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森這話一出口,周圍的士子們頓時一片安靜,隻是雖然沒有人說話,但是每個人的神色卻都各自不同,有的欣喜,比如方以智、楊龍友;有的迷茫,比如顧绛、張岱;有的不以為然,但也不太在意,比如馬士英,還有更多的則很有些不服氣甚至是憤怒。顯然,鄭森的這種觀點并沒能得到大多數人的贊同。這些人隻是因為暫時還沒有想到鄭森的說法的漏洞所在,所以才暫時沒有站出來批駁他而已。
這也完全在鄭森的預料之中,畢竟,在原本的曆史上,即使是最講究實證的科學。新的理論戰勝舊的理論往往也不是靠說服了舊理論的支持者,而是靠着這些舊理論的支持者慢慢老死。更何況社會學這樣的根本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東西呢?所以,這東西被抛出來,固然能給自己赢得名聲,但是引來一堆反對者,也是很正常的。鄭森估計,要不是因為自己的腰間挂着劍,而且這些天來,估計自己能打的名聲也傳了一些出去,怕是現在搞得不好就要被這些士子們圍毆了。
“某雲間羅光德。”終于有一個士子忍不住走了出來,“有一事不明,要請教鄭小友。”
鄭森看這人滿臉的激憤之氣,就知道這肯定是來找自己的麻煩的,不過他倒也不怕。這套東西,鄭森自己已經揣摩了很久了,而這人才剛剛聽到,若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都辯駁不過對手,那就真該去買一塊豆腐一頭碰死在上面了。
“請教二字不敢當。”鄭森還禮道,“若有什麼疑慮,小子願意和羅兄一起研究。”
“昔者陽明先生格竹,為何一無所得?”羅光德問道。
“羅兄,陽明先生格竹子的時候,格的何嘗是竹子?格的其實是自身。所求太大。欲以格一物而盡人之性與天命。所求如此,若是能一夕而成,那還是儒學嗎?怕就真是禅宗了。所以陽明先生格竹七日而無所得,乃至于大病一場。直到陽明先生曆經磨難,曆事無數,方有龍場悟道。天下間豈有不要第一層第二層,而能直接造出第三層樓的道理?陽明先生雖然是先賢,但是他格竹子的方法顯然是錯了。”
“那你就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對的?”羅光德立刻厲聲喝道。
“小子哪敢如此狂妄,随便就妄言自己是對的呢?”鄭森不以為意的笑道,“所以小子的格物,所得還需要符合如下幾點,才能姑且算它是對的。”
“不知道哪幾點?”方以智插嘴問道。
“首先,格物之所得必須是可證僞的。”鄭森笑道。
“何謂可證僞?”方以智又追問道。
“方兄,你看那邊的那朵雲,那雲裡面有一位肥頭大耳,鼻子老長,手持九齒釘耙的神仙正在吃齋飯。你可能證明我這說法不對?”
方以智愣了一愣,倒是他身邊的顧橫波,聽到“肥頭大耳,鼻子老長,手持九齒釘耙的神仙”忍不住一下子笑出聲來了。
“想不到大木你如此诙諧。”顧橫波笑道。
這時候方以智也明白過來了,隻是他卻也皺起了眉頭,說道:“大木所言可證僞,我已經明白了,這雲裡有沒有豬八戒,卻是我等誰都沒辦法飛上去看看。大木說看到了,我等卻沒看到,卻也無法因為我等沒看到,就說這話是假的,也不能說就是真的。這就是不能證僞。”
“不錯,方兄說得很是。”鄭森道,“其實天下間神鬼之事,大多都是如此。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僞。故而夫子對于鬼神之事敬而遠之。”
“你這一點說得不錯。”方以智說,“隻是你這樣一說,那一切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豈不都成了虛妄了?”
