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王?
這大概是薛紹這輩子,聽過的最冷的笑話了。
從李世民時代起,封王就成了一件極度嚴肅的事情,“王”也是一個被君王極力削弱與打壓的群體。武則天本人誅殺的王就最多,李家的龍子龍孫被她滅了一大半。另外,異姓不封王雖然沒能成為鐵規,但近年來除了歸降的異族大酋長被虛封為郡王,還真沒有異姓被封王的先例。
薛紹如果失心瘋了,才會把武則天的這一句客氣話當真。于是他說道:“陛下,這萬萬使不得!”
“朕願意為你破格一次。”武則天道,“有何不可?”r≯wán≯≯ロ巴,±.vv.↑/>
“陛下,這個格還是不破為妙。”薛紹道,“除了歸降的番王可虛授王爵,王,首先要講求皿統。這既是朝廷的宗法制度,也是天下子民心中的共識。陛下大可不必為了臣一人,與滿朝文武及天下人為敵。陛下若執意如此,臣非但不敢受爵,還會惶恐不得終日了。”
武則天皺眉沉思了片刻,說道:“那你就出任文昌左相。二選一,沒有别的餘地。”
薛紹一怔,文昌左相,也就是尚書左仆射,這曾經是武承嗣的官職。
尚書台的最高長官原本是尚書令,主管尚書六部工作之全局,相當于國務院總理。但因為李世民曾經擔任過這一官職,因此從唐朝開始朝廷就不再設用尚書令,而是改用尚書左右仆射來代行尚書令的職能。相比于中書省的中書令和門下省的侍中,尚書仆射手中的實權更大,是當之無愧的百僚之首。曾經衛國公李靖就曾擔任這一官職。
薛紹這下真的為難了。不受王爵就得出任文昌左相,這左右都是把自己置到了風口浪尖。
不是薛紹沒有上進心,當真不想當宰相,而是現在時機不對。他自己本來就手握重兵領袖軍方,如果再兼任文昌左相,那絕對是朝堂之上一言九鼎的首輔宰相。
到時,萬一武則天逼着自己表态,立誰為儲怎麼辦?
說立武承嗣,那是自掘墳墓。
說立皇嗣李旦,那本來就是薛紹的大舅子,再加上擁立之功,從此太子與宰相大軍帥聯為一體,身為皇帝的武則天還能淡定嗎?哪怕是說立廬陵王,也是同樣的效果,而且這擁立之功還要更為突出。
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薛紹拒絕為相。再者,武則天任用宰相之多、更換宰相之勤、虐殺宰相之狠,也是冠絕曆史的。薛紹如果在暗處,還能出手保護一下受冤的忠臣義士,就像以前救護張虔勖等人一樣。但如果是自己做了宰相,那一言一行都要受到女皇和滿朝文武的嚴密監督,宰相的任何立場都将是強烈的政治意志。再敢插手此類事件,那就是相權與皇權的強烈沖突。到時就像是裴炎一樣,和女皇不可能謀得共存。
這些年來薛紹一直不肯拜相,就是出于這些考慮。現在武則天咄咄逼人非要逼着自己出任文昌左相,薛紹都在心裡後悔早知道青海湖那一仗我就不打了!
“你為何不語?”武則天道,“但有想法,不妨明說。”
“陛下,恕臣無禮。”薛紹道,“臣是不絕對不會出任宰相的。”
“絕對?”
“是的。絕對。”薛紹正色道,“如果陛下再要逼迫于臣,臣隻能辭官而去,從此退隐于江湖之間。”
武則天這下真是被頂了個夠嗆,她面帶一絲愠色的看着薛紹,良久無語。
上官婉兒在一旁膽戰心驚,手裡都出了一層細汗。
良久。
“算了,君子不強人所難。”武則天道,“按理說,你立下了不世奇功,理當論功行賞。但是你既不受王爵也不拜宰相,你自己說吧,你想要什麼?”
薛紹知道事情到了這份上,再嘻嘻哈哈的用“魚塘”來推脫肯定是不行了。君王自有君王的考慮,你一個能力卓著立下奇功的臣子,不求加官進爵不要錢财田産,那你想要什麼?功名利祿都不能滿足你的胃口了你想要皇權嗎?!
這就是曆朝曆代,很多功臣名将不惜“自污”的原因所在。比如秦朝名将王翦,他在出征讨滅六國的時候就頻頻向秦始皇讨要田産财帛,以示自己兇無大志隻是貪财好物。
“陛下,你把上官婉兒……嫁給我吧!”薛紹說道。
此言一出,在旁秉筆記事的上官婉兒渾身驚彈,筆都掉了下來。
上好的一篇萱紙上,落下了好大的一團濃墨。
武則天笑了,“好一筆濃墨重彩啊!”
“陛下恕罪!”上官婉兒慌驚不已的拜倒下來。
“恕你無罪,平身吧!”武則天微笑道,“薛紹,你給朕打下了千裡江山,生擒贊普立不世之奇功。你已經擁有足夠的資格封王拜相。眼下,你卻願意用這所有的一切,去換一個上官婉兒嗎?”
