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元帥從北朝邊境回京,除了例行公事的彙報公務,一般是不需要按時按點的進宮上朝。
突然被皇上召見,袁元帥心中不免有些飄飄然。他是魏朝兩朝元帥了,在武将之中,按資曆按作戰經驗,是無人可以和他相比的。朝庭稍微有點影響的戰役,都沒少過他。或是出戰,或是在後方出謀獻策。他上報的關于作戰的奏折,皇上向來都以他的意見為重,很少駁回的。他想,這次一定也不會例外。
袁元帥春風滿面的來到禦書房,倨傲地朝守候在外面的幾位侍衛點了點頭,走了進去。
禦書房中不隻是皇上一人,左右兩位丞相都在座,袁元帥扯了下嘴角,向劉煊宸擡擡手,算是行過君臣之禮。
劉煊宸遞了個眼色,羅公公替袁元帥搬了把椅子,坐在衆人的下首。
袁元帥悄悄瞟了瞟祁左相,隻見他神色淡然,眉梢間隐約浮動一縷兇有成竹之色。
“袁愛卿,在我朝之中算是德高望重的老臣了,朕慚愧,一直不太清楚愛卿多大年紀了,過花甲了嗎?”劉煊宸閑談似的開了口。
袁元帥抱拳,“再過二年,老臣就到花甲了。”
“當真?”劉煊宸一挑眉。
袁元帥點點頭。
“右相,”劉煊宸突然站起身,負着手在書案後踱來踱去,“朕真的要怪罪你了,為什麼不早日提醒朕,袁元帥都這麼大一把年紀,還要替朕在邊關沖鋒陷陣,你不是要朕背負一個不體貼、不關心臣子的罵名嗎?”
袁元帥和祁左相被皇帝這突然冒出來的幾句話給震懾住了,完完全全不知如何回應。
“皇上,老臣真是疏忽了。老臣想雖說袁元帥一把年紀,但腿腳靈便,身手麻利,身子骨不差似一般的年輕将軍,也就沒多想。”虞右相謙恭地站起身,低首斂眉答道。
“這裡理由嗎,右相,不要看元帥身子骨不錯,但年紀擺在這兒,人該服老時就得服老,不要和天對着幹。咱魏朝現在國泰民安,繁榮昌盛,袁元帥為朝庭辛苦了大半輩子,也該享享福了。”劉煊宸自責地搖搖頭,轉身看向目瞪口呆的袁元帥,“袁愛卿,朕真的對你不住。幸好還來得及,這樣吧,從此以後,袁愛卿就留在東陽,保留元帥的封名,俸祿、待遇一切不變,有空到兵部轉轉,給年輕的将軍們傳授傳授經戰場驗,平時就養鳥種花、陪陪夫人,過過安樂的日子吧!”
袁元帥驚呆了,皇上這嘴上說得一派體貼、關心,實際上不就是摘他的兵權、貶他的官嗎,就這樣,一世的功勳到最後和街上那些吃喝玩樂一輩子的老頭們有什麼區别,他的理想、他的抱負,他即将執行的宏偉計劃都要付之東流嗎?
袁元帥此該方才明白天子的威力真的不能小窺,彈指之間,足可以讓他從雲端到地獄。他不禁魂飛魄散,窮他一生所想,也萬萬想不到會落到這樣的下場。
“皇上,老臣還沒老,還能為皇上盡忠盡職。”袁元帥兩腿一軟,忙跪在劉煊宸的書案前,“老臣願意為了皇上,甘願在戰場上流盡最後一滴皿。”
劉煊宸繞過書案,俯身扶起袁元帥,“愛卿,朕豈能不懂你的忠心。可是朕不忍呀,你看看你頭發都白成這樣,手也哆嗦了,眼睛也混濁了,朕看着都心疼。雖說以後不必上朝,但過一陣子要進宮來讓朕瞧瞧,不然,朕要挂念愛卿的。”
“皇上,”一直冷眼旁觀的祁左相突然說話了。
袁元帥感激涕零地看過去,謝天謝地,左相終于出面了。
“皇上對袁元帥的珍惜和愛護,老臣能理解,可是現在北朝戰事這麼緊張,突然臨陣換帥,好嗎?老臣懇請皇上三思。”
劉煊宸一揚眉,“哦,這個呀,朕早已想到了。虞将軍,出來吧!”