鄭森知道方以智皺眉的原因了,因為人生和藝術中的确是有很多的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的,如果把它們都否定了,那肯定是有問題的。
鄭森聽了,回答說:“方兄錯了,不可證僞的東西并不一定就不存在,隻是不把它當做做學問的基礎而已。比如拈花微笑,其所得可以為人生之感受,但是卻不能拿來作為立論推理的基礎。再比如‘心有靈犀一點通’也是如此。頓悟之道,看曆史,它的存在可以證實,但不是我的道而已。”
“除了可證僞,還有什麼要求沒有?”方以智又問道。
“還有可重複驗證。”鄭森回答說,“天下之事,一些其他的,我們沒有注意到的東西導緻的偶然很多,若是不能可重複的驗證,怕是要出一大堆的守株待兔的故事了。”
“這個考慮的确有理。有時候,有些事情的确是有别的我們沒注意到東西導緻的偶然。”
“所以,我覺得如要算是格物之得的,必須能在不同的人那裡,依據一定的明确的可執行的方法,反複的驗證出來。否則,就不能算是格物之得。方兄你也知道,除了某些我們沒有注意到的偶然,還有很多疾病或是天賦對于不同的人也能造成不同影響,比如有人的眼睛看到的顔色和我們不一樣,比如有些人總能聽到别人聽不到的東西,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東西,或者說,很可能就是幻視和幻聽。這些因素都必須用這個可以反複驗證來加以排除,如此才是真正的真實不虛。有了這些,我們做學問就有了一個相對堅實的基礎了……”
“哼,如君之法,真膠柱鼓瑟!”羅光德總算反應了過來,冒出了這樣一句,将正在滔滔不絕的講話的鄭森的話打斷了。
鄭森的花被打斷了,卻并不惱怒,也并不回答他,隻是轉身向方以智笑道:“此亦不可證僞之例。”
方以智聽了這話倒也罷了,隻是旁邊的張岱卻不是個能管得住自己的人物,聽了這個回答,忍不住便大笑了起來道:“絕妙,絕妙,果然如此!大木真是妙人!”
羅光德聽了頓時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的說不出話來。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鄭森又道,“卻也和羅先生所言有關。那就是自格物得知識後如何處理知識。諸君,格物若仆之法,所得多半零碎,東鱗西爪,不成片段。便如滿地的石頭磚塊,雖然實在,卻不是房子,住不了人,當不得用場。需得将它們搭建起來,才能有用。”
聽到這裡,顧绛卻來了興趣,便道:“這架構之法,大木也有心得嗎?”
鄭森笑道:“有之。架構之法,法門衆多,一如佛門所謂成佛的四萬八千法門,不可盡數。至于某之法,謂之數學加因明。顧兄,你看數學,從最為基本的一加一等于二出發,逐步推演,到後面頗有極為複雜之處。而一一可證僞,可重複驗證。若因明亦是如此。格物所得之知識當以類似數學與因明的方式步步推導,而得新知,而所得新知,有需要與實踐中檢驗,可證僞,可反複論證,方才能放心的把它作為下一步推導的基礎。而不能随意用比喻來代替推算。比喻之法,隻能用以說明,不可用于證明。”
顧绛又忙問道:“何謂說明,何謂證明?”
鄭森立刻答道:“說明是用來說明白某事物是什麼樣子的,而證明,是由已知條件推導出未知。比如方才羅先生批評小子膠柱鼓瑟。大概是說小子之學,不夠靈動,其狀态與膠柱鼓瑟相似。此說明也。若小子先前與方兄談三角之學,自已知條件而推導出正弦曲線及其算式,則是證明。得到新知,隻能用證明之法,傳授新知,可以用說明之法。學者于此,不可不察。否則,誤将比喻之法用以證明,立論的基礎便不牢靠了。”
“像你這樣一點點來,怕是等到真的有點知識了,人都要老死了吧?”羅光德又忍不住說道。
“一人之力有限,衆人之力如何?”鄭森道,“若隻有一人,自然慢得很,若是合衆人之力,得基礎知識,複合衆人之智慧,推導新知且驗證之,有哪裡會慢?卻鄭森的辦法雖然看似笨拙,但卻有一個天大好處,可以抵消掉這個問題。”
“什麼好處?”羅光德問道。
“便于傳承。”鄭森笑道,“頓悟之法,若要傳承,何其困難?若我之法,下一代在上一代的基礎上繼續格物,繼續推導,所得自然遠超前人,是以學者代代皆有所得,皆有貢獻,學問之道傳承積累,都要方便得多。有朝一日,若有大賢出,與此等基礎之上,便是出現飛躍,也未可知。這就是某的方法的天大好處。嗯,李姑娘,剛才我說方兄研究的數學以及其他你所說的雜學,其實并非不務正業的雜學,而是最為根本,最為基礎的學問,你看我的說法可有道理?”
鄭森突然抛開羅光德,和李香君談起話來了。
李香君搖了搖頭道:“我一下子聽到這麼多,完全沒想明白。我不知道,這樣深奧的問題,也不是我一個小女子能亂說的。”
“什麼想不明白,這就是妖言惑衆而已。我複社集會,安能容得下這等妖言!”羅光德本來就很不滿了,又見鄭森抛下他不理,卻和一個妓.女說起來,越發的不滿了,便如此怒喝道。一邊說,還一邊掄起手裡的折扇,朝着鄭森撲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