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雖然已經深了,但在錢謙益的住處的客廳中,十餘盞鲸油燈卻還是将屋子照得通明。錢謙益、蔣德璟、李建泰三個人正在客廳中商議事情。
“虞山先生,馬士英他們是什麼意思?”蔣德璟問道。一個時辰之前,錢謙益剛剛去拜訪了馬士英。
“馬瑤草不同意永王登基,福王監國的辦法。”錢謙益說,“馬瑤草認為應該讓福王直接登基,這樣名正言順才能更好的統轄天下諸路軍馬。而且,馬瑤草還說,自三代以後,代行過天子之權,而無天子之位的人,可有過幾個有好下場的?況且福王又是親藩,若是攝政,将來弄得不好,就會有不忍言之事。日後史書上談起這事情,我們這些策劃的人免不了要被人說是肇亂之源。”
“馬士英那是在福王身上下的本錢太多了。”蔣德璟這個時候倒不像先前那樣的激動,“福王北上據說就是他安排的,當然虞山先生你的高足應該也有份。而且馬士英和令高足不一樣,令高足手裡有兵,有百戰百勝的聲威,最後不管登上帝位的是誰,都不能不依重于他,何況他還有虞山先生這樣一位老師,又最先找到永王,他倒真是進退自如。嘿嘿,馬士英就不一樣了,若是福王登基,馬士英以冊立之功,肯定能入閣,成為首輔。但要是永王登基,即使是福王監國,呵呵,他手裡又沒有一支百戰百勝的雄兵,又沒有冊立之功,還能憑什麼入閣拜相呢?”
“這我怎麼能不知道?”錢謙益苦笑道,“但是馬士英手裡還是有兵的。而且如今京師中的那些降将也都站到了馬士英這邊。呵呵,認真說來,這些人反對永王殿下登基的态度,比馬士英更激烈。先帝殉國,很大程度上就是被這些降将坑害的。福王許過不追究他們的責任,但是若是永王登基,永王殿下能饒恕他們嗎?永王殿下若是為了能登上帝位就開口說要饒了他們,那不是不孝嗎?永王于天下無功,要登基所能依靠的隻是先帝的皿脈。若是不孝,還有何資格王天下而子萬民?而且,就算永王殿下說不會追究他們,他們會相信嗎?你們說他們會相信永王殿下還是福王殿下呢?他們如今也隻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錢謙益的話讓另外的兩個人的沉默了,錢謙益說的不錯,如今京城之中,以及京師附近差不多有十萬人的軍隊都是這些降将,他們的态度的确是不能不考慮的。
過了一陣子,李建泰才開口說道:“虞山先生,其實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令高足的态度。如今京城中的軍隊雖多,但真正能打的也就是令高足的大軍。如果令高足站在我們這邊,那些賊子雖然有十萬亂兵,也不足為懼。”
“若是此事全是我那學生做主,那就好說了不少,隻是,我那學生,卻不是一家之主呀。”錢謙益搖搖頭道,“這樣的大事,幹系到家族的興衰,又哪裡是他一個弱冠小子能一言而決的。不過我從他那裡也打聽到了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蔣德璟趕忙問道。
“自然是福王殿下當初是如何打動他們家的事情了。”錢謙益搖搖頭道,“你們可知道,福王殿下答應過他們家什麼事情?”
“什麼事情?”李建泰趕忙問道。
“列土封王!”錢謙益一字一句的說。
“什麼?”蔣德璟吃了一驚。
“要說以鄭家如今立下的功勞,列土封王也不是不可以。不過,福王答應鄭家這個條件的時候,鄭家可沒有足以列土封王的功勳。福王為了上位,竟然答應這樣的事情,這是将朝廷名位都看輕了。隻看這一條,就知道福王……咳……咳……”李建泰突然咳嗽了起來,卻也正好跳過了直接對福王的攻擊,“福王殿下答應封鄭家為什麼王?”
錢謙益注意到了李建泰正好躲過了對福王的直接攻擊,忍不住就在心裡給他貼上了“老狐狸”三個字。如今見他問,便道:“不是一般的若中山王那樣的封王,而是如同周天子那樣的封王!”
“啊?這……這怎麼可以?這不是要把祖宗之地……便是福王這樣誘惑鄭家,鄭家又怎麼敢……”蔣德璟驚訝得話都說不清楚了。
“蔣閣部怕是沒看過我那學生的書吧?”錢謙益道。
“卻是不曾看過,怎麼,這書裡說了什麼?”蔣德璟問道。
錢謙益卻不回答,隻是喊道:“如是,如是!”
