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乃是上山遊玩的遊客,走累了在此歇腳,打攪小公子了。”伴在皇帝身邊的太監總管魏忠答道。
這從月亮門中走出來的人自然是周煄,西山寺的僧人忙得昏頭,周煄也不樂意讓他們心不在焉的念平安經了。這後山小廟,在西山寺的威名下艱難求生,廟小人少,卻人心淳樸,再合适不過。
周煄看了一眼魏忠,又瞟了一眼皇帝,他設計引這些人來,自然有其目的。
周煄作揖行禮,微微一笑什麼都沒說,又繞回月亮門走了。這般連個主事人都不願意說話,也把他看的太輕了。
留在院中的一行人四顧茫然,突然,皇帝哈哈大笑起來:“現在小孩子的脾氣都這麼大嗎?在山腳下因不是主人家答話,人都不樂意回答,現在更好了,一言不發,直接走了。”
“都是奴才無用。”魏忠脹紅一張臉,尴尬道。
“老爺未曾亮明身份的緣故。”趙耀輝安慰道,别說皇帝了,就是他們中的侍衛都是大家子弟,一說身份,巴結的人蜂擁而至。
“是啦,身份……”皇帝感歎道:“老爺我有何身份,不過是一個來撞大運的,注定沒有大出息的庸人,你們也别自恃過高,不然一頓飯都讨不到了!”皇帝也未曾有過如此新鮮的體驗,想着山腳下小孩兒對他的評價,哈哈大笑道。
“什麼讨飯?”小沙彌端着茶水出來了,茶杯還不配套,估計是拿其他湊數的,皇帝一行人已經是小廟史上最大訪客量了。
“我們走的又累又餓,不知小師傅能否收留我們用頓齋飯?”皇帝吸取教訓,這次是他親口問了。
“阿彌陀佛,小僧正要和幾位施主商量呢。我們廟小,飯菜都預備是定量的,現在再做事來不及了,師父說請諸位施主到徐施主那裡用飯,那裡有好菜呢。”小和尚笑着推薦。
“徐施主那邊人很多嗎?”不然怎麼會預備那麼多飯菜。
“徐施主身邊隻帶了個跑腿的程木和一個廚娘,隻是今天是徐施主出母孝的第一天,徐施主請廚娘做了許多飯菜,準備擡到山路上,請過往的農人獵人吃呢。”小沙彌解釋道,“這後山隻有我們一座廟,能供這麼多人吃飯的,也就徐施主了。”
皇帝一行人不由有些尴尬,剛剛把人得罪了又要上門去讨嫌,誰的臉皮能這麼厚?小沙彌看他們神色奇怪,以為他們不好意思張嘴,笑道:“施主别怕,徐施主是最和氣最慷慨大方一個人了,好說話得很,小僧領你們去吧。”
皇帝無法,隻好跟過去了,臉皮再薄,也不能讓“下人”回話了,不然真要餓肚子。
“徐施主,徐施主……”小沙彌高僧喚着,周煄很快就從屋中出來,小沙彌和周煄解釋了幾句就笑着離開了,留下兩方面面相觑。
周煄好脾氣的伸手做請的姿勢,請這些人屋裡說話。
人家一個小孩子都這麼有兇襟,皇帝自然不能小氣,笑着服軟賠不是:“小公子大量,是在下沒有約束好奴仆。”
‘“無妨,我知道您是有身份的人,宰相門前七品官,就算是您的奴仆,想必也是尋常人搭不上話的。”
皇帝咋一聽還以為是在諷刺他們,但周煄神色自然,顯然隻是在陳述事實。
氣氛有些尴尬,程木端着茶水過來正好解圍,周煄道:“老伯嘗嘗這蓮香茶吧,是我自己做的。”
魏忠率先嘗了一口,茶水在口了來回幾次才咽下,為不可查得向皇帝點頭示意,皇帝這才端起茶杯。嘗了一口,有絲絲甜味,聞着有花香,皇帝從未喝過這等風格的茶水,這是給小孩兒喝的吧,實在找不出能誇獎的話,皇帝含糊道:“好茶,好茶。”
“這茶是我守孝時候喝的,天天吃素,嘴裡沒味兒,喝這樣的茶開胃,老伯想是吃不慣的。”
“守孝清苦。”皇帝也必須說能堅持守孝三年不容易,尤其是他們面前這樣小的孩子,多少朝中大員守孝也不過是應付敷衍,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是啊,挺苦的。”
皇帝詫異得看了周煄一眼,是個實在人,以前人人都說心甘情願,卻沒人承認艱苦。
好似看出了皇帝的疑惑,周煄道:“這麼艱苦我都過來了,想來我母親在地下受益不少。”
“令堂必已早登極樂,永享福壽。”皇帝金口祝願,覺得這傲慢的小孩兒還是有優點的,笑問:“冒犯小公子一句,家中可隻剩你一人,不然……”
“小子徐惑,老伯稱我的名字就是,小公子什麼的太客氣了。”周煄環視這個狹小的屋子,解釋道:“我出身富貴,父親還在世,母親去了剛一年就求娶了新婦,我也還有兄弟,不過都是庶出,自有親娘和嫡母要孝順,想必他們在府裡祭拜。”
皇帝同情的看了一眼周煄,這種三周年儀式都不出席,何必給那些人圓場,想來周煄也不是個受寵的,民間就是嫡庶混亂。
皇帝看話題走入死胡同,不自在的移開眼光,剛巧就看見了旁邊挂的字畫,終于找到安全的話題,問道:“這是徐惑你畫的?”