話音剛落,一身铠甲的虞晉軒從禦書房裡間的卷宗室大步走了出來。
袁元帥一屁股跌坐到椅子裡,感到大勢已去,木已成舟,回天無力了。
顯然,這張網皇上早早張開了,但等着他往裡闖呢!
可是如果他不回東陽,皇上會張開這張網嗎?
袁元帥汗如雨下,他是徹頭徹尾的一條笨魚,上了那條鈎,最後又落進了皇上的網,隻能乖乖就擒了。
祁左相面無表情地盯着虞晉軒。
“朕思來想去,朝庭幾位将軍之中,唯有虞将軍文韬武略,可以勝任大元帥一職,朕舉賢不避親。”劉煊宸說道。
“皇上,據臣所說,虞将軍似乎擅長的是海戰。”祁左相說道。
“左相,你太官僚啦,哈,你不知虞将軍在去東海任命前,有幾年就呆在北朝邊境嗎?不過,那時,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士兵。虞将軍對自己要求非常嚴格,做到今天的将軍之職,他是一步一步,憑自己的能力得到的,不是因為他是朕的國舅、右相的公子,朕随意朕的。”劉煊宸神情一正,語氣淩厲了起來,“羅公公,替朕拟旨,朕自即日起,封虞晉軒将軍為兵部大元帥,在完婚後,即刻奔赴北朝邊境,不得有誤。”
“謝皇上!”虞晉軒單腿跪地,雙手擡過于首。
祁左相咬了咬唇,對着虞右相和虞晉軒拱拱手,幹幹地笑道:“恭喜兩位了。”
虞晉軒微微颔首,臉上毫無喜悅之色。
“衆卿家沒事,先回府去吧,朕還要和虞元帥就邊關一事好好談談。袁元帥,需要朕讓羅公公要找人送你一程嗎?”劉煊宸一臉微笑地問道。
袁元帥身子抖得象篩糠一般,“不……不必了,皇上,老臣可以……自己走。”
頃刻之間,意氣風發地袁元帥一下象老了二十歲,真的是老态龍鐘,舉步艱難。
“那好,朕就不遠送了。”劉煊宸好整以暇地坐回龍椅上,示意劉煊宸在另一邊坐下,他從書案上拿下一卷地圖,慢慢展開。
祁左相和虞右相并肩向宮門走出,他正眼都沒看向跟着後面眼巴巴地盯着他的袁元帥,又于他來說,喪家之犬,是不必再分一點心神的。
“右相,今日你和皇上這步棋可謂又快又狠呀,真讓本官敬佩萬分。”祁左相的口氣漫不經心的,好似談論天氣一般的閑暇。
虞右相目不斜視地看向前方,“本官聽不懂左相在講什麼。什麼叫本官和皇上,聽着這話,讓人覺着左相好似是外人似的。”
祁左相嘴角抽搐了下。“在朝庭上,本官不算外人。可是這一散朝,論親戚,本官不就是個外人嗎?本官可沒右相的福氣,生了位皇後娘娘。”
“祁小姐也不差呀,魏朝唯一的四品女官,祁相還不滿足?”
“呵呵,也是,也是!對,本官不差似任何人,這誰赢誰輸,不到最後,都不能蓋棺論定。”
虞右相淡淡地笑笑,沒有回應。
太醫院中原來也有栀子花。
雲映綠站在一棵栀子樹下,仰起臉,看着上面的一個個潔白的花苞,站了很久,直到一旁的小德子有點擔心地開口。
“雲太醫,你不要坐下歇會?”