旁邊廂房的門簾一動,卻是錢謙益的小妾柳如是走了進來,她先是向李建泰和蔣德璟福了一福道:“賤妾柳如是見過二位大人。”然後又轉向錢謙益問道:“夫君召喚賤妾,不知有什麼吩咐。”
錢謙益滿臉笑容的回答道:“如是,麻煩你去我的書箱裡,把大木寫的,考證三代政治的那些書都找出來。”
柳如是點點頭,又福了一福,便退了下去。
李建泰見柳如是退下去了,便朝着錢謙益笑道:“久聞虞山先生這裡有一位女校書。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蔣德璟卻道:“這書呀,我以後慢慢再看。虞山先生你且說說怎麼個如周天子那樣分封。”
“鄭家起自海商,這事情你們應該是知道的……”錢謙益便将這裡面的事情和兩人講了講。
“原來是這樣的分封。這樣看來倒是更像朝鮮一點呀。”蔣德璟道,“要說這些地方原本也不是我大明的領土,鄭家占據了這些地方,便是自立為王,其實也沒什麼不可以的。他們還願意向大明稱臣,也算是不忘根本了。”
錢謙益卻又搖了搖頭道:“和朝鮮是不一樣的。這鄭家是靠海貿發财的,福王還答應他們,可以随意在我大明行商,一如我大明之人;他們要開發大員島,呂宋島都缺人,福王也同意他們可以在我大明任意招攬人手,但凡是有願意去的,大明官府一律不得留難,而且去了他們那裡的人,若要回鄉,或是到我大明經商,便視同我大明之民;還有他們将來也要開科舉,他們的生員舉人,到了我大明,我大明禮待之,一如我大明之生員,行路不需路引,有事不可随意加以刑罰。”
“他們那些蠻荒之地,将來的秀才舉人能有個什麼樣子?也要和我大明的?不過這也沒什麼。不過這随意行商,這裡面的買賣可是不小。”李建泰道,“若是福王答應了這個,隻怕由不得鄭家不動心呀。”
“其實福王還許給了山海關的吳總兵類似的條件,隻不過和鄭家一樣,封地卻需要他們自己去打出來。”錢謙益卻又說道。
“這些條件,我們也……不,我是說其實永王殿下也可以答應。”蔣德璟想了想這樣說道,“隻要他們肯支持永王殿下,福王答應的東西,永王一樣可以答應。嗯,你們看這樣如何?”
這話一說,錢謙益和李建泰卻都一起搖起頭來。
錢謙益道:“鄭家原本答應的是支持福王登基,如今他們家能做主的卻是我那學生的父親鄭芝龍。鄭芝龍還遠在福建,将信件送回福建,再等鄭芝龍回複,這就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了。而且,鄭家原本隻要支持福王就行了,如今轉過去支持永王,說不定卻還要和那些降将翻臉動手,這又多了一層風險。對他們來說,卻又是何苦?況且,若是真的動起了刀兵,豈不是讓李闖笑死?這事情卻也不好做。”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說該如何做?你說這鄭家如何這等重利輕義!這學生虞山先生你是怎麼教的!”蔣德璟想了半天,沒想出什麼更好的辦法來,便這樣抱怨道。
“這卻也怪不得錢虞山,做主的又不是他的學生。”李建泰道,“虞山,你就不能和你這學生講一講權變?”
“講權變,弄得不好就要内裡自己殺起來了。至少在這個時候,大木肯定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情的。而且他手裡的兵,歸根到底,還是他父親的,而且軍中還有他的很多叔叔輩的人物,若是他一意要違背他父親的意思,這些軍隊他也未必指揮得動的。所以,最好還是要提出一個大家都能滿意,至少是短時間出不了亂子的辦法來。”錢謙益搖搖頭道。
“天下哪有這樣的辦法?”蔣德璟搖頭道。
“可是你那學生有什麼想法?”李建泰卻問道,顯然,他從錢謙益的話中聽出了一些什麼。
“永王殿下如今的劣勢無非這麼幾樣:第一,年紀太小;第二,對社稷無有功績;第三,那些降将嫉恨。所以大木提出一個辦法。”錢謙益不慌不忙地道,“福王登基為帝,同時立永王為皇太子。皇太子自請随軍征戰,為父報仇。如此天下對永王隻有贊譽。而且在這當中,永王殿下立下功勳,也慢慢有了自己的班底,而那些降将終究是不成氣候的。到那時候,福王就算是天子,還能動得了皇太子的位置?等到天下太平,再請福王為太上皇,不就可以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