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确定了要帶鄭森去開元寺拜訪空明和尚,但現在已經是快年底了,家裡的事情多,開元寺那邊也一樣忙,所以一直到第二年元夕之後,鄭芝龍才算是有時間帶着鄭森去了趟開元寺。
“施主來找貧僧不知有何貴幹?”這空明和尚見了鄭芝龍,倒也沒像對待那些士人那樣繞彎子,而是直截了當的問起了鄭芝龍的來意。
“不瞞大師父,我這次來的确是有些事情要麻煩大師父。”鄭芝龍也笑着回答說,接着他轉過頭來,對鄭森說:“森兒,還不出來拜見大師。”
鄭森忙上前來行禮道:“見過空明大師。”
這空明和尚也不說話,隻是拿眼睛盯着鄭森看了一會兒,看得鄭森心裡都有點發毛了,都開始懷疑這和尚該不是看出點什麼來了的時候,才突地一笑道:“鄭家麒麟兒,真是名不虛傳。也是鄭施主積善之家,先人陰德,方有此兒呀。”
聽了這話,鄭森差一點就笑出來了,鄭家這種殺人放火的大海盜若能算積善之家,這世上卻還有不是積善之家的了麼?
“大師過獎了。犬子生性頑劣,當不得大師誇獎。”鄭芝龍說,“此次,鄭某厚着臉皮求上門來,也正是因為這個不成器的小子。除此之外,此次……嗯,阿森,你不是老早說着要去爬開元雙塔的嗎?自己先到廟裡轉轉,為父要和大師說些事情。”
于是鄭森就從禅房裡面出來,帶着一個仆人開始在寺廟裡亂轉,一轉就轉到仁壽塔下面,卻見有一個人正在這塔下面揮毫潑墨的畫這座塔。另一個儒生模樣的人站在一邊觀看。從上輩子起,鄭森對于寺院什麼的一向都不是很感興趣。去旅遊景點的時候,也一貫不喜歡在寺廟裡浪費時間。不過這時候,卻也隻能在這裡瞎逛,正無聊間,看到這人正在畫畫,自然也就跑過去看熱鬧。
這人畫的很快,不一會兒便畫完了,鄭森看到那個站在一邊的儒生接過筆來,筆走龍蛇,便在這畫的一角題了一首詩。隻是這人寫的是草書,字寫得極其漂亮,看起來就像是要從畫布中飛出來一樣,但是寫的是什麼,鄭森卻不認識了。
這人寫完了,丢下筆,轉過頭來,看到一個俊俏的小孩子正盯着這字畫看,便逗弄他道:“這孩兒,你可認得這上面的字?”
“不認識。”鄭森搖搖頭說,“雖然不知道寫的是什麼,但就是好看。而且擺放的位置也好,要是沒這些字,這幅畫的右邊就顯得太重了。這些字在這裡倒像是個秤砣,講這畫壓住了。”
那人原本隻是逗鄭森玩的,不想他卻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由得吃了一驚。又認真的看了看鄭森,好像是要确定一下說話的是不是個小孩子。老實說,這樣的評論若是從一個成年的讀過一點書的人嘴裡說出來倒也算不得出奇,但從一個看起來也就七八歲的孩子嘴巴裡說出來,那就很讓人驚訝了。
“你幾歲了?是誰家的孩子?”那個畫畫的儒生也問道。“家父是廈門五虎遊擊将軍,小子今年八歲了。”鄭森彬彬有禮的回答說。他看着兩人都有童仆跟着,顯然不是什麼窮措大之流,怕也是地方上的名士。如今鄭森正急着出名,那誰誰誰說過,出名要趁早來着。反正就是鄭森覺得,這兩人應該能幫他揚揚名聲。
“哦,”那個後來題字的儒生捋了捋胡子說,“哦,廈門遊擊将軍,那不是鄭芝龍嗎?不想鄭家居然有這樣的兒子。娃娃,你讀過書沒有?認識字不?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小子的外祖父教過小子一點《論語》,後來又在族學裡學了幾個月《百家姓》《千字文》。些須認得兩個字,隻是先生寫的字,鄭森一個都不認得,隻是覺得好看。家父信佛,今日到廟裡進香,便把我帶來了。如今家父和空明大師在談話,就讓小子在這寺廟裡随便走走。”
這兩人聽這孩子答話答得頗有條理,不覺都點了點頭。那畫畫的儒生便對寫字的那個笑道:“不想鄭芝龍這樣殺人如麻的人物,竟然也是個信佛之人。”
這話剛說出口,還沒等那寫字的回答,鄭森就厲聲道:“這位先生說的哪裡話?家父身為武将,為朝廷掃除叛匪,還閩海一片清平。這做武将的,哪得不殺人的?家父常教導小子說:‘佛寺之中,有慈眉之菩薩,亦有怒目之金剛。金剛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為武将者,難免殺人,然須有慈悲之心,能少殺,便要少殺;能不殺,便要不殺。這便是慈悲,便是于世間做怒目金剛。若是嗜好殺人,便是混世魔頭。無慈悲之心,安能為将?’他将剿匪,所生獲匪衆,往往皆斬首記功,家父曰:‘人之從匪,豈有自甘為之者,其多為脅迫爾。’故往往隻誅首惡,不及其餘。如此,安能謂之殺人如麻?又如何不能信佛?”