今天是婦檢第一天,太醫可是忙了一天了。
雲映綠回過頭,“小德子,拿把剪刀給我。”從早晨在杜子彬的小院中聞到栀子花花的清香,這一整天,這種花香就象圍繞在她身邊,久久不散。
小德子颠颠地從屋子裡拿了把剪刀,還順便拿了隻竹籃,“雲太醫,你要剪花做藥嗎?”
“不是,想做熏香,熏熏衣服。”
“能不能送點給本宮?”一聲輕笑,虞曼菱從外面走了進來,後面跟着滿玉和一個嬷嬷。
“皇後娘娘!”小德子咧開嘴直樂,忙不疊地行禮,一邊喜滋滋地瞄着滿玉。
“帶你家滿玉姐姐去喝杯茶吧,給嬷嬷也砌一杯。”虞曼菱說道,盈盈走向含笑立在花樹下的雲映綠。“怎麼了,不歡迎本宮嗎?”
雲映綠搖頭,虞曼菱看上去清瘦了點,但精神還好。“看着自己的病人痊愈,是醫生最欣慰的時刻。皇後娘娘,你好象是第一次來太醫院吧!”
“嗯!”虞曼菱張望着四周,“後面是不是有藥園,陪本宮走走,可好?”
雲映綠放下花籃和剪刀,兩人出了太醫院,沿着藥園的小徑,慢慢地走着。
“雲太醫,你看本宮這是怎麼了?”走了幾步,虞曼菱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手臂有些幹燥、脫皮。
“這是氣候幹燥引起的,娘娘剛好身體又弱,沒關系,一會給你拿點合歡花,讓滿玉回去熬粥,你喝下就會好了。咦,娘娘,你有胎記啊!”雲映綠看到虞曼菱的手肘處,有一塊紫紅色的玉塊那樣大小的印記。
“是啊,小的時候大哥說象半個月亮,現在長着長着,象個滿月了。”虞曼菱羞澀地放下衣袖。
“娘娘,還在想将軍嗎?”
“呃,你……怎麼知道的?皇上說的?”虞曼菱的臉比西天的晚霞還要紅豔幾分。
雲映綠看着她,眸光中泛起真摯的同情。
“雲太醫,你有沒發現皇上對你很特别?”虞曼菱避開話題,笑問道。
“我沒看過劉皇上對别人,不好比較。特别嗎?一般吧,他昨天還吼我,說我欺君,怪我沒告訴他我是女子。娘娘,這事真可笑,我從沒說過我是男子,怎麼能說欺騙他呢?明明是他眼光有問題。”雲映綠的口氣,不無埋怨。
虞曼菱幽幽地看向快要暮色四臨的遠方,“皇上不是眼光有問題,是他故意讓心蒙了塵,他可能知道,如果你是女子,他就不能象現在這樣對待你了。”
“呃?”這話什麼意思。她不管是男是女,不都是太醫院的醫生嗎,和以前一樣對待不就行了。
“人的心很矛盾,希望你是他所想的那樣,可是在他沒有做好準備前,他又希望你是另一番樣子。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甯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這是一個久等戀人不來的女子說的。人總在欺騙自己,不願正面事實。因為事實是太殘酷、太悲傷了。不過,本宮好開心你是女子,本宮就有了一個可以說話的小姐妹了。”虞曼菱回過頭,“至于皇上,有一天,他會因為你是女子而欣喜若狂的。”
雲映綠被虞曼菱的話說得眼直眨,好象寓意很深刻似的。
“但願如此吧!”她模棱兩可道。
“娘娘,那你現在的心情好些了嗎?”雲映綠上前挽住虞曼菱的手臂,彎腰在田角摘了朵紫色的小花給她把玩。
“本宮的心情沒有好與壞,而是冷卻了,就成了具軀殼。”她不是一個熱情似火的女子,唯獨對大哥,是前所未有的洶湧澎湃,且,持久難息。她在他面前毫無掩飾,直白又淺顯,可他硬是轉過身去,不看她一眼。
等待深如海。她空懸太久了,提着一口氣,腳下深不見底,跌下去就萬劫不複。