“是的,臣願意。”薛紹很認真的說道,“臣不敢欺瞞陛下,臣愛慕上官婉兒已有多年。臣還曾經暗暗發誓,終有一日,臣要給她一個家。一個她想要的家。”
上官婉兒伏在地上并沒有起來,一動不動。
“婉兒,你聽到了嗎?”武則天輕歎了一聲,說道,“這個男人好不荒唐。他居然要用千裡江山,換你的一世榮華。”
“陛下……臣不忍離開陛下!”上官婉兒的聲音裡透出了一絲哭腔。
“成婚之後,你仍然能像華陽夫人一樣,在朕身邊用事。”武則天說道,“你真幸運,有這世上最偉岸的男子,不惜一切的愛着你,護着你。薛紹,你二人謝恩吧!”
薛紹拜倒了下來,“謝陛下聖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上官婉兒泣不成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們先退下吧!”武則天面帶微笑的淡淡道,“出去,見一見外面的那些同僚袍澤們,宣布一下你們即将成婚的喜訊。”
“是……”
兩人走出了房間,朝殿外行去。
上官婉兒依舊儀态萬方的跟着薛紹穩步前行,但她臉上的淚水就一直沒有停過。
薛紹停了一下腳步,“你又忘了,你答應過我不再哭泣的?”
“你太不講理了。”上官婉兒說道。
薛紹眨了眨眼睛,“我怎麼就不講理了?”
“你為何就不肯問一下我的意見,就直接對陛下發出了請求?”上官婉兒道,“你明明知道,她老人家不會拒絕。”
“我問過你了,不止一次。”薛紹笑了一笑,伸出手來抹去她眼睑下的淚花,說道,“你總是拒絕啊,拒絕啊,拒絕得我都沒有耐心了。所以這次,我先斬後奏。”
“不講理!你就是不講理!”上官婉兒嘴角下撇似哭似笑,淚花又湧了出來,“我什麼時候說過,願意嫁給你了?”
薛紹笑了,“這種事情,不用你答應。我堂堂的趙國公非你不娶,這便行了!”
“你!……”上官婉兒這下真是氣樂了,一邊流淚一邊笑,“你為何不說,堂堂的趙國公耍起無賴也是一把好手?”
“好哇,你敢洩露軍國機密!”薛紹搖頭晃腦的,四下環顧起來。
“你作甚?”上官婉兒隐隐有點不妙的感覺。
“我在看哪間房裡是空的,沒人……我要好好的審一審你這個細作!”
上官婉兒連忙擡腳就走,一邊走一邊自己抹着淚,又哭又笑的碎碎念,“無賴,大無賴!真是個不羞不臊的大無賴!”
薛紹笑哈哈的跟了上去。
房裡,武則天獨坐了半晌,終究是歎息了一聲。
華陽夫人庫狄氏來了,給武則天遞上了一盞清火降暑的蓮子湯。
“華陽,如你所料。薛紹既不肯封王也不肯拜相。”武則天歎息了一聲,“朕實在拿他沒辦法。”
“他真的一無所求嗎?”庫狄氏問道。
“他要求朕,把上官婉兒賜婚給他。”武則天道。
庫狄氏微微一驚,“他當真開口來求了?”
“是的。他終于是開了這個口。”武則天道,“他用這一場蓋世奇勳,換回了他心愛多年的美人。”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藍田公子,仍是一個大情種。”庫狄氏笑了,說道,“陛下,他的确是無心權位。”
“但是他一直都有報負。”
“有報負,不等于有野心。”
武則天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愛美人不愛江山……朕,不由得想起了一個人來。”
庫狄氏哪敢接話?
因為她聽了出來,女皇所說的那個人,就是大唐先帝、女皇的丈夫,高宗皇帝李治。
曾經在太宗的幾個兒子當中,李治是最無心權位、最不想當皇帝的那一個人。但他偏偏當了幾十年的皇帝。然後在這幾十年裡,李治一直讓他的皇後代為執政,掌管整個國家。若非如此,也不會成全了今日的一代女皇。
“朕原以為,世間僅有一些女子,為會了情愛不顧一切。”武則天道,“難道,像薛紹這樣的男人,也會如此嗎?”
“陛下,子非魚,蔫知魚之樂?”庫狄氏小聲道。
武則天頓時恍然,“看來,還真是人各有志啊!”
“陛下,這未必是壞事啊!”庫狄氏說道,“薛紹國之重器,不可或缺。然而他又明知進退無心弄權,這樣就不會威脅到朝堂的穩定。上天将這樣的賢能之臣賜予陛下,這是陛下之福,社稷之福啊!”
武則天笑了,“華陽,你這位師娘也真是盡心盡力,沒少給薛紹說好話。”
庫狄氏連忙拜倒在地,“陛下聖明,薛紹之賢能忠孝乃天下共識。臣不過是據實而論,并無半處讒佞。”
“平身吧,朕知道你說得有道理。”武則天淡然道,“其實薛紹一直都在擔心自己功高震主,因此不惜以辭官為要挾,死活不肯拜相封王。後又提出求賜上官婉兒,那隻是效仿古之名臣,行自污之舉。為君不易,為臣更是不易。他這番苦心,朕已然知曉。以後一切順其自然,朕不會再強他所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