自己院裡坐坐,隐隐卻又覺得哪裡不對。許多天後,她隐晦的跟謝珺讨教解疑,謝珺猜得她是說胡雲修後,便隻說了一句——
“就算她美若天仙,才勝蔡班,難道信王就必須喜歡她?”
*
謝璇回府後就将胡雲修抛在了腦後,隻是惦記着那濃密丸子,叫木葉嘗試了許多遍後,終于滿意的列入了食單。
七天休沐之後,各處衙署裡陸陸續續開門,禮部尚書大抵是被韓玠催逼得緊,開朝後沒幾天,就帶着一幹人來了恒國公府,為信王迎娶謝璇而請期。
彼時謝璇還在謝澹的院子裡,姐弟倆圍着一籠屜的糯米丸子,吃得不亦樂乎。
謝澹已經是個十四歲的少年郎了,國子監中浸潤日久,身上漸漸也添了書生溫潤,又因跟着韓玠和唐靈鈞習武強身,便又添些武人風範,文武交雜,比之小兩歲的謝澤勝出了許多。
他正在講述昨天的趣事,“……輪到弟弟作詩,他就拿了先前我所作的一首來蒙混,父親也不知是在哪裡看過,當時就認了出來,将他狠狠訓了一頓。弟弟出來後不服氣,還說是我告狀,硬逼着我把那套垂涎已久的墨錠和硯台讓給他。”
謝璇忍俊不禁,“澤兒鬼機靈,怕是打着那硯台的主意才蒙混的。上回他見着我,還讓我勸勸你,把那寶貝硯台送給他。”
——相較于謝玥的作繭自縛,謝澤如今跟謝澹的感情日益親近,兄弟倆倒是時常打趣笑鬧。
謝澹也道:“我看就是。他得了那硯台和墨錠,臉上就全是笑了。”
倆人正說着,外頭小厮跑進院門,在屋門口恭恭敬敬的道:“二爺,唐家那位公子來了,剛去了老太爺的那裡拜會,恐怕待會就要過來了。”他這裡氣喘籲籲的還沒說完,外頭院門口人影一晃,唐靈鈞已經走了進來。
他自去年“離家出走”後,就連除夕都沒回來,這會兒是剛回京城。
少年郎遊曆了許多地方,走出京城這方天地,羽翼漸漸豐滿,整個人都比從前結實了許多,個頭也猛然竄起來,幾乎有趕上韓玠的勢頭。
這會兒他錦衣玉冠,腰懸寶劍,身姿逐漸磊落,隻是脾氣卻沒改多少,一進院子就喊“謝澹”,見謝璇也在這裡,腳步稍稍遲緩,随即上前笑道:“六姑娘也在呢。我這趟回來帶了不少特産,特地邀請了信王和采衣表妹過去,這會兒是專程來請兩位了。”
“靈鈞哥哥你總算回來了!”謝澹久未見唐靈鈞也有些想念,拉着他進了屋裡,“先别說特産,姐姐那邊新學了一道糯米丸子,你嘗嘗。”挾了一枚遞過去,唐靈鈞就勢吃了,贊道:“味道極好!”
謝澹得意,“那是自然!”
三人便出府往西平伯府去,謝璇如今禦馬之術日漸娴熟,騎過街市自非難事。隻是她如今還在議親的關頭,皇家王妃自非尋常姑娘可比,為免被禮部那群老頭子挑刺,出門前還特地戴了一頂帷帽。
前頭唐靈鈞和謝澹并辔而行,唐靈鈞湊過去問,“剛才看着有禮部官員在老太爺那裡,你姐姐和信王的婚事要議定了麼?”
