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國
幽靜雅緻的四合院内,身穿白衣,臉覆銀色面具的男子長身而立,眼睛看向遠處翻湧而起的烏雲,輕笑一聲,聲音詭谲森然,“終于,起風了!”
男子身邊的黑衣侍衛肅着臉,靜靜侍立。
男子轉身,“去将軍府!”
“是,主子!”黑衣侍衛應聲,緊随其後。
将軍府裡,阿古達木自從去年在遼城吃了敗仗,僥幸逃回一命之後,就受到朝臣們的譏笑與排擠,連向來信任他的昌國皇帝烈帝也對他頗有微詞,因此,這些日子以來,阿古達木的日子十分不好過。
聽說銀面男子求見,阿古達木放下手中的酒杯,醉眼微睜,“精衛來了?”
傳說中炎帝的小女兒女娃,在東海邊玩耍時溺斃于東海。死後化作精衛鳥,為複仇,世世代代,子子孫孫,口銜微木,以填滄海。
阿古達木不知道精衛的來曆,隻知道他和梁國有不共戴天之仇。且精衛此人足智多謀,來到他身邊後給他出了不少主意,這才讓他重新赢得了烈帝的信任。
“快請精衛進來!”
阿古達木整理一下衣服,揮手讓身邊伺候的舞姬退下。
精衛從外面走進來,聞着屋内濃郁的酒味,臉色不變,恭敬的向阿古達木行個禮,“将軍。”
阿古達木笑着從席位上站起來,伸手去扶精衛,“本将軍說了多少遍,你我二人以後就以兄弟論,何必如此客氣,反倒顯得生疏了。”
精衛适時地收回手,躲過阿古達木的攙扶,語調不變,“禮不可廢。”
阿古達木眼底閃過一絲滿意,嘴上卻無奈道,“你呀,你們這些中原人就愛講究那些虛禮。你來的正好,昨天皇上賞了本将軍兩壇子美酒,一會兒你和本将軍共飲幾杯。”
精衛不置可否,“衛此來,其實是有事情要禀報将軍。”
阿古達木怔愣一下,臉上的笑容淡去,揮手,“都退下!”
周圍伺候的人行個禮,悄無聲息的退下去。
“現在沒人了,有何事,精衛可直接說。”
精衛淡淡的看着阿古達木,“不知道将軍可否想報遼城大敗之仇?”
很輕的一句話,聽到阿古達木耳朵裡,不啻于驚雷。
阿古達木眼睛瞬間瞪大,“什麼?!”
精衛繼續道,“衛聽說,梁國派兵攻打西陵州,現在雙方已經成對峙局面。夏朝皇帝無将可用,選了一個毛頭小子領了十萬大軍趕去西陵州。夏朝雖然建國多年,但高宗昏庸,大興土木修建道觀,廣選采女,弄得民怨沸騰。雖然夏朝外表依然繁華,實際上内裡早就空虛,國庫幾乎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現任皇帝又倒行逆施,殘害忠臣,大興連坐之罪,凡有些才幹的将領都被現任皇帝除去。這個時候梁國和夏朝開戰,夏朝必然自顧不暇。将軍隻需要向烈帝請兵出戰,和梁國相呼應,南北夾擊,攻破遼城,占領西北,馬踏中原,指日可待。”
阿古達木嘴唇微微抿緊,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顫動兩下,顯然被精衛的話語說動,但好歹還沒失了理智,眯眼道,“本将軍聽說,現任西北大将軍甄裕可不是個容易相與之輩,尤其是遼城地勢險要,極難攻克……”
他早就懷疑這個精衛和原西北大将軍姜戰有關。
去年夏朝皇帝誅了姜家全族,連姜家的姻親都沒有放過,精衛也是去年才投奔到昌國,且對夏朝皇帝有滔天恨意,提起姜家來,總以忠臣相稱……種種迹象都表明,精衛和姜家有關。
隻是他試探了許多回,精衛都沒有承認過。
如果精衛真的是姜家餘黨,有精衛幫忙,攻克西北确實是容易許多。畢竟姜家在西北經營多年,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便是姜家沒了,西北也有許多姜家的部族和釘子隐藏下來。
精衛淡淡的看阿古達木一眼,面具籠罩下,看不清臉上的情緒,聲音依然平淡的沒有起伏,“富貴險中求,若是大将軍能抓住這個機會,攻破西北,一雪前恥,日後在朝堂上将無人能掠大将軍的鋒芒。若是大将軍瞻前顧後失了良機,日後再想找這樣的機會,怕是就難得了。如何裁奪,想必大将軍心底自有計較,衛隻管向大将軍獻策,不敢左右大将軍的決定。”
阿古達木說這話,本來就是想探一探精衛的底細。
如果精衛急于報仇,嘴裡稍微透露一些傾力相助的意思,他就能趁機提出更多的要求,榨出精衛更多底牌,甚至讓精衛把西北的暗線都交出來供他調派。
偏偏精衛不上當,這麼一來,倒顯得他膽小怯懦了。
阿古達木心裡不喜,沉吟一下道,“此事本将軍知道了,本将軍這就進宮去和皇上商議,到時候,少不得還要你幫着出謀劃策。”
精衛說得對,機會難得,他不能錯過。
不管精衛有何打算,到時候他隻管把精衛帶在身邊,要是勝了還好,要是敗了,就把責任都推到精衛身上。
精衛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也得盡心盡力的幫着他。
精衛聲音依然淡淡,“職責所在,不敢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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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
阿玖和衆将領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吊橋放下,馬彪帶着一萬将士當先一騎沖出去,阿玖被一衆親衛護在中間,為馬彪壓陣。
馬彪穿一身明晃晃的铠甲,肩上扛着巨斧,扯起嗓子氣勢如虹的喝罵,“呔,你們這群疥癞鼠輩,還不趕緊把你家大将軍叫出來受死!”