這兩人聽了這話,不由得越發的驚訝,再看鄭森,卻見他雙目圓睜,站的筆挺筆挺的,倒似乎有些寶劍出鞘的鋒利之感。
“章侯兄孟浪了。”那寫字的盯着鄭森看了一會兒,卻又轉過頭來對那畫畫的儒生道,“對子而論其父,如今被這孩子教訓了吧?”
那個畫畫的儒生也是一愣,然後苦笑道:“彥灏兄說得是,确實是我孟浪失禮了。”說完這話,這人站直身子,向着鄭森雙手一揖到地,正色說:“不知其實而妄議汝父,是我失禮,還乞小哥見諒一二。”
鄭森也不避讓,隻站在那裡受了這人一禮。卻聽得那人又道:“小哥轉令尊之‘無慈悲心不可以為将’,此乃正理,小生口出不遜之言,而得聞正道,幸何如哉!還請再受一禮。”說完便要再一揖到地。
這一次鄭森卻不敢再受,忙要躲開。那人卻又道:“小哥莫躲,這一禮不是給你的,卻是敬給汝父之嘉言的。”鄭森聽了,卻不敢再躲了,便又受了一禮。
這人行完了禮,卻又打聽起鄭森的名字,鄭森自然便告訴了他們,卻又問起了這兩人的姓名。
那個題字的便說道:“某是南安洪承畯,這位陳先生是諸暨人,諱洪绶,乃是蕺山先生的高足。”
“可是山陰的劉蕺山先生?”鄭森立刻兩隻眼睛亮晶晶的問道,“小子在日本時,就曾多次從日本學者哪裡聽到過劉蕺山先生的大名。”
陳洪绶聽了這話,立刻便笑道:“除了山陰的劉蕺山先生,這天下哪裡還有第二個蕺山先生?卻不想恩師的大名居然傳到了海外。”顯然,聽到自己老師的名氣傳到了海外讓他非常高興,自然看鄭森就越發的順眼了。由此可見,拍馬屁絕對是一門學問,一定要拍到點子上,才能寄不顯形,效果又好。
陳洪绶高興起來了,便又轉過頭去對那位洪承畯說:“彥灏兄,你看此子,是不是頗有令兄當年以三字經為祭文的風采?”
鄭森上一輩子對于曆史并沒有太認真的研究,所以這位陳先生是誰,他是一點都不知道的,甚至就連那位劉蕺山(劉宗周)先生,他也是最近有意做功課才了解到的當世的聞人。不過這位洪承畯的大哥是什麼人,那倒是根本不需要知道什麼曆史就能知道的。什麼“君恩深似海矣,臣節重如山乎”,什麼“多愁多病的身,打你個傾國傾城的貌(清國清城的帽子)”都是在諷刺這個背叛民族的漢奸敗類的。因為這個大漢奸實在是太出名了,連帶着和他堅決劃清界限的兄弟和母親也跟着一起出了名。
鄭森記得,這位洪承畯,在滿清已經統治天下之後,避居到一條江船上,再也不出來見人,自稱“頭不戴清天,腳不履清地”。後來大漢奸洪承疇回到家鄉給自己蓋了一間大宅院,好炫耀富貴。洪承畯便在洪承疇的家門口建起一座“雙忠廟”,祭祀唐朝的抵抗安祿山的民族英雄許遠、張巡。傳說廟中的許遠怒目圓睜,兩個手指頭正指着洪承疇家的大門。人皆謂“指打奸邪”。可惜的是,這座廟後來卻沒能保存下來。後來某些腦袋有貴恙的家夥,居然在洪承疇的故居弄出了個紀念漢奸的洪承疇紀念園,好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卻沒有人記得在這個紀念園的大門口把雙忠廟重新蓋起來,讓許遠的那兩個手指頭再直挺挺的指過去,真是令人扼腕太息。
如今有人居然拿自己和那位促進了民族融合的“功臣”洪承疇相比,雖然知道那人是出于好意,但是鄭森的心裡還是很有些不舒服。
“家兄那個時候也是八歲,這一點都還真像。”想起自己一向引以為榮的哥哥,厚道的洪承畯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縷着胡子笑呵呵的說道,“不過說老實話,家兄那時候隻是應對敏捷,而鄭家小哥不僅僅是應對敏捷,更是能講出義理。這就高出家兄一籌了,将來小兄弟的前途不可估量,怕是家兄也比不了的了。至于你我,更是不能比了。不過到了将來,有記載野史之人,将你我今日與鄭家小哥的交談作為逸事記錄下來,也算能留下個名聲了,青蠅附于骐尾,何其有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