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昌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色,面上卻是笑意盎然,道:“父親高瞻遠矚,孩兒望塵莫及。不過依孩兒愚見,朱棣必然不甘心于此。”
徐增壽瞪上一眼,透着對徐景昌明知故問的責備意味,複又笑道:“那是當然,不然我們何必将寶押在他身上?不僅他不甘,皇宮那位也是不甘。今日議定遣高巍北去講和,不過是方學士提出的緩兵之計罷了。”
徐景昌道:“為何要緩?
徐增壽道:“經此一戰,朝廷兵馬折半,庫銀也告急,總得需要時間來緩和一下。朱棣也損兵不少,又在德州吃了李景隆的一個悶虧,今年之内多半不會渡河南下。”
徐景昌點點頭,道:“說起德州之事,李景隆可真算得上喪心病狂啊,舍百萬擔糧,緻數萬人中毒,實在有違天道。”
徐增壽收斂笑意,正色道:“景昌,自古成大事者,莫不是這般心黑手辣。此舉正說明李景隆心懷大志,萬萬不能小觑。等他回京師後,你既要加強往來搏取信任,又切不可露出半分破綻,讓他起了疑心。”
徐景昌亦正色道:“孩兒知道厲害,定會小心謹慎。”
徐增壽虛起了眼,道:“今日朝議,卓敬、黃觀等人彈劾李景隆,必将引火燒身。我雖然沒有附議任何一方,但也不能大意;對卓敬等人,你以後要少于往來。”
徐景昌想了想,道:“若刻意與卓敬等人減少往來,豈不正說明我們已經站了隊?依我之見,當是和以前無異,以顯我們居中不倚的态度。”
徐增壽面露贊許之色,道:“景昌說得是,你能有這般心思,我便放了心。畢竟我老了,以後這個家還得靠你啊。”
徐景昌笑道:“父親正當壯年,與老字哪有半文錢關系?”
徐增壽甚是欣慰,再與徐景昌說得幾句,便出了密室。徐景昌則回到後院,準備換服當值,路過花院時習慣性向北牆一瞟。
北牆有棵桃樹,此時挂滿青澀的幼桃;一株挑枝最前端有三顆緊緊相連的幼桃,桃上各有一個并不算起眼的疤痕。
疤痕很新,不知是被誰磕碰,還是被鳥禽所啄。
徐景昌微微一怔,但步伐沒有停頓,隻是眼神能夠看出似是若有所思。
夜裡子時,徐景昌巡察北城牆,趁人不備而掠下,匆匆消失在夜色裡。過得一柱香時間,他又出現在城外五裡的一個破舊土地廟内。
廟内無燈火,唯有清淡的月光透入。
窗牖前有一個人,仰着頭看着窗外,似乎在欣賞那一輪清月;其全身罩着一件寬大的衣袍,甚至将頭部也緊緊罩住,身後的影子便是一個黑袍。
徐景昌在黑袍身後數步處站定,歎道:“我覺得你急了些,不該這麼早來。”
黑袍沒有轉身,但顯然對徐景昌的到來和突然說話并不意外,口中輕笑一聲,道:“不是我早,是你來遲了。”
徐景昌道:“這可不能怨我,誰讓你選這個地方?我總是有職責在身,哪能說走就走?”
黑袍道:“說正事吧。正如你所說,我确實有些急,但沒有辦法,因為我們的時間不多,但事情不少。”
徐景昌道:“事情不僅不少,而且難度很大。”
黑袍頓了頓,道:“我知道。”
徐景昌歎口氣,道:“我也知道,既然上了你的賊船,我便沒有下船的道理,盡力而為吧。”
黑袍笑了,道:“隻要你盡力而為,我便放心了。聽說今日朝議,卓敬等人又彈劾了李景隆?”
徐景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皺眉道:“我覺得你和我聯系就好,最好别讓宮中那位出手。唉,你也知道自從和術事發後,那位對身邊宦人便不再信任,這位可是我花了很多心思才送上去,你别輕易用他。”
“言之有理,聽你的。”
“哦喲,不得了了,很難得你聽我一回啊。說吧,這次你又要我做什麼難事?”
“不是已經說了嗎?就是攻下卓敬等人。按我判斷,李景隆回京師後必定要向他們那幫人報複,你卻要盡力相救。”
“同時再替你宣傳一下?”
“哈哈,和你這樣的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
“我真的談不上聰明,甚至可以說是糊塗。因為,我總會忍不住要想想我們這樣做是否正确……或者說,是否值得。”
“你又來了!你這樣猶豫,我怎麼放心把事情交給你?”
“哈哈,我不過是在你面前抱怨幾句,又不會真的誤了你的事。再說,這事也是我的事,我自有分寸。”
“那就好。”
“其實我挺想誇誇你,但又怕你驕傲。”
“誇吧,我盡量克制。”
“你現在的氣勢越來越像你們家那位了。”
“這也是你猶豫的地方?”
“是的。”
“放心,我始終是我,你也始終是你。就像我們做的事一樣,從當初作出這個決定開始,就沒有一刻動搖過。”
“你确實比我強。”
“你謙虛。”
“不,我是說真的,這也是我答應你的原因。”
“我覺得你是在捧殺我。”
“你可以這麼認為,我不介意。”
破廟内傳出一陣笑聲,片刻後又閃出兩條人影。此後,廟内便空無一人,也再沒有任何響動,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
雲霧峰,位于燕山深處。
李長然看着不遠處那道隐沒于花樹間的灰白院牆,忍不住長長松了口氣。又趕緊尋了處澗水,将臉上的塵色洗去,然後整理了衣衫,徐徐上前。
不出意外,他眼中看到的就應該是三大隐宗之一的上古天真派;也就是這時他才會如此肯定,若是往日來到這裡,他至多以為那是一家普通人戶而已。
這是他師父錯然道長親口告訴的地址。
武林中人都知道有三大隐宗,但相比于乾元宗和山水荒,上古天真才是真正當得起這個隐字。
幾乎沒有人知道它在哪裡,甚至不知道其掌門人是誰。但誰也不敢否認它的存在,因為它的名聲通過武林中人口口相傳,至少已有上百年曆史。
幾乎沒有人知道的例外,當然是指曆任南盟盟主。
在曆任南盟盟主中,沒有一個人透露過他們為什麼會知道傳說中的上古天真;武林中人對此各有猜測,其中大多認為是與龍淵有關。
雖然,他們對于龍淵同樣是什麼都不清楚。
李長然屏息叩門,稍後出來一名青衫童子;待說明來意,童子笑嘻嘻地将其領了進去。
門内是花院,但并不大,穿過後便直接進入正廳。
讓李長然在客位坐下,童子轉身去了一道屏風後;過得半晌,屏風後又轉出一人,年約四十、衣着普通。
李長然起身作揖,道:“在下李長然,乃龍門派大弟子。此番受家師錯然道長之命,特請貴派參加明年三月的南盟盟主選拔大會。”
來人接過請柬細細看了半晌,道:“請随我來。”
李長然随來人從屏風繞進,穿過幾個偏廊,又來到一處比前面那個花院還小的院内。
此處看着像是後院,三面是房屋,一面則是山崖石壁。院内并無花樹,隻有幾道菜畦。
李長然正自奇怪,卻見那人徑直走到石壁前,雙手在石壁上摸索片刻,然後石壁内突然發出一道長長的悶響。
随着悶響聲起,石壁上一塊兩丈見方的巨石緩緩移動,最後竟是露出一個深深的洞口。洞内并不是漆黑一片,反而能清楚地看到遠處有光亮。
那人面無表情,側身道:“請。”
李長然深吸一口氣,走進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