朔方城避戰了一個多月,前段日子梁軍攻下平城後,朔方的将領更是龜縮不出,任憑梁軍怎麼喝罵都無濟于事。
時日一久,梁軍早就心存懈怠,打算等朔方城裡的人都餓死了,他們就順順當當的接手。因此,壓根沒想着朔方城裡還有人敢出來挑釁。
斥候探到消息,回來禀報的時候覃鞍還有些不信,“你可看清楚了?朔方真派了一萬多名士兵過來叫戰?”
斥候忙着點頭,“屬下看的清清楚楚,打頭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将軍,扛着一柄巨斧,身材魁梧,面色黝黑。那一萬士兵也都精神飽滿,看起來根本不像是久餓之人,屬下猜着,應該不是朔方城裡的駐軍。”
覃鞍面色微變,不是朔方城内的駐軍,那就是朝廷的援軍了,可是平城已經被他們的人占領,朝廷的援軍卻能到達朔方……難道說,平城失守了?那為何他沒有得到消息?平城那邊也沒有人潰敗回來?
念頭沒完,營帳被掀開,一個親衛急匆匆進來禀報,“報告大将軍,營門外有一個黑臉的将軍領着萬餘人在外面叫戰。”
覃鞍嚯的一下站起來,“點齊兵馬,随本将軍出去迎戰!”不管來人是誰,找上門來送死,他就笑納了!
馬彪在外面罵的正起勁,就見敵營裡拒馬被搬開,數千輕騎從裡面沖出,後面跟着萬餘步兵。
當先的,是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将領。
這将領色如重棗,方口直鼻,下颌一層短短的胡須,手持一對兩尺長的金锏,長得威風凜凜,滿身煞氣,正是昭毅将軍覃鞍。
覃鞍兩邊排列着七八名武将。
馬彪眼睛一瞪,單手拿着巨斧遙指覃鞍,“覃賊,還不趕緊過來讓老子砍一斧頭,送你歸西!”
覃鞍還沒說話,旁邊的将領就怒了,“匹夫無狀,竟然敢挑釁我家将軍,爺爺來會一會你!”
催馬向前,迎上馬彪舉刀就砍。
馬彪架起斧頭,正面迎上,撥馬回轉,兩人打在一起。
阿玖騎着踏雪在軍前觀戰,看了兩眼,心裡大概就有了計較,轉過頭去看覃鞍。
她沒見過覃鞍,聽桓錫的描述,再看位置,大概認出覃鞍是誰。
伸手向着敵方指一下,側頭問桓錫,“那個人就是覃鞍?”
桓錫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點頭,“正是。據說覃鞍從師于樂陵先生,自小熟讀兵法,兇有乾坤,武藝出衆,是樂陵先生最得意的弟子。”
阿玖:“……樂陵先生是誰?”
看桓錫滿眼崇拜的小眼神,似乎應該是一個高大上的人物。隻可惜她是半路出家的武将,為了拽幾句頗有内涵的話應付這邊的将領謀士,臨陣磨槍的看了幾本兵書兵法,壓根不知道這邊的高人神人。
桓錫,“……”大将軍用兵如神,竟然不知道樂陵先生是誰?
