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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謝池春 九斛珠 4922 2024-01-31 01:14

  時隔一年,再次籌辦皇帝的喪禮,所有的儀程還未生疏,禮部做起來得心應手。

  大殓之後移了梓宮,還是和去年一樣,棺前隆重設了幾筵、安神帛及立銘旌等物,阖宮上下皆為大行皇帝服喪。隻是前次是為年事已高的元靖皇帝,這次是為才止五歲的小皇帝,難免叫人感慨。成孝的時候,要緊的宗親和衆臣都聚得齊全,滿目皆是枯白的帳幔,因小皇帝未有傳位的聖旨,叩拜後第一件事,就是擇定嗣位的皇帝。

  如今朝堂上下,宮廷内外是個什麼形勢,在場衆人都是心知肚明。

  元靖帝膝下現放着兩個皇子,晉王固然有賢名,卻沒什麼建樹,看平常舉止,對朝政也不甚上心。倒是韓玠辛勞,以攝政王的身份總理朝堂事務,于六部三司都極熟悉,更難得的是有射殺南苑王、平定雁鳴關戰事之功勞,論才能功勳皆可服衆。是以在大多數人眼中,韓玠登基,幾乎是衆望所歸。

  傅太後當然是個例外。

  她是隆慶皇帝的母親,即便平常瘋瘋癫癫不怎麼能踏出昭陽宮,那也是閉宮靜養而非禁足,今日的喪禮上,她自然不能缺席。或許是心頭渴求強烈,壓住了潛藏于心的恐懼,今日她竟然也沒怎麼發作,安安穩穩的撐到了現在。

  金德是隆慶小皇帝跟前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待衆人叩拜完畢,正想着請韓玠上去,那頭傅太後已經挪步上前,搶個先機。她的面色一如既往的蒼白,強自鎮定,目光掃過底下衆宗親和重臣,開口說了兩句客套話後便婉轉奔向正題。說了幾句,覺得心虛,便又擡眉看向人群中的岐王和晉王。

  因宗親之中,韓玠以攝政王的身份站得靠前,傅太後這一擡頭時,恰恰與韓玠的目光對視,便是一陣莫名的心慌,旋即挪開目光,直奔岐王。

  可惜岐王并未如預料般看向她。

  再看向晉王,那位滿面哀戚,更沒功夫理會她。

  傅太後掌心濕膩,揪緊了衣裳,強自支撐下去,“……先帝在時,常誇晉王才能卓著,賢良仁善,明宗皇帝在時……”絮絮叨叨的一通話,無非是說晉王賢名仁慈,得前面兩位皇帝看重,合該繼位等等。可惜她自瘋癫後大不如前,即便這長篇大論是先前就想好了的,說出來也不怎麼連貫,她越說越緊張,瘋癫日久的腦子愈發混沌,最後求救似的看向了晉王。

  這回晉王理會她了,目光一觸之後,緩緩挪開。

  “臣弟慚愧,雖忝居王位,未能為先帝盡孝,未能為大行皇帝輔國理政,如何當得賢良二字。論才能、論德行,信王兄為輔佐大行皇帝鞠躬盡瘁,立下赫赫功勞,朝野上下,無人能及。”他稍稍側身,像是對在場所有人說的,“臣弟自愧平庸,實不敢當此謬贊。”

  傅太後的臉猛然變得慘白。

  衆目睽睽之下,最後一絲幻想被擊得粉碎,她即便費心安排,晉王自願退出,她能如何?況原先曾露過口風的岐王巋然不動,先前假意答應的晉王在此時釜底抽薪,那麼她所安排的一切,她的垂死掙紮……連日來的期待與幻想化為泡影,那種熟悉的無措與驚恐又鋪天蓋地的席卷過來,傅太後瞧着底下滿目缟素,不小心又對上了韓玠的眼睛。

  他的臉上沒太多表情,隻是冷淡的看着她,那眼神似是嘲諷,似是不屑……

  傅太後理不清那麼多了,腦子要爆炸了似的,整個人都在顫抖,渾身上下像是冒起了虛汗,令她連站都站不穩。天旋地轉,她費盡心力的掙紮,在此時顯得可笑。倒下去的那一瞬間,傅太後的目光恍惚掃過一些熟悉的面孔,看到她們眼中的嘲諷,怪異又諷刺的看着她,仿佛她是戲台上自獻其醜的傻子。

  韓玠依舊站得筆直,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太後傷心太過,鳳體違和,宣太醫。”他沉聲說。

  *

  五日之後,韓玠登基。

  登基大典與去年沒什麼不同。又是三月的豔陽天氣,宮城上下皆被明媚的陽光籠罩,檐頭瓦上,熠熠生輝。經過沖洗的漢白玉階不染纖塵,丹陛之上遊龍飛舞,群臣列于階下,韓玠一步步走上去,腳步堅定。

  去年這個時候,他牽着思安的手,将他送至皇位。一年光陰折轉,那個孩子不再懼怕空蕩肅穆的乾清殿,卻終究沒能抵過身體的拖累。

  “信王叔,将來我長大了,一定會是個明君!”

