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江号的船頭輕輕地推開江水,逆着長江繼續上行。晨風吹來,将白色的風帆吹得鼓鼓的,也吹動了站在船尾的鄭森身上的青衫。這時候東方的天空雖然已經顯出一抹绯紅,隻是太陽也還沒有出來,雖然已經是陽春三月,但這時候正是小冰河時期,清晨的時候依舊很有些冷。
“公子在看什麼呢?”一個聲音在鄭森的耳邊響了起來,同時一件大紅的錦繡鬥篷被輕輕地披在鄭森的肩上。
鄭森并不回頭,隻是伸出手握住了正在幫他系鬥篷的手道:“我早晨總是習慣早起,沒什麼事情幹,就來等日出。早晨江上風大,你的手都是冷的。你不在船艙裡,跑到船頭來幹什麼?”
“公子也知道江風凜冽,卻連一件鬥篷都不披着,就跑到船頭上來。卻讓人……”
鄭森聽了,笑道:“香君,我的身體可不是你能比的。你看,我剛才沒穿鬥篷,手卻是比剛從船艙裡面出來的你還要熱乎些呢。單看這個,說我是剛出來的,而你在這裡站了半天了,倒還更像一些。”
鄭森一邊說,一邊轉過身來。這時候第一縷霞光終于照了過來,将李香君的小臉,還有匆匆梳好的鬓發映照得微微的有點泛紅。看着李香君的發絲在晨風中輕輕地搖擺着,便松開了握着她的手的手,伸過去,輕輕地撫摸了一下道:“外頭風冷,我們還是先進去吧。”
“公子不是要看日出的嗎?”李香君問道。
“日出天天看,早就沒什麼意思了。”鄭森又握住李香君的手道,“你的手好像又冷了一點,我們還是進去吧,在路上不論你我中的哪一個,若是病了,都不方便。”
李香君也不說話,隻是點了點頭。鄭森便拉着她的手向着船艙裡走去。這時候卻見環兒拿着一個手爐,急匆匆的從船艙裡出來道:“小姐,你的手爐。”
“環兒,我們要進去了。你倒是不用這麼急了。”鄭森笑笑道,卻并不松開握着的李香君的手。幾個人進到船艙裡,鄭森道:“香君,我們到你的艙室裡去坐一坐,正好你可以讓環兒把密之給了我們的那些茶葉泡好給我們嘗嘗。”
李香君的船艙就在鄭森的船艙旁邊,隻隔着一道木闆而已。安江号是作為内河戰船設計的,設計的時候更多地考慮的是航行和防禦方面的性能,相對而言,舒适性是要做出一定的犧牲的。比如說讓船艙明顯的高于船舷,會增加阻力,顯然對提高航行速度不利,而要在船艙裡開大的窗戶又顯然對提高防禦沒好處,再加上大的居住艙室顯然壓縮了存放物資什麼的空間,所以雖然提供給鄭森和李香君的艙室是船上最好的艙室,但是如果拿來和李香君經常在秦淮河上租用的畫舫的船艙相比,條件還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比如說這兩個艙室都是半埋在甲闆下面的,加上窗戶又小,所以裡面一向很黑。如今太陽已經從船尾方向升起來了,绯紅的陽光正照在船艙裡小小的窗戶上,将白色的窗戶紙照得通紅,但船艙裡還是很黑。直到環兒點亮了鲸油燈,于是船艙裡才算是亮了一些。
“鄭公子,小姐,你們且坐一坐,等我去看看水開了沒有。”環兒說着便走了出去。
“這船原本不是住人的,隻是我一味貪快,才選了這船,倒是辛苦你了。”鄭森望着李香君道。
李香君卻歎了口氣道:“公子你是十足的千金之子,卻也可以坐這船,奴又如何乘不得這船。況且在這船上,無論如何,也是吃得飽穿得暖,還能和……比起那些……真不知道強到哪裡去了。說起來要不是遇到公子,不出來走一走,真不知道天下竟然到了這樣的地步……昔時我隻在金陵,每日裡見着各種繁華,卻不知……”
鄭森知道李香君說的是什麼,自從離開桐城,重新回到船上,逆江而上,這一路上卻又見到了不少的流民。昨天鄭森拿出鄭家自制的千裡鏡來,原本是給李香君看看風景的,卻不想李香君随便向着岸上望過去,就到處都能看到無人收埋的屍體,有些屍體大多屍首不全,顯然是被野狗什麼的啃咬了。吓得李香君花容失色,差點就從船上掉下去。
“這樣的事情,我以前也聽很多人說過。”鄭森低聲道,“其實以前也讀過魏武的《蒿裡行》,‘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以前也不過讀讀,但是真要說親眼見到,卻也還是第一次……我們是如此的急需溫暖而濕潤的土地……我第一次感覺的對外的擴張是如此的必要,如此的刻不容緩……一定要打破這個循環……”