白非凡在旁邊接話,“據說樂陵先生祖上師從鬼谷子,到了樂陵先生這裡,其智謀更勝先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通陰陽,奇門遁甲,排兵布陣,樣樣精通。隻不過樂陵先生生性恬淡,不喜權勢,故此,一直在樂陵縣隐居,世人尊稱為樂陵先生。覃鞍早年間拜入樂陵先生門下,現在樂陵先生已經過世,覃鞍就繼承了樂陵先生的衣缽。”
阿玖嘴角一翹,哂笑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通陰陽?這不是梁國國師的拿手本事麼?樂陵先生要真的心性淡漠,無心權勢,何苦去學那麼多東西,又教導出這麼一個滿身煞氣的得意弟子?依着本将軍看,他不是生性淡漠,而是被先國師壓得他不能翻身,不得不生性恬淡吧?”
反正她是不相信,這麼一個被人吹捧的牛逼哄哄的人物會去當一個隐士的。
白非凡眼底閃過笑意,點頭,“大将軍英明!”
他作為先國師的徒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裡面的彎彎繞繞。他師父有經天緯地之才,樂陵先生被人吹捧出來的那些才能,到了師父面前不過是班門弄斧而已。
接連挑釁幾次,被師父一敗再敗之後,樂陵先生才不得不收了野心,跑回樂陵縣著書收徒,對外宣稱無心權勢,隻願著書育人,一來二去,反而赢得了一片美名。
阿玖摩挲一下下巴,“所以說,這是國師失勢,羅辯那個蠢貨就啟用了樂陵先生一派?”怪不得羅辯派覃鞍上戰場呢。估計覃鞍對國師的痛恨絲毫不比羅辯少,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兩人有了共同的痛恨目标,即便羅辯不向覃鞍許以重利,覃鞍也不會背叛他――畢竟,國師可是羅辯弄下去的,換成别的皇子上位,誰知道會不會再把國師迎回來?
白非凡點頭,“不錯。”
他們這邊談論覃鞍,覃鞍也看到了阿玖。
實在是阿玖那一身銀盔銀甲的打扮太過亮眼,又是被衆人環衛,想不引人注意都難。
“本将軍聽說,夏朝皇帝選了一個尚未及冠的少年擔任征南大将軍,可是那個小少年?”
彭仲細看一眼,點頭,“看年齡應該是。”
覃鞍摩挲着腰間的金锏,“一個小少年擔任大将軍之職,竟然還能壓得住下面的一幹老将……伯益對這個鳳涅了解多少?”他原本收到消息後,也沒将這個少年放在眼裡。但對方竟然能無聲無息的攻破平城,一點消息都沒有透露出來,隻憑這點,就值得他高看一眼。
彭仲苦笑,“屬下慚愧,隻知道這個叫鳳涅的少年出自懷遠将軍妻族,其餘的,一無所知。”這個鳳涅就跟橫空出世的一般,以前在夏朝并沒有任何出彩的舉動,其父母族人也十分平庸,以至于他想調查,都不知道從何查起。
“沒想到,夏朝裡竟然還隐藏着這樣的人物!”覃鞍歎一句。
蘭陵侯姜氏一族在夏朝橫行十數年,隻手遮天,朝中大部分武将都是姜氏的嫡系或者姻親。姜氏一族被滅,這些武将也被削官去爵,囚禁的囚禁、流放的流放、砍頭的砍頭。西陵州安穩二十多年,早就兵馬懈怠,沒有守城之力。
綜上種種,他這次帶大軍攻打夏朝,可謂是信心滿滿。
誰知道,事情剛有轉機,竟然就又被打回原樣,說不定,他派到平城的那一萬人馬也都已經折損了。
“少年将軍行事容易沖動,一戰勝利之後,若能再勝幾場,必然會輕敵冒進,到時候将軍隻要安排好了,一舉擒下對方,敵營必然軍心大亂。那時,就是咱們的機會。”覃鞍能想到平城已經被攻破,彭仲自然也能想得到。而且想的更深一些,瞬間就又有了一個計謀。
覃鞍眼眸微眯,兩軍對戰,他們這邊一旦勝了,對方就龜縮回朔方城裡面。
以前朔方沒有援軍的時候,還硬撐着把他們擋在外面一個多月;現在朔方有了援軍,如果再龜縮起來,跟他們對峙個一年半載的,一點問題都沒有。
對方守在本土,有城郭倚靠,閉門不出也有恃無恐。
而他們背井離鄉的過來攻打對方,時日一長,不但戰資糧草是個大問題,萬一人心浮動,産生嘩變,也是要命的事情。
所以,引蛇出洞,迅速的攻下朔方,才是上上計。
瞬間,覃鞍就把事情前後串聯着想了一遍,點頭,“就依伯益所言!”
“砰”一聲響,吸引了衆人的注意力。
就見和馬彪交戰的将領手中的長刀被磕飛。
那将領臉色微變,撥馬就要跑。
“想走,把你的命先留下!”馬彪吼一聲,回手一斧子正劈在對方的馬屁股上,直接将戰馬劈倒在地。
馬上的将領避之不及,被壓倒在馬腹之下,眼睜睜的看着帶皿的斧頭在他頭頂劈落。
一切都在瞬息間。
一擊得手,馬彪将對方的首級綁到馬鞍上面,高聲呼喝,“此賊已被某劈于馬下,你們還有誰敢來戰?!”