“是,想像着畫的,希望我母親也能過上那樣舒适安逸的生活。”周煄笑着和皇帝等人解釋畫作,畫的是一幅街景圖,旁邊用小楷寫着“男女平等,天下大同”可謂大逆不道。
“聖人說男尊女卑,你不認同。”皇帝不動聲色問道。
“男尊女卑是男人的看法,我曾聽見有人說過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通過征服男人征服世界,可見男女都一樣,對這世道有野心,隻是方法不同罷了。我自然知道現在男女不平等,我說的平等也是法律上的平等,一個男人殺人和一個女人殺人,判同樣的罪,得同樣的罰,可見世間還是有男女平等的時候。”
“聽說刑部要修訂律例,夫殺妻減刑,妻殺夫加刑,朝廷和你的看法剛巧反的呢。”方白插嘴道,他是不贊成這樣刑法的,他早年征戰邊關,妻子奉養父母照顧子女,如今高升入京享福,他也肯聽妻子的話,方白妻子對此可是強烈不滿。
周煄打趣一句:“我就說老伯氣質雍容實非常人,如今看來果然不錯。”連身邊的随從說起刑部來都是這般輕描淡寫,“我朝新立的時候,朝廷鼓勵寡婦再嫁,也封賞了好幾位巾帼英雄,戲文裡都唱男兒打仗在邊關,女子紡織在家園,誰說女子不如男,如今天下太平,男人夠用了,就用不着女人了、,女人的地位也就下降了。貞潔牌坊越來越多,刑部的大人們也是順應形勢,才能有如此奇思妙想。”
“你說我們不俗,我看你才是難得,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見識。”皇帝贊道,“奇思妙想”用的諷刺,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皇帝雖然沒有總結出這樣的句子來,但思想是領會的。尤其身在皇家,看到的都是獨立自主各有本事的公主命婦,皇帝也樂意自己的姊妹女兒強悍能幹。其實皇家十分重視公主們的教養,與民間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不同。
“胡亂說說,胡亂說說。”周煄謙虛道。
“自然是胡說,憐惜女子是好的,聖人訓男尊女卑,自有道理,女子困于内宅見識淺薄,若讓女人主事豈不是天下大亂,哪能說什麼平等。”趙耀輝皺眉道。
“女子困于内宅,這位先生說的好,一個困字道出了無數女子心酸,若是能走出内宅,誰說女子不如男呢?”周煄反問道,他早就打聽清楚了,趙耀輝大學士最是開明不過,他家姑娘比公子書念得好,他大大誇獎,直言若是兒子不成器他就招個上門女婿,比那些為着兒子喝女兒皿的無良父母強出一座山去。
“哈哈哈,老趙,你裝不下去了吧,好不容易碰上同道中人,還闆着個臉作甚。”孫令磬哈哈大笑。孫令磬乃是皇後娘娘幼弟,從小在宮中長大,由皇帝姐夫教養,年紀小又跳脫,即使是大學士的玩笑也敢開。
“言乃心聲,趙先生仁心厚德,掩蓋不住。”周煄恭維道,正想說什麼,突挺得孫令磬肚子咕咕叫,孫令磬自己鬧了個大紅臉。
“請諸位在此用飯吧。”周煄自然停止話題,請大家入席。
“打攪了。”皇帝假假客氣道。
“無妨,諸位與我在出孝第一天相遇,定是我母親的指引,有緣相見,不敢吝啬一餐便飯。”周煄笑道。
“你剛剛還轉身就走呢!”孫令磬毫不猶豫的拆穿道。
“我是去吩咐廚娘多做些菜,山上清苦,諸位人又多,不提早安排,怎麼夠吃呢。”周煄不承認自己小氣了。
入席才看見主食是肉粥和白面饅頭,菜是涼拌雞肉、野菜煎雞蛋和魚丸湯,簡陋得很,唯獨可取的是量大。
“委屈諸位了。”
“主人家客氣了,能有如此吃食,很不錯了。”皇帝了解民生,平常人家能有白面、肉吃就是中等富裕之家了。他還記着周煄說父再娶,家中不太管他的事情,覺得周煄能置辦這樣一桌飯菜已經很不容易了。若他們不來,這些東西就要舍給過往農人獵人做善事,一時之間對周煄的好感蹭蹭往上漲。
也不知是不是真餓了,皇帝一行人總覺得這飯菜比平日裡的山珍海味都好吃,用的比平日多許多,一餐飯吃下來滿足得很。
吃過飯,周煄請皇帝一行在院中樹下喝茶聊天,皇帝又好奇發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