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大明宮鐘鼓樓傳來的洪遠鐘聲,叫醒了長安這一座沉睡中的帝國都城。
剛剛回到家裡的薛紹稍作梳洗更換了一身朝服,和滿朝文武一樣趕往大明宮去上早朝。
騎着馬走出太平公主府還沒有百來步,薛紹就在裡坊的入口處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站在那裡,如同一顆山松挺直又穩固。
宋璟。
薛紹見到他就些想笑,于是拍着馬慢悠悠的走過去,說道:“宋禦史,是在等我?”
“是的。”宋璟并不否認,拱了一手,說道:“在下是一個眼睛裡揉不下砂子的人,有些話如果不和薛驸馬說清楚,在下寝食難安!”
薛紹笑了一笑,“改天吧!”
“擇日不如撞日,何不現在?”宋璟道,“在下不會耽誤薛驸馬太多的時間,在下自己也要趕去上朝。”
薛紹笑了,“你也知道你要上朝,我騎馬都還得抓緊時間,你步行來得及嗎?還是不要浪費時間了。我答應你,會給你半天的時間和你坐下來談上一談。但不是現在。”
“……好!”宋璟略感寬慰,對薛紹6拱手一拜,“在下告辭了!”
說罷宋璟擡腳就走——或者說跑。
從這裡到大明宮,還有好幾裡路程。要想趕上上朝的時間,宋璟就得一路狂奔不得停歇。
薛紹甚是好奇的騎着馬跟在他身後,心想我就不信你的體力比軍隊裡的将士還要好。這一路跑過去,你還能站得直麼?
兩人一前一後,宋璟奔跑薛紹騎馬保持了約有二十步的距離。一直到進了大明宮,薛紹驚訝的發現宋璟一點吃力的大喘氣兒都沒有。薛紹在下馬橋交割馬匹與兵器時,宋璟就到禦河邊不起眼的小角落裡洗了一把臉,脫了濕透的衣服穿上了自己的朝會,打扮得工工整整的走進了朝臣當中。
薛紹不禁對宋璟有點刮目相看,一個書生文仕能有這樣的超強體能和吃苦耐勞的習慣,真是不簡單!
上朝了。
文武大臣各分班列走上龍尾道,步入大明宮含元殿的正殿之中。龍椅之上空空如也,後方置了一席珠簾——武則天端坐于其中,垂簾聽政!
“陛下龍體欠安,囑我垂簾聽政。”武則天一句廢話都沒有,直入正題道:“衆卿,誰有本要奏?”
薛紹一眼瞟向裴炎,發現他紋絲不動。
“臣,有本奏!”這時,吏部尚書魏玄同走了出來。
“愛卿請講!”武則天道。
魏玄同說道:“臣以為,新君登基理當特赦天下、安撫衆臣,尤其應當獎掖邊關有功之将。”
衆人都聽出來了,他話裡的最後一句,才是要點。
薛紹心中微微一凜,魏玄同向來不與軍隊沾邊,這次怎麼主動靠攏?……人所共知,魏玄同是裴炎的多年摯友,時人稱贊魏玄同“耐久朋”,他對朋友向來是剖肝瀝膽相當的忠誠和仗義。現在,難不成他暗中受了裴炎指使,在幫他行使什麼計謀?
武則天在珠簾後說道:“愛卿所慮甚是。我已經彙同裴中書和宰相們,商議大赦天下與擢賞君臣之事。至于征戰邊關的有功将帥,那還得根據他們所立的軍功來評定。”
“臣已經彙同吏部的侍郎與郎中同僚人等,一同參照有關法典,詳細的評議過了。”魏玄同說道,“年一兩年來,邊關諸将征将有功者,以平定西域的王方翼為最,其次就是率領朔方軍打下黃花堆大捷,并助戰河北的薛紹軍功最大。屯兵河湟抵禦吐蕃的黑齒常之再次之。此三員大将威震邊塞功高環宇,真乃我朝擎天玉柱、定海神針。他們為大唐立下了赫赫戰功,新君一朝理當予以重獎才是!”
衆臣一聽,魏玄同的這些話說的是本職之類的事情,所言也确屬事實,更加符合當前的形勢。
但凡新君登基,首要任務就是籠絡将帥穩固軍心。不然的話,就算把朝堂控制得再好,将軍們不樂意造起了反來,那些拿筆竿子的能扛得住拿刀槍的麼?
所以魏玄同此言一出,大家基本上沒怎麼生疑。
薛紹的心裡雖然有那麼一點懷疑,但也一時想不通,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魏尚書,所言有理。”武則天朗聲道,“軍律尚公允,有過則罰有功必賞。你所說的王方翼、薛紹與黑齒常之這三員大将,皆有大功于朝,理當重賞。但究竟怎麼來賞,這還得你這位吏部尚書給出一個議案來。”
“回太後,斬軍功得勳爵,這是我朝的定案。”魏玄同答道,“王方翼、薛紹與黑齒常之都立下了赫赫軍功,理當授予他們符合軍功階銜的勳官。臣參評四善二十七最之後厘定,王方翼當授從二品柱國,薛紹當授正三品上護軍,黑齒常之當授從三品護軍。”
衆人一聽,這全都是按章辦事沒什麼疑點。勳官隻是為将之人的一個“榮譽稱号”,不涉及太多的政治權益,自然也就不會觸動誰的神經。
“準。”武則天也拍了闆。
“臣已奏畢。請歸朝班。”魏玄同說完這些,就退下了。
薛紹直皺紋,這算什麼意思?
