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此信薛紹着實有些驚異,以他的了解,太平公主私下裡固然喜歡撒嬌耍寶,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林黛玉似的小女人。更重要的是,她從來不會在自己要辦正事的時候指手劃腳或是橫生掣肘。
細下一想之後,薛紹嗅出了這份信當中的詭奇味道。關鍵的四個字“萬事休管”,言下之意是讓他不要管河北和程務挺的那攤子事了,趕緊脫身。
“薛驸馬,作如何設想呢?”武攸歸笑吟吟的發問了。
薛紹斜眼看着他,越看越覺得眼前這小白臉笑得夠陰鸷,夠欠揍。
```m“此我家事,與你何幹?”薛紹不急不忙的将信折起放入懷中,漫不經心的答道。
“皇族無家事。”武攸歸倒是生了一張好嘴皮,同樣不急不忙的說道,“公主殿下金枝玉葉,薛驸馬國之勳要,你們夫妻二人以及你們的子嗣對我大唐來說,都是極為重要的。”
不用問,武攸歸顯然是早就知道了信中的内容。
就透過這一小小的細節薛紹已經可以想見,這份所謂的“家書”,其實是一份來自于武則天的、比較委婉的“密令”。但凡是一個“懂事”的人,這時候都應該明哲保身的脫離河北程務挺的這個大漩渦,萬事休管歸心似箭的飛奔長安,乖乖去陪即将臨盆的公主老婆。
“我自有主張,不用你來插言。”薛紹冷冷的回了武攸歸一句,再道,“多謝武将軍替我捎來家信。等回了長安,我自當宴請回謝。”
“宴請就大可不必了。”武攸歸臉上仍是挂着笑容,但眼神當中隐隐閃過一絲怒意,語氣也“正”了幾分,“薛驸馬何必裝傻呢?你明明知道,這信中的真實含意。”
“我若是不知道呢?”薛紹如此道。
“那我也不怕,把話跟你挑明了說。”武攸歸突然硬氣了起來,站直了身子一字一頓的道,“太後密令,讓你即刻返京,不得再行過問河北之事。”
“密令何在?拿來我看!”薛紹伸出了手。
“……口令!”
“口說無憑!誰知道你是不是在空口說白話?”薛紹冷斥了一聲,“反倒是我的手上,握着朝廷正式下發的委任狀,命我全權黜置河北軍政要務。二者權衡,薛某當然隻能是以朝廷政令為準!”
“……”武攸歸怔了半晌,突然哂笑了一聲,說道:“薛驸馬,唇槍舌戰我确不如你。你非要揣着明白裝糊塗,我也拿你沒辦法。但是别怪我沒提醒你,等回了長安你是沒法兒向太後她老人家交待的!――說到底,我可是為了你好!”
“那可真得多謝武将軍的一番美意了。”薛紹面無表情絲毫不為所動,平靜的道,“現在你我之間隻剩一件事情可以磋商――這道,你是讓還是不讓?”
“我若是,不讓呢?”武攸歸的神情之中鬥然充滿了敵意和挑釁。
“呵呵!”薛紹反倒是笑了,“你以為仗着有一個黑齒常之給你當打手,就敢跟我叫闆了?實話告訴你,我今天就是來先禮後兵的。你若執意攔路,我不介意讓你見識一下我麾下虎狼的威風!”
“薛紹,你敢造反?!”武攸歸就像如獲至寶的抓住了薛紹的重大把柄,大聲叫喊起來。
他這一叫,帳外的黑齒常之和一群将弁頓時全都沖了進來,立馬将這軍帳裡堵個了水洩不通,個個虎視眈眈的瞪着薛紹。
“你們仗着人多,要對我落井下石嗎?”薛紹很是平靜的看着他們,說道,“武攸歸,你想要栽贓于我也不是這麼栽贓的。本将出辦皇命,擋我者皆可視為犯上造亂。如今你擋我大軍去路,我好言相勸你不讓道,我自然能夠行使欽差特權先斬後奏。黑齒将軍和衆位将軍你們都聽好了,我薛紹今日就把話撂在這兒了――要麼你們現在就将我拿下綁了;要麼,稍後我就回了北岸揮軍渡河,從你們這兒殺出一條過道來!!”
衆皆悚然!
“薛紹,你太狂妄了!”武攸歸一邊大叫,一邊往黑齒常之等人的身後縮去,“黑齒将軍,如此大逆不道之徒,你還不将其執拿拘押?”
薛紹大笑,伸出雙手對着黑齒常之等人揮動,“來,上來拿我!你們這麼多人,拿下我一個人總歸是沒有問題――黑齒将軍,你先來!想你也是堂堂一代名将,别讓我看扁了你!”
所有人站着沒動。
武攸歸急了,“黑齒常之!!你也要跟着造反嗎?!”
他不喊還好。他這一喊,黑齒常之一言不發扭頭就走。其他的将軍們愣了一愣,也跟着黑齒常之一并走了。
武攸歸傻眼了!
薛紹看着他發笑,沖他伸出了雙手,“要不,你來?”