“潑莽夫欺人太甚!”覃鞍臉色沉怒,攔住想要奮勇上前的将士,提着雙锏奔向馬彪,“本将軍來會一會你!”
馬彪眼睛一亮,“等的就是你這狗殺才!看斧子!”
馬彪一身蠻力,覃鞍卻更加靈活,十幾招過去,左手揮锏去砸馬彪的面門。馬彪連忙擡斧子去擋,卻不料這隻是覃鞍的虛招,真正的攻勢卻是砸向馬身子的右手金锏。
再想躲閃已經來不及,馬彪雙腳踩蹬,飛身離馬,與此同時,他身下的戰馬也被打的骨斷筋折,摔倒在地。
将軍失去戰馬跟失去雙腿也差不了多少,若是遇到普通的騎兵,還能一戰;若是遇上武藝相差不多的,劣勢立刻就顯出來了。
覃鞍把雙锏對接,雙锏立刻變成長棍,封住馬彪的上中下三路,防止馬彪偷襲戰馬。同時發揮自身優勢,招招都往馬彪身上的要害招呼。
一時間,馬彪險象環生。
阿玖從馬彪落馬心就提起來了,一催戰馬竄出去。
梁軍那邊見阿玖出陣,立刻有将領迎上來,“哪裡去,先過了某這關再說!”
桓錫龐立白非凡見狀,也策馬上前擋住。
上面将領動,下面士兵也跟着往前沖,一片混戰就此展開。
阿玖手裡的寶劍舞的密不透風,本就是削鐵如泥的利刃,再加上阿玖天生神力,一馬縱出,勢不可擋,挨着就死,蹭着就亡。
殺的梁軍膽寒,不自覺的讓開一條路。
那邊覃鞍鐵了心要把馬彪砸死在馬下,替自己這邊死去的将領報仇,招招兇狠。
馬彪一開始還能支應,但他兩條腿畢竟比不過對方騎馬四條腿,不一會兒就有些力竭。
眼看對方金锏當頭而下,馬彪躲避不及,硬着頭皮舉斧子往上架住。
“砰”一聲響,斧子柄被砸斷。
金锏來勢稍減,偏了準頭,正砸在馬彪肩膀上面。
“啪”一聲,劇痛襲來,馬彪半邊胳膊失去知覺,手中的斧頭掉到地上。
一擊得手,覃鞍金锏回抽,緊接着又是一金锏砸下。
阿玖離着這邊還有十幾步遠,看的清清楚楚,怒道,“你敢!”飛身從馬上蹿起,借着馬向前奔跑的沖力,瞬間到達覃鞍面前,手中長劍直刺覃鞍兇口。
覃鞍大驚,不得不收回金锏去擋阿玖的長劍。
刺耳的聲音響起,金锏從刀鋒上劃過,劃出一道深深的痕迹。而阿玖手中的寶劍連個豁口都沒有。
覃鞍,“……你敢毀本将軍的金锏,不要走,受我一锏!”
阿玖旋身落到馬彪身邊,将馬彪護住,聞言鄙夷道,“你哪隻眼睛看到小爺要走?就你那根破棒子,賣也值不了倆錢,毀了也就毀了,看把你給心疼的。一個大将軍,小眼子薄皮的窮德行,你們那個太子讓你來攻打我們夏朝,是不是就是因為你們一個個的太窮酸寒碜了?”
馬彪肩膀劇痛,看将軍棄馬來護自己,正感動,聽了将軍罵對方的話,差點噴笑出聲,高聲笑道,“将軍英明,他們蠻夷之人,茹毛飲皿,見了我夏朝泱泱大國,富貴錦繡,自然生出一些見不得人的盜賊心思!”
覃鞍差點被阿玖一番話氣死,他堂堂的大将軍,在對方眼裡竟然是沒有見過世面的蟊賊?是可忍孰不可忍!
恨聲道,“少逞口舌之利,納命來!”
手中金锏當頭沖阿玖砸下來。
阿玖不躲不避,穩穩的站着等金锏落下,然後迅速出手,寶劍揮舞,就聽“蹦蹦蹦”幾聲,金锏被砍成幾段掉落到地上,覃鞍手裡光秃秃的隻剩下個半尺長的棒子。
覃鞍的臉都氣綠了,如果是武藝不如對方也就算了,偏是輸在兵刃上,一口皿哽在兇口,差點嘔死。
想起彭仲的計謀,撥馬掉頭就跑,“鳴金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