“太後,臣有話說。”這時,門下侍中宰相劉齊賢站出來了。
薛紹不由得心中一凜,魏玄同做完了鋪墊,便輪到裴炎的另一心腹劉齊賢來大做文章了嗎?
“愛卿請講。”武則天公事公事的說道。
“太後,臣身為閣部宰相,眼見朝廷有六部尚書之一的要職空缺,心中極是不安。”劉齊賢道,“至從武承嗣因為河北一事被罷官之後,兵部尚書一職一直空缺。如今邊關多事,兵部豈能無尚書?——因此臣提案朝野,舉薦良才就任兵部尚書一職!”
宰相給朝廷推舉人才,這是他職責之内的事情,聽起來仿佛也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但是薛紹的心裡隐約感覺到了一絲不妙……這是要把矛頭指向我了嗎?
“愛卿為國舉賢,這是好事。”武則天用不乏激賞的口吻問道,“隻是不知,愛卿将要推舉哪位高賢呢?”
“臣要推舉的高賢,就是魏尚書方才所言的大唐三員重将之一的,薛紹、薛承譽!”劉齊賢說道。
此言一出,朝野一驚!
薛紹的心弦驟然一繃,玩什麼花樣?!
武則天不動聲色的沉默了稍稍片刻,說道:“劉相公,薛紹雖然立有軍功,但他畢竟還太過年輕了。帶兵打仗是一回事,立朝坐班處理公務則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沒有幾十年充足的為官履曆與行政經驗,誰能處理得好三省六部之國家要務呢?……劉相公,你舉薦的這個人選,不如再考慮一下吧?”
薛紹的眉頭緊緊皺起,他仿佛已經意識到劉齊賢的險惡用心了。如果自己回朝擔任了兵部尚書這樣一個文職,那就等于不會再去夏州坐鎮更不會再的統兵之權了。
兵部統轄大唐天下的所有兵馬,但是隻能聽命于帝王與宰相的号令,以“遙控”的方式對各個軍隊發布命令。換句話說,如果回朝擔任尚書,薛紹将要徹底的失去兵權
——這是明升暗降!
“太後,臣以為薛承譽暫任兵部尚書,并無不可!”劉齊賢争論道,“現在,薛承譽已經是檢校兵部侍郎,他已經有過兵部的行政經驗。他操辦的講武院一直風聲水起,更重要的是他憑借出色的戰績和卓越的軍功,在軍隊裡擁有了崇高的威望。現在新朝初立國家正當用人之際,兵部尚書一職又正當空缺,如果薛紹能夠擔任兵部尚書——哪怕隻是檢校兵部尚書,臣以為,這将非常有利于我大唐新朝之軍隊的人心穩固與邊防穩定!”
所有人都聽出來了,劉齊賢話裡的兩個關鍵詞——暫時、檢校!
這意思已經擺得相當的明顯,要薛紹不要再去夏州坐鎮,更不要再統率什麼朔方軍了。就留在帝都長安,做一個吃薪不幹活、有地位沒實權的名譽高官——“檢校兵部尚書”得了!
滿朝文武都嗅出了劉齊賢這一提案當中的陰謀味道,薛紹與武則天豈能不知?
現在事情已經相當明了,一個魏玄同一個劉齊賢,這兩人都是裴炎的死黨。裴炎不出現卻讓他二人來提出議案,他這個“**oss”還躲在暗處蓄力,不知何時将要發出緻命一擊!
薛紹很有一股沖動要跳上前去當衆給劉齊賢一個過肩摔,再将裴炎一把拍飛直接嵌進牆裡面,扣都扣不出來則是最佳!
但是薛紹忍住了。
“這種時候,必須沉住氣!”
“一但自己亂了陣角,躲在暗處的裴炎就會有機可趁,對我發起緻命的突襲!”
此刻薛紹感覺,朝堂上的戰争比沙場上的戰争還要更加恐怖和兇險。因為,沙場上的那些敵軍都是可以看得見的,精銳的斥侯可以向自己彙報他們的一舉一動,從而再行制定有效的戰略和戰術去對付他們。
可是朝堂上的戰争……沒有硝煙沒有箭矢更不見刀光劍影,但卻有步步驚魂殺人于無形——緻命陷阱!
劉齊賢一段話說完,很多人把眼神悄悄的遞向了薛紹。
薛紹眼觀鼻鼻觀心,面無表情不動聲色,淡定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