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日清晨,薛紹與月奴一同站到了官道路旁的顯眼處,耐心等候。薛顗從東面而來途經洛陽,驿信就是在那裡發來的。從洛陽到長安隻有這一條大官道,以薛顗的身份與性格必然沒有繞走小路的可能。
長安城外十裡道亭驿,是他必經之地。
臨近午飯時分前方出現一騎輕馳而來,烏黑油亮的一匹神駿大馬,馬上一名騎士玄衣黑袍頭戴一頂桐油鬥笠,人馬渾然一體迅捷宛如旋風。
“義父大人!”月奴驚喜的大叫一聲,上前三步雙膝着地就跪倒下來,“不孝女恭迎義父大人!”
玄衣騎士單腿一撂飛身下馬穩穩落地,鬥笠一掀露出铮亮的光頭,濃眉大眼紅光滿面。馬鞍上挎着一個若大的黑色大葫蘆,搖來晃去。
薛紹心中不禁有點驚異,按理說吳銘也該是年過四旬的中年大叔了,看起來居然還像是二十多歲的青年,這内家養生的功夫想必是修煉得極有火候!
吳銘大步上前沒有搭理月奴而是停在了薛紹身前,展顔一笑雙手合十,“吳銘拜見二公子!”
“大師免禮。有勞大師一路護行,家兄安在?”薛紹回了一禮。
吳銘在薛家已經效力了十一年,名為家臣,實則是薛父生前的摯交好友,算是一個受命于危難的“托孤之臣”。薛家上下沒人把他當下人看待,對他非常的尊重。
“君侯與夫人馬上就到。”吳銘答了一句,眨了兩下眼睛甚是有些好奇的道,“兩年不見,二公子宛如脫胎換骨,如此這般光彩照人風度超凡,貧僧幾乎都要認不出來了!”
“大師謬贊。”薛紹笑了一笑,看向跪在一旁的月奴。
吳銘這才轉了一下身,“你起來。”
“多謝義父大人!”月奴立起身來,淚雨婆娑。
“沒出息!”吳銘低斥了一聲,“這麼大的人了,還哭鼻子!”
“義父恕罪……月奴實在是太想念義父大人了!”月奴的眼淚流得更兇了。
吳銘笑了一笑,伸出一手在她眼睑下抹了一抹,“這兩年來你可有好生伺候二公子?可曾惹禍造次?”
“大師,月奴很好。”薛紹微笑道。
吳銘滿意的微笑點了點頭,又對薛紹雙手合十來拜,“多謝二公子收留照顧我這個不成器的頑劣義女,吳銘感激不盡!”
“大師言重。”薛紹笑了一笑,說道,“月奴現在可是我的左膀右臂,我的生活起居和府裡大小的事情,都已經離不得她了。”
“哦?”吳銘驚咦一聲頓時就笑了,“這五大三粗的傻丫頭,幾時變得這麼能幹了?”
“義父,我……我!”月奴有點急了,一邊抹着淚花兒一邊想要争辯,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吳銘哈哈的大笑。
薛紹感覺,這個吳銘粗犷奔放,大氣随和。但他兩道