  “信王叔,皇爺爺說了,為人君者,不能怕吃苦,要讀更多的書,做更多的好事,才對得起這朝堂天下!”

  “信王叔……”

  “信王叔……”

  那個孩子曾在這明黃龍椅上畏懼惶惑,曾在這龍椅上孤獨無依,也曾在這龍椅上端坐,借着他給的膽氣,頒下一道道聖旨——如果身體再健朗一些,将來的他,必定會是個好君王。

  韓玠手指拂過龍椅,端端正正的坐下。

  陽光鋪滿了皇城,殿外的漢白玉階和護欄邊是整整齊齊的禁軍守衛,朝臣們跪列兩側,往外是韓玠所熟悉的宮宇樓阙,巍峨而肅穆,那檐頭的明黃琉璃瓦映照着陽光,稍稍刺眼。群臣叩拜,韓玠朗然開口,頒下登基後的第一道聖旨——例行的為大行皇帝上谥号,封皇後,尊太妃。

  待得小皇帝的喪禮完畢,已是四月了。

  去年因元靖帝駕崩和雁鳴關戰事而推遲的春試被列上議程,韓玠對這些事算是駕輕就熟,從攝政王到皇帝,除了身份轉變之外,做的事情卻仿佛沒有太大的變化。

  倒是謝璇不大适應。

  從信王府搬進皇宮,諸般事務都有些陌生。她以前不怎麼擇床,這回卻不知怎麼的嬌氣了起來,連着兩三天都沒能睡得安穩,隻能在晌午時補眠。從王妃到皇後,手上又多了許多事務,難免要費些神思——好在有婉太皇太妃在旁邊幫忙,大小事宜經她詳細一說,倒是全都捋順了,能讓她安心歇覺。

  韓玠議完事回來時正是晌午,四月的天氣漸漸暖熱,謝璇已經用完了午膳,由芳洲扶着散步完了,正在午睡。

  他今兒在朝堂上事情不多,将前陣子積壓的事情全都理完了,隻覺得無事一身輕,瞧着謝璇那恬淡睡容,自己也犯困起來,便也蹭上去,同謝璇一道午睡。

  等真的躺在了榻上,卻又睜着眼睛睡不着,他将手搭在謝璇的腰間,摸到那漸漸消瘦下去的腰腹時,十分心疼。其實自打生了昭兒和盈盈之後,謝璇已經豐滿了許多,該顯得身段兒全都顯出來,經月子裡一養,更是豐腴了不少。

  而這一個月勞心勞力,他忙着小皇帝的喪事和登基之初的諸般瑣事,兩個孩子就隻能留給她,加之她身上事兒也不少,不知不覺之間,竟清減了這樣許多。韓玠歎了口氣,湊過去在她額頭吻了一下,懷裡的謝璇似被打擾了夢境,不滿的皺皺眉頭,卻往他懷裡蹭了蹭。

  “玉玠哥哥……”謝璇的手也環到了韓玠腰間,迷迷糊糊的睜開眼,“你回來了?”

  “嗯,今兒事情少,沒耽誤太多時間。”他的聲音中也有倦意。

  “用午膳了麼?”

  “跟衛首輔他們議事,順便就用了。”韓玠的手掌在她腰間摩挲,“這些日子事情多了疏忽,才發現你瘦了不少,在宮裡不習慣麼?”

  謝璇湊在韓玠跟前,點了點頭,“自打生下這一對寶貝,就比從前更少眠了。夜裡睡不着,白天就沒心思用飯,你又那麼忙……”自小皇帝駕崩以來,兩人已有許久不曾行房,此時謝璇午睡才醒,心緒慵懶,便不自覺的撒嬌起來,往韓玠唇邊湊了湊,“待會你再陪我用些點心。”

  “好。”韓玠趁勢吃了一嘴豆腐。

  “這宮裡太空蕩了。”謝璇枕着韓玠的胳膊,閉了眼睛喃喃,“先前那幾位妃嫔移居别宮,幾位太皇太妃也不怎麼出門,好多宮室都空着,出門去除了找幾個長輩,反倒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從前她若覺得悶了,出門就能找溫百草,或是去找謝珺等姐妹,或是去城外遊山玩水,乃至坐車到街市走一圈,也能散散心。

  如今倒好了,四四方方的宮城,走來走去全是一樣的宮殿長廊,想散心都沒多少地方可去。

  “過兩天請你姐姐她們進來一次吧。”韓玠低頭,征詢她的意思。

  “可以麼?”