“差不多定了,今兒怕是他們來請期,隻不知定在那什麼時候。”
唐靈鈞回頭看了一眼謝璇,白馬之上绯衣輕揚,白紗帷帽藏住了身形,他卻仿佛能透過紗帷看到那窈窕身姿和嬌美面龐。曾經無數次入夢的妙齡少女,如今終要嫁為人婦,從此後那道模糊的倩影将會徹底抹去。
他已不像從前那樣不甘心,倒覺得這樣也挺好——
她對韓玠有意,韓玠于她有情,有情人能成眷屬,就算不是他,終究也值得高興。
*
西平伯府内,唐婉容與韓采衣在廳中翻看唐靈鈞帶回來的種種有趣玩意兒,韓玠跟唐夫人卻在内室說話。
唐夫人的臉色有點沉重,“……靈鈞提前回來,如今就剩了韓瑜在那邊,還是該讓他快些回來。你打算将這些告訴皇上麼?”
“既然那邊果真藏有寶藏,廊西地形複雜,深山密林之中,未嘗不會有旁的東西。”韓玠姿态沉着,徐徐轉動手中的茶杯,“皇上如今這般捧着越王,心思卻愈發叫人難以捉摸。他變着法子的給我添羽翼,想要用來牽制越王,必然是有所忌憚,這事兒自然要禀報上去,皇上那裡不會坐視不理。隻是越王這兩天怕是會盯着靈鈞一些,萬不可叫他露出異樣,自陷險境。”
唐夫人笑了笑,“靈鈞曆練了這半年的時間,已經懂事了許多。”
“确實長大了。”韓玠點頭——從前敢于風風火火的闖入信王府跟他打架,如今卻會恭敬規矩的對信王殿下行禮,這其間長進可算突飛猛進,也不知算不算好事。
唐夫人便又道:“越王那副草包模樣,誰能想到竟會埋下這樣的線。庸郡王當年既然險些入主東宮,恐怕在朝裡還是有些埋着的暗線,難怪越王不動聲色,卻幾乎籠絡了一小半的朝臣,原來是他們在活動。”
“這些人是皇上最忌諱的。越王若單單是謀權篡位,也許皇上一念之差,看在子嗣單薄的份上放他一馬,可他既然是跟庸郡王攪合在了一起,那真是刺了皇上的逆鱗,就算沒有我,皇上恐怕都不願意把江山給他了——看皇上近來的意思,倒是有些想念平王,對小皇孫十分照拂,數次接入宮裡。”
“人到了這個年紀,當真是反複無常。當年還不是他雷霆震怒,被有心人撺掇着給平王施壓,将謀逆的罪名扣過去,才逼迫得平王為保家眷而自盡陳情。”唐夫人冷笑了一聲,“如今又來心疼小皇孫,慈悲得讓人惡心。”
韓玠也是一歎。
唐夫人又道:“庸郡王在廊西三十餘年,應該已算樹大根深,想要連根拔起,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這個皇上會有安排。”韓玠放下茶杯,“我若将此事上報,他必定會先行派青衣衛去查探,不動聲色的摸清了形勢再下手。如今發愁的是,我當如何上報?”
“韓瑜自然不行,否則适得其反。靈鈞與你沒有機會,但為當年先夫的事情,皇上未嘗不會對你起疑。”唐夫人想了半天,才道:“我有個合适的人選,後天引薦給你,你若覺得靠得住,便可借他之名。”
“那就勞煩夫人。”韓玠解了一樁心事,神色松快了些。
唐夫人隻是一笑,“為了先夫籌謀,何須言謝。隻是咱們畢竟勢弱,行事還需謹慎。”
韓玠點了點頭,“夫人放心。”
——皇上本就已對越王起疑,如今他身邊有高誠和衛忠敏,也未必就弱到哪裡去。從前的越王是個閑散的草包王爺,可以全副心思用在謀劃布局,如今他瑣事纏身,被皇上盯得更緊,而昔日卑微今朝尊貴,身份驟然高起來的時候,越王難免會有驕傲。
原本就精力不夠,加上驕則有疏,為野心而不加甄别的籠絡羽翼,如今的越王比之從前已多了許多漏洞。
而這些漏洞,終将是潰堤之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