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辱臣死。
匹夫一怒,皿濺三尺!
身為家臣,當自家的主人受到别人侮辱的時候,自當要拔刀相向,皿濺當場,為主人洗刷恥辱。
不能用敵人的皿,那就用自己的皿,從這一點來看,家臣的所作所為和市井豪俠頗為相似,都是有一腔熱皿,随時可以抛灑。
武剛和武強是武攸暨家新一代家仆中的佼佼者,已經被收為家臣,而今見武攸暨受辱,如何能夠忍耐得了?
可作為主人的武攸暨雖面色陰晴不定,手背上青筋暴起,但卻始終沒有下令報複張柬之。
沙吒忠義揮手讓手下散開,不讓他們阻攔武攸暨的親衛行動,其意思已經很明顯,那就是老将軍不打算介入武攸暨和張柬之之間的個人恩怨了。
作為一個大将軍,又身在當面,一句話都不勸也說不過去。可若讓他選擇幫助張柬之,從而徹底得罪武攸暨,兩相權衡之下,他還是選擇了兩不相幫,聽之任之。
沙吒忠義身後還有一大家子,不可能像市井豪俠一樣不顧後果,再說了,他老人家和張柬之也沒啥私交,犯不着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搭上自家。
“哎……”就在武剛武強等摩拳擦掌欲拔刀相向的時候,武攸暨喟然長歎,餘音袅袅,其中飽含着無盡的蒼涼和落寞。
随着這一聲長歎,武攸暨的臉色也平靜下來,那紫和紅都不見了,隻剩下微微的黑,就連手背上的青筋都平複了,整個人就像是被戳破了的豬尿泡,氣勢洩盡。
他的聲音依然喑啞,此刻又多了滿滿的寂寥之意,道:“大帥,末将有些累了,想早點歇下,不能陪大帥暢飲了。”
“這個……”沙吒忠義一時語塞,他沒有想到事情的走向會如此發展,以至于腦子一時半會轉不彎來。
這就算揭過了?
不該啊,武氏子弟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好說話了?就算是不拔刀相向,怎麼也得放幾句狠話吧?
可武攸暨的做法卻出人意外之外,硬是生生忍住了這莫大的羞辱。
武攸暨雖咽下了這口惡氣,但要說心中沒有一點芥蒂是不可能的,怎麼說他也是一個大活人,遭人侮辱還要裝着沒事人一樣笑臉相迎,也是辦不到的。
因此,他婉拒了沙吒忠義的邀請,隻要找一處安靜的地方,一個人慢慢舔傷口。
他的要求可謂是合情合理,且已是最好的結局了,沙吒忠義也隻能順水推舟,打了個哈哈,道:“既然武将軍累了,那本帥就不打擾了,那個誰……”
老将軍随手一指一名将領,吩咐道:“快帶武将軍去城中驿站休憩,讓驿丞可要好生伺候着,若有不周之處,本帥可饒不了他!”
他之所以讓手下人将武攸暨一行給帶到了驿站中休憩,而不是原先打算的刺史府,并非是臨時起意随意而為,而是他經過反複權衡之後方才做出的決定。
武攸暨雖然出人意外地沒有發飙,将一口惡氣生生給咽下,但卻不代表他就寬宏大量,心中沒有一點點芥蒂。
可以說如今的武攸暨和張柬之之間已是勢同水火,徹底撕破了臉,沒有一絲和解的可能。
此時此刻,你再将武攸暨給安排到刺史府中休憩,二人低頭不見擡頭見,豈不是恨天下不亂?
而驿站就不同了,唐時的驿站自成一體,并不隸屬于地方的州縣官員管轄,也就是說,代州的驿站并不是張柬之的治下,也就給了武攸暨一個台階下。
“多謝大帥,末将就告辭了!”武攸暨心情不好,也就沒有心思敷衍了,草草朝沙吒忠義抱拳行禮,随即便翻身上馬帶着武剛武強等侍衛,押解着突厥小可汗忽必利,在一員将領的帶路下朝代州驿站而去。
馬蹄踩着街上的薄冰,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順着城中的大街前行了一箭之地,然後朝右一拐,不見了身影。
就在那轉彎處的前方不遠,張柬之手裡杵着一截枯樹枝踏着薄冰緩緩而行,随行的官員回首看見了武攸暨的離去,小聲道:“使君,那姓武的灰溜溜走了,看來沙吒忠義大将軍也不待見他,并不曾為他設宴接風。”
“哼!”張柬之頭都不回,鼻孔中重重一哼,不屑地道:“不過一浮華小兒,靠着女子的腰帶牽扯,遽得高位,在吾眼中,豬狗耳,恥與其為伍!
沙吒忠義老匹夫,不過一牆頭草,企圖左右搖擺,一個都不得罪。
嘿嘿,胡子最是無信,蠻夷之人,不受教化,不讀聖賢書,可我朝自太宗皇帝起,好用胡人領兵,遲早必為心腹之患也!”
張柬之不僅将武攸暨視之為豬狗,且連沙吒忠義老将軍都無辜中刀,被他夾槍帶棒數落了一頓。
張柬之言罷,四下裡寂靜無聲,随行官員盡皆緘口不言,裝起了啞巴。
能夠進入大唐官場的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無時無刻不在心中打着小九九,分析問題的标準無非就是對自身有利還是有害?有利則趨之,有害則避之。
趨利避害,本是萬物的生存法則,根本就無需學習。
自然氣節也是要講的,不過,小害可抗,大害……想想還是算了吧,誰都有一大家子人,可不敢将合族的命運給搭上。
你張柬之骨頭硬,不怕天後的雌威,可我們這小胳膊小腿的,可扛不住。
沙吒忠義目送武攸暨一行離去,心中可謂是五味雜陳,同時,也對這個中年将領生起一份好感來。
要知道,以如今武氏一族的風光,他在遭遇張柬之的羞辱以後,還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尤為難能可貴。
這個中年人似乎和他的那些同族大為不同,言行舉止間,并沒有那種嚣張跋扈和不可一世。也許,在武後的新朝中,其繼任者未必就會在武三思和武承嗣之間産生,說不定就會被武攸暨這匹黑馬給殺出來。
如果說以前的武攸暨,在武三思和武承嗣面前落于下風,怎麼看都不可能撼動他們的地位。
那麼,如今就未必了。
朔方大捷可以算是李唐自立國以來的最大的勝利,還是在突厥人身上取得的,而這場大勝的時機把握得剛剛好,可以讓武後登基稱帝減少諸多的阻力。
而這場大捷之中,作為武氏子侄的武攸暨也身在其中,給武後賺足了面子,那麼,武後會視而不見嗎?
沙吒忠義的思量并非沒有道理,若幹年後、人們方才發現,多年前代州的一場沖突,改變了整個天下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