  “嗯,宮中諸事已定,外頭有我,你可以安心做皇後了。”韓玠翻身起來,拿手臂撐着頭,居高臨下的瞧着謝璇,“其實做皇後也不難,事情挑幾個得力的女官分下去,也無需費心,你呢,照顧好兩個孩子就好。若是覺得悶,也能來書房找我,正好一起解悶。”

  “我怕打擾你,”謝璇的手臂吊在他脖頸間,“新官兒上任都有一堆事情理不清,更何況你是個皇帝。玉玠哥哥,我倒現在都還覺得恍惚呢,怎麼忽然就成了皇後。有時候半夜醒來瞧着這寝殿也覺得陌生,要不是身邊有你,我都懷疑是跑錯地方了。”

  “習慣就好,有我在。”韓玠低頭,吻住了謝璇的唇。

  纏綿又溫柔的吻,稍稍安撫了謝璇的心緒,她心裡那股莫名的焦躁漸漸散了,才道:“嗯,有你在身邊,哪兒都是一樣的。”——不管是前世的靖甯侯府,此生的信王府,乃至這座威儀皇城,有韓玠在,心裡便能踏實許多。

  躺着難受,謝璇便又坐起身來,拉着韓玠去看兩個孩子,誰知道那倆也正睡覺,于是到窗邊吹着風,商議請謝珺她們入宮的事情。謝璇畢竟不如韓玠經過大風大浪,陡然成了皇後,許多事情便束手束腳的不敢放開手去做,“請姐姐她們進來的話,在哪兒好呢?太皇太妃也想念姐姐呢,到時候也得見見。”

  “既然覺得宮城無趣,就在南禦苑,或是謝池。”

  “可以嗎?”謝池的風光當然是誘人的,謝璇驚喜。

  “有何不可?”韓玠帶着她在宮廊慢行,“這宮廷内外,你想去哪兒都行。等南禦苑和謝池都玩膩了,咱們就挑時間去行宮,其實北邊還有個宮苑,隻是從前失于打理,回頭休憩出來,去那兒散心也很好。”

  這樣多的地方列出來,那種枷鎖禁锢的感覺便消失殆盡,謝璇側頭睇着韓玠,笑意盈盈,“才當了皇帝就這樣大費周章,放任我各處散心,不怕言官們說你昏聩?”

  “朝堂上無愧于心,後宮裡的事礙着他們什麼了?”

  “那往後我就能多去謝池!”——從前謝池被圈住,沒有皇家宗親引路便很難近來,謝璇貪戀其中風光,卻總難以盡興遊玩,如今這滿湖風光放到了眼皮子底下,倒是不能辜負的。

  于是三日之後,謝璇在南禦苑設了小宴,隻邀請謝珺和謝玖、溫百草、韓采衣、唐婉容幾個人過來。那一日韓玠的也得空,順道請了衛遠道和小舅子謝澹,以及晉王。因有謝珺在,對于邀請好友許少留的事有些遲疑,問了問謝璇的意思,謝璇卻是半點都不猶豫,“當然請啊,為什麼不請。姐姐又沒欠着許家,難道還要時刻避着?回頭把融兒也帶過來,還能讓姐姐高興些。”

  韓玠果真邀請了許少留,又吩咐帶着許融,許少留不得不遵命。

  初夏的南禦苑自然是極美的,謝璇這小宴與冬至等大宴不同,不去挑那寬敞闊朗的地方,卻設在了禦苑外謝池邊上的一座樓閣。樓閣臨水而立,推窗便是謝池的滿湖碧波,拂堤楊柳和近處成片的碧綠荷葉送入眼中,心曠神怡。

  謝璇因為貪戀這兒風景,比約定的時間提前半個時辰過來,挑了龍舟同韓玠遊湖半圈,将連日的郁氣散盡。

  謝珺和謝玖來得最早,途中順道接了溫百草,三人行禮拜見,原以為成了皇後的謝璇能正經嚴肅些,誰知道一照面,謝璇頭一個問起的竟是霞衣閣——

  “溫姐姐如今不必每日照顧孩子,該有不少精力放在霞衣閣上,那邊近況如何?”

  謝珺便将近況說個明白,末了打趣,“高夫人前兩天還說呢,這回咱們仰仗着皇後,也不怕那些宵小之徒,回頭再盤下兩間鋪子,将生意做大些,也不浪費她的心皿。就是不知道皇後意下如何,畢竟這還是你的鋪子。”

  “我還不是都聽姐姐的。”謝璇倚窗而坐,長發挽起發髻,飛鳳珠钗挑在鬓邊,比從前更增嬌豔貴麗。她前陣子忌口了不少東西,如今漸漸放開些,便不時的拿了蜜餞慢慢嚼着,“說起來這霞衣坊以後可就要托付給姐姐了,我這兒擔着母儀天下的名字,再要把掌櫃的召進來吩咐生意上的事,還不得叫人笑死?隻有一樣,尚衣局的衣裳都不及溫姐姐的衣裳秀氣,回頭等溫姐姐有空,也得幫我做兩件才是。”

  這是自然的,有皇後娘娘這個金字活招牌放着,溫百草怕是要名躁京城了。

  這頭正自說着,女官在外禀報,不多會兒簾子掀起,卻是韓采衣和唐婉容到來,她們的身後,跟着許融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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