現在,她真的萬劫不複了。
雲映綠寬慰地捏了捏她的手,懂這個時刻,皇後娘娘是不需要語言的同情。
“送本宮去禦書房吧!”兩人走了會,虞曼菱看天色已近傍黑,說道。
雲映綠點點頭,杜子彬一會該來接她了,來太醫院的路也會經過禦書房,應該不會錯過的。
兩人剛走到禦書房門口,劉煊宸恰巧送虞晉軒出來。曼菱一看到晉軒,臉刷地蒼白如雪,連一絲勉強的笑容都擠不出來,嘴唇顫栗着,身子搖晃地直往前栽。
兩雙手臂同時伸向虞曼菱,虞晉軒在碰觸到曼菱的衣衫前,縮回了手,虞曼菱依在劉煊宸的肩頭。
劉煊宸的眼中卻隻看到那個一臉平視地看着他的雲映綠。
她精神飽滿,唇紅齒白,看上去很不錯,可不象他這一天,心裡猶如翻江倒海般的折騰,過得可真是艱難。
虞曼菱有句話真的猜對了,雲映綠實際上是位女子,真的讓劉煊宸感到該死的不方便了。
他不能再随便和她逗趣。
他不能随便地抱抱她,甚至要求她搬到他的寝殿。
他不能随便去見她,和她獨處一室。
當然更不能一起手牽手地,在後宮漫步,長夜促膝談心。
因為她不是後宮的妃嫔,不是宮女,她是一個太醫,說起來也是一個朝庭命官。他是君王,不是登徒子,必須要給她應有的尊重。當然如果他想收了她,象戲文上某些風流皇帝,和女扮男裝的大臣來份露水情緣,最後成個正果。他可以,但他不能那樣去做,她也不會接受他那樣的方式,以他對她的理解。
在他剛認識她之初,他被她吸引,不是因為她是女人,而是她給了他一種陌生的感覺,象朋友、知已、親人、戀人,許許多多的情愫,都是他未曾有過的,他才慢慢的為她沉淪。
這樣的一個人兒,他怎麼能象對待一個後宮女子般對待她呢?
可是他又不想對一個大臣那樣對她。
他有點煩,可是這樣的煩不讨厭,反而讓他覺得很享受,甚至有絲絲的甜蜜。
在沒有理清這團亂麻前,他什麼都不做,隻是象這樣瞪着她,瞪着她,瞪到她記住他,心裡刻上他的影子。
雲映綠覺得劉皇上的眼光怪怪的,她回給他禮貌地一笑,明澈的眼眸中閃動着微微的波光。
“皇上,臣還有事要辦,先告退!”虞晉軒心裡一點都不好受,曼菱瘦得這麼明顯,那少去的一點點肉,猶如從他身上割下來一般。他不能再在這裡呆下去了,不然,他會不舍地想把曼菱擁進懷中。
劉煊宸收回目光,“好吧,把府中的事早點辦好,盡快去北朝邊境。皇後,替朕送一下虞元帥。”
“不必了!”虞晉軒急急地說,匆忙掉過頭。
虞曼菱亦沒有目送他,秀眸中有着千絲萬縷的難解心語。
淡淡的暮色裡,出現了一個俊朗的身影。
“杜大人。”雲映綠笑吟吟地招呼,“你在這等我,我去拿下醫箱就出來。”說完,她一扭頭往後宮跑去。
“你們要去哪?”劉煊宸驟然出聲。
“微臣奉皇上的旨意,保護雲太醫的安全。現在微臣來接雲太醫回府。”杜子彬一字一闆地說道。
劉煊宸擰了擰眉,“杜大人是刑部尚書,怎麼能做些瑣碎小事,朕真的糊塗了。雲太醫以後的安全由江勇侍衛負責,杜大人不必過問了。”讓她和前未婚夫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杜子彬訝異地擡起頭。
“啟禀皇上,”内務府的一個太監慌裡慌張地從遠處跑過來,“後宮出事了!”
在場的幾人都是一震。
劉煊宸的面容上露出帝王的威嚴,神情凝重,沉聲問道:“出了什麼事?”
“古淑儀……古淑儀突然被人殺害在寝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