鄭森後面說的那些東西李香君其實聽不明白,她也知道鄭森這些話其實并不是對她說的,他隻是在自言自語而已。
這時候門輕輕地打開了,環兒端着茶盤走了進來:“鄭公子,小姐,請用茶。”
環兒的出現打斷了鄭森的沉思,他笑了笑,端起了茶杯。
“大概明天中午,就能到武昌了。當忙完了事情,我陪你們到黃鶴樓一遊。”鄭森道。
……
船艙中始終是有些憋悶,所以到了快中午的時候,也漸漸的暖和了,鄭森就和李香君一起上到了前甲闆上。前甲闆是要裝火炮的地方,如今火炮并沒有裝上,所以這裡也就相對空闊。
李香君見鄭森似乎興緻不高,知道這是因為早上她一不小心提到了那些死在路上的流民的事情導緻的。便換了個話題,向鄭森請教起了泰西的音樂。老實說,鄭森也不懂什麼真正的泰西音樂,他腦袋裡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曲子,哪怕真的是歐洲的曲子,這個時候其實也還遠遠沒有出現。就連巴赫,爺還要過幾十年才能出生呢。不過能聽李香君唱歌總是一件樂事,至少暫時,鄭森倒是可以不去想其他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李香君剛剛唱完了一首歌,右舷那邊,卻遠遠地有一股濃煙冒了起來,在晴空下顯得格外的顯眼?
“那是什麼?是哪裡走水了麼?”李香君注意到鄭森已經看到了那股濃煙,便這樣問道。
“這我可不知道,也許隻是燒荒呢。”鄭森說,“一會兒船繞過那片樹林,應該就看得見了。”
安江号繼續向前,繞過了那片樹林,大家立刻就看到,着火不是荒地,也不是一兩間房子,而是整個的一座村莊。
“我的望遠鏡呢?”鄭森道。
“公子,在這裡。”鄭福趕忙将望遠鏡遞了過來。
“讓船繼續駛近一些,我們看看能幫忙不?”鄭森一邊伸手去接望遠鏡,一邊說道。
“好的,少将軍。”查船長也回答說。
鄭森舉起了望遠鏡,在望遠鏡裡可以看到,正在熊熊燃燒的村莊裡卻并沒有人救火,似乎整個村子裡面的人都失蹤了一樣。
“難道是整個村子裡的人都去逃荒了?”鄭森一開始這樣想道,不過他立刻就意識到這個想法是不靠譜的。因為如果村子裡面沒人了,那火是怎麼起來的?如果村裡有人那倒可能是因為用火不小心導緻的火災,但如果整個村子裡的人都逃荒去了,自然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逃荒的人在離開的時候,總還是有着有一天要回來的期盼或者是幻想的。所以他們會把房子抛在這裡,但不會自己點火把它燒掉。一路上鄭森看到過不少的空無一人的村莊,這些村子裡的房屋因為無人照顧,倒塌了不少,但是整個村子這樣燃燒起來的卻從來沒見過。
鄭森又細細的觀察了一番,他發現,至少在他的望遠鏡看得清的地方的額那些房子,燃燒的程度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這也就意味着,這些房子幾乎是同時起火,或者至少是從好十幾個着火點同時起火的。
“這是縱火!而且是一群人幾乎同時縱火!”鄭森立刻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燒成這樣子,這應該是一夥人同時在村子裡放火的結果。”查船長開口說。
“什麼人會這樣做?”李香君皺起了眉頭。
“誰知道?也許是占山為王的草寇,也許是流寇,雖說張獻忠好像剛剛吃了敗仗,跑到四川去了,但是如今滿地流寇的,誰知道是不是又有新的流寇流竄過來了。我聽說流寇裹挾人口最常用的手段之一,就是一把火把人家的房子全燒光。這樣人家也沒地方住了,就隻能跟着他們走了。”查船長說。
“這些流寇怎麼這樣狠毒?真是可恨!”李香君忍不住說。
“其實還有可能是官軍。”鄭森放下望遠鏡道。
“官軍?官軍也……”環兒吓了一跳。
“确實也可能是官軍,比如說村裡有誰家很有錢,官軍有時候就會殺光他們,然後把錢搶走,然後再把這些事情都推給流寇。”查船長說,“而且,很可能指的是官軍幹的。我們已經很近了,一會兒我把船接近岸邊,派兩個人去過看看,就知道了。要是隻是燒了房子,村子裡沒多少屍體,那就是流寇;要是到處都是死人,那多半就是官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