武攸歸狠狠的怔了一怔,一扭頭也走了。
薛紹在帳篷裡放聲的哈哈大笑。
“黑齒常之,你為何不将其執拿?!”武攸歸出來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沖着黑齒常之咆哮。
“武将軍,你是酒肉吃多糊塗了麼?”黑齒常之也沒好臉色給他,冷冷的道,“他現在是名正言順的河北欽差,身負皇命特權。你說他反,證據呢?”
“……”武攸歸被他一陣搶白,氣得臉都白了,卻無言以對。
“沒有證據,你讓我們怎麼去執拿一個特命欽差?”黑齒常之毫不客氣的悶哼了一聲,“那不等于就是授人以柄犯上謀逆了嗎?”
“好,好,你總有理由!”武攸歸幾乎是拿手指點着黑齒常之的鼻尖,一字一頓氣憤的咆哮道,“我早就知道你對太後根本就是陽奉陰違,你對薛程二人懷有偏袒私心!”
“武将軍,你不要皿口噴人!”黑齒常之怒了,喝道,“難道我們不分清紅皂白聽命于你濫殺濫抓,才是忠于太後了嗎?想必太後她老人家,也是絕對不會縱容任何人有這種行為的!――現在你說薛紹反,手中卻是毫無證據。他若當真率軍殺将過來,那我軍也就有了應對之理由。你就這麼害怕薛紹,想要憑借一個栽贓就令其就範嗎?”
旁邊的衆将一聽,紛紛附合“就是、就是”。
武攸歸的臉色倒也轉得極快,顯然他并不想犯了衆怒,馬上換了一副笑臉說道:“還是黑齒将軍老道持重,說得對,說得對!――隻要薛紹敢揮軍來殺,那就是擺明了造反,到時黑齒将軍和諸将,可不要再心慈手軟了哦!”
“哼,不用你叮咛,到時我等自會辦好份内之事!”黑齒常之悶哼道。
薛紹在帳篷裡聽到他們這番吵罵,暗暗一笑,走了出來。
“二位将軍若是不打算将薛紹綁縛在此,那薛某可就告辭了。”薛紹對着衆人抱了一拳,轉身就要走。
衆将表情各異都沒說話,倒也都還了禮。
隻有武攸歸說道:“薛驸馬,在下奉勸于你,還是三思為上。你若一意孤行當真和我們撕破面皮了打上一仗,勝負姑且不論……你恐怕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好馬尚且不吃回頭草,薛某再怎麼不濟,也不會連一匹馬不都如。”薛紹抱拳一拜,“告辭!”
“好走不送!!”
薛紹一行人走了。
武攸歸看着薛紹等人遠去的身影,漸漸的喜笑顔開,“好,好,真是好極了!”
“不知武将軍,在為什麼事情叫好?”黑齒常之問道。
“看這情形,薛紹是鐵了心要死保程務挺,甚至不惜與太後作對、與朝廷為敵了。”武攸歸冷冷的笑道,“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倘若當真如此,大唐将要爆發一場空前的内戰,社稷不甯百姓荼毒。”黑齒常之怒道,“武将軍,這就是你期待的天大的好事?”
“……”武攸歸頓時啞口無言,憤怒的瞪了黑齒常之一眼,大步揚長而去。
“呸!!”黑齒常之對着地面狠狠的啐了一口,“豬狗不如!!”
……
薛紹一行人回了莊院,立馬動身準備駕船回北岸。臨行之時,薛紹特意和玄雲子道别,示意她不必跟着來了。
“薛少帥把我當外人,貧道并不介意。”玄雲子面帶微笑的說道,“但是貧道早就卷進了這一場是非當中,想脫身也是不可能。現在,貧道要麼站到武攸歸那一邊,要麼就站到薛少帥這一邊。少帥現在趕我走,莫非是在替我做出選擇?”
薛紹笑了一笑,“我很有可能會變成一個叛國反賊。”
“沒人能代替玄雲子,替她做出選擇。”玄雲子微然一笑,将手中的拂塵輕盈的一揚,“我跟你走。”
衆人頓時愕然,一同看向薛紹。
薛紹定定的看着玄雲子,看了約有十秒鐘。玄雲子也直視着薛紹的眼睛,連眼皮都沒眨過一下。
“走吧,船在等着!”
薛紹翻身上馬,率先馳去。
月奴歡天喜地的騎上馬,對着玄雲子伸出一隻手,“來,上我的馬!”
沒多久,薛紹一行人抵達那日登陸的漁村,未看到船,卻先看到了無數的兵馬停駐在小漁村村口的必經之路上。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全是騎兵,仿佛是剛剛抵達此處,因為馬蹄揚起的灰塵幾乎将整個小漁村都給包裹了起來。
薛紹勒馬觀望衆人依次停住,所有人的第一反應就是――武攸歸先下為強,派了兵馬前來攔截!
“少帥,讓屬下上前打探一番。”郭安請命。
薛紹剛要點頭,看到對面奔來了幾騎,“不用打探,他們上前來了!”
衆人的心弦頓時繃緊。郭安和斥侯們隐約握刀在手,做好了皿戰一場的準備。
可是當來騎漸漸奔近之時,所有人的心情馬上又從緊張轉變為驚喜。
一面“薛”字大旗,如飛鴻一般飄揚而來。
“二哥!”
這一聲許久沒曾聽過的親昵呼喚,讓薛紹打從心底裡漾起笑容來,“好兄弟,想死我了!”
“楚玉在此,等候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