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暗瞪了月奴一眼,月奴噤聲不言惶恐不安。
“怎麼了?”薛顗好奇的道。
“沒事。”薛紹道,“大哥大嫂,宴席已備,快請入席!”
“好。”
薛顗沒有多問,到車邊親自把他夫人蕭氏接下了馬車來。蕭氏仍舊戴着宮帷帽見不到真顔,體态婀娜步履從容,舉手投足之間都透出優雅與得體,而且絲毫不見做作。名門閨秀的風範,展露無遺。
薛紹拱手立于一旁,大哥和大嫂真是相敬如賓。
一家人進了宅院,李仙緣上前來迎請,說宴席禮樂都已完備。薛紹給兄嫂引薦,說這是我朋友李仙緣,他是太史令李淳風的族侄與傳人,精通風水堪輿,主持重修了府第并對府裡的風水進行了一番改造。
薛顗一聽這話就有些心驚肉跳,連忙将薛紹召喚到一邊,小聲道:“二郎,前車之鑒你莫非就忘了嗎?唐律當中說得很清楚,凡諸王、公主和外戚之家,‘蔔祝占相’這一類巫蠱人仕不得入門。私行巫蠱之術,是和謀反一樣的十惡不赦之罪啊!”
薛顗身為一方刺史經常要升堂問案,熟知律法是他的本職。
“大哥不必憂慮。”薛紹笑道,“我這位朋友官拜太史局九品司曆,雖為方士但也是朝廷命官,因此不屬于蔔祝占相一類。”
“哦,那我可就放心了!”薛顗如釋重負。
女眷不入正席,蕭氏由月奴伺候去了偏殿用膳。薛紹與李仙緣陪薛顗用宴,吳銘也受請入席。李仙緣特意請了一幫樂師,在席間奏起了清正雅樂。
薛紹覺得李仙緣辦事還是挺靠譜的,宴請大哥這樣的刺史君侯、儒家仕大夫,正宴當有禮樂,而不是像尋常的纨绔公子那樣上演紅袖招展與靡靡之音。
席間推杯換盞,氣氛倒也融洽。吳銘陪坐側席少言寡言,吃飯吃得相當專心。就像月奴所說的那樣,吳銘雖然光頭铮亮口稱“貧僧”,但是不忌葷腥酒肉照吃飯量還奇大無比,一頓至少能抵尋常男子所吃的三頓,把李仙緣都有點看懵了。
薛紹更加認定,吳銘是内家功夫之大成者。他吃進去的東西都化成了精氣意,因此怎麼吃也不會肥胖,一身腱子**能澎湃力氣驚人。看起來瘦骨頭裡面全是肉,說得就是他這種人。
飯罷之後衆人移到正堂,飲茶叙話。薛紹正要請大哥去沐浴歇息,家裡來客人了。
宮中一輛馬車,載來了天後女使。
“既然二弟有公務繁忙,為兄就先回避了。你且自便。”薛顗道。
“大哥,不忙。”薛紹道,“這位女使,你不妨見一見。她也是一位故人。”
“何人?”薛顗好奇道。
薛紹略微一笑,“就是那個雷雨之日滿月的,小姑娘。”
薛顗恍然一驚,“上官婉兒?”
薛紹對着門口擡了一下下巴,“她來了。”
薛顗驚訝的連輪了幾下眼珠子細細打量上官婉兒,低聲道:“貌如蓮花出水芙蓉,十六年了!她居然在掖庭那種地方長大人,還出落得儀态萬方傾國傾城!……上官兄,上官兄,你在天有靈可曾親眼看見了?”
興許是多喝了幾杯酒,薛顗居然聲音哽咽眼眶都濕。他連忙起身避席,“為兄失态,且去更衣。”
薛紹輕皺了一下眉頭,看來大哥和上官婉兒的父兄,還交情匪淺!
上官婉兒款款走來,薛紹起身相迎到了屋檐之下,“上官姑娘大駕光臨,不知所為何事?”
上官婉兒微然一笑款款施了一禮,說道:“婉兒奉天後之命,捎來幾句公事口信。婉兒先去了奉宸衛府得知公子請假歸家,因此特意轉道趕來。不料打擾到了公子筵請貴客,實在罪過。”
“既是天後外派女使專來公務而來,何言打擾?”薛紹微笑道,“此時正當午飯時分,上官姑娘肯定還是水米未進,不如就在薛某這裡吃一頓便飯吧!天後有何話語,不妨邊吃邊說——請!”
“婉兒一介微末女流,豈能入了公子家宴正席?”上官婉兒有些猶豫也有一分感激,薛公子還挺細心。
薛紹微然一笑,說道:“今日這家宴正席,你還真是非入不可。”
“哦?”上官婉兒異訝的眨了眨眼睛,“為何?”
薛紹笑道:“且容我先賣個關子,快别站着說話了,入席吧!左右,膳食禮樂!”
上官婉兒滿心好奇不再推诿,入了正席坐下。吳銘與李仙緣都避席而去,片刻後酒菜擺上,薛紹也置了一席從旁相陪。
上官婉兒輕品淺嘗細嚼慢咽,大緻吃了一些酒食。薛顗去而複返。
“大哥,我來引薦。這位就是尚宮女使上官婉兒,天後娘娘的貼身書吏。”薛紹站起了身來,“上官姑娘,這位就是我大哥,河東縣侯濟州刺史。”
“婉兒拜見薛君侯!”上官婉兒連忙起身施禮。
“不必多禮。”薛顗回了一禮,仍是有些驚異的看着上官婉兒,“你……就是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有些異訝,“正是小女子。”
“你、你……你可認得我?”薛顗說完自己就笑了,拍着額頭,“我真是喝多糊塗了!當時你尚在襁褓之中,又如何認得我呢?”
上官婉兒驚訝的看了看薛紹,又看了看薛顗,不知如何言語。
薛紹笑道:“上官姑娘,你滿月那天我大哥陪同我父親,曾到你府中赴宴。”
“原來是故人尊長!”上官婉兒連忙再拜一揖,“婉兒失禮,君侯莫怪。”
“不必多禮,請坐。”薛顗按捺心神坐了下來,沉吟片刻,說道:“上官姑娘現在是天後娘娘的貼身書吏?”
“正是。”上官婉兒點頭。
薛紹呵呵的苦笑了兩聲,沉默不語。
上官婉兒微擰了一下眉頭,“君侯似乎有話想說,卻又有難言之隐?莫非君侯信不過婉兒,怕婉兒會到天後那裡告密?”
“不,不。薛某絕非此意!”薛顗連忙否認,看向薛紹。
薛紹淡然道:“大哥有話不妨直說,不必有何顧忌。小弟,斷然信得過上官姑娘!”
上官婉兒對薛紹與薛顗拱手長拜,“婉兒之心,可昭日月!”
“其實也不是什麼機密誅心之語,隻是見了故人後代我想起前塵往事,想要叙一叙舊罷了!”薛顗輕歎了一聲,說道:“十六年眨眼就過了。當日尚在襁褓之中的上官姑娘,轉眼就出落成了一個标緻的傾城美人兒!記得上官姑娘滿月那天,傾盆大雨電閃雷鳴。當時薛某多喝了兩杯,矢口亂言說了一句‘烨烨震電,不甯不令。百川沸騰,山冢萃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結果被父親大人痛罵了一頓,說我口出不吉之言。結果……哎!”
薛紹眉頭一皺,真是哭笑不得——大哥這算是“烏鴉嘴”嗎?
“烨烨震電,不甯不令”這些句子出自于《詩經》,本是描繪周幽王時代的一次地震情景,後來就被引申為“世道當亂天下大變”的用意。當時大哥說完這句沒幾天,兩代宰相的上官一家就被抄家滅門了——還真是一語成谶!
上官婉兒淡淡的微笑道:“天意如此,君侯不必自責。”
薛顗深看了上官婉兒兩眼,點了點頭,說道:“看到上官姑娘,我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你的父親與祖父。上官姑娘雖是女兒之身,但面容豐彩頗有家祖之風,真是神豐俊逸、飄然如仙哪!”
上官婉兒輕聲道:“婉兒從不知道父親與祖父大人,是何相貌……”
薛顗輕歎了一聲,說道:“你祖父上官儀當年曾是大唐天下最為著名的風流才子。他英俊潇灑才情縱橫,飄飄然有如神仙之姿,世人無不仰慕。後來他還做到了宰相,可謂是萬人敬仰的一代俊傑。你的父親上官庭芝頗有父輩的風範,而且也做到了宰相。上官一家父子二人同朝為相,炫赫一時無人可及。父子二人又同是聞名天下的大才子,他們的詩作甚至開創了一個名叫‘上官體’的流派,引天下文仕竟相效仿……簡而言之,你祖你父都是冠絕一時的天下名士,風靡萬千無人可及啊!”
上官婉兒沉默無言。但是薛紹看到,她輕輕的咬了一下嘴唇。可見,大哥的這些話對她來說,還是有所觸動的。
薛紹說道:“大哥,既然你能陪伴父親大人來上官府赴宴,可見父親大人當年與上官父子,頗有交情?”
薛顗點了點頭,說道:“當年父親大人也是汾陰薛族之中頗有名氣的青年才俊。如今的當朝宰相薛元超号稱天下文宗,當年也不過是望父親之項背而已。還有,我們三兄弟當中你是長得最像父親大人的。由此你便可以想像,父親大人有多麼英俊潇灑?”
薛紹笑道:“大哥你是想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是的。”薛顗點了點頭,說道,“上官儀比父親年長十二歲,上官庭芝比父親又年幼十二歲,上官父子與父親大人常有詩文往來,彼此惺惺相惜成忘年之交。為兄深受父親大人的影響從小喜愛詩詞酒話,因此也對上官父子的才情頗為仰慕。一來二去為兄和上官庭芝成了好朋友,一直以兄弟論交。”
上官婉兒聞言連忙站起身來走到堂中,對薛顗稽首大拜,“既是先父好友,便是婉兒尊長。君侯在上,請受婉兒大禮一拜!”
“姑娘快快免禮!”薛顗連忙從座位上起來,上前将上官婉兒攙扶而起,凝視着她連連點頭稱贊,“果然是上官家的女兒啊,知書達禮貌美如仙!上官兄在天有靈,理當有所安慰!”
上官婉兒周身輕輕一顫,強顔淺笑,“君侯謬贊,實不敢當!”
薛紹擰了擰眉頭,上官婉兒現在是天後的貼身女官,大哥你跟她說這麼多“陳年舊事”,不是讓她内心更加掙紮、甚至有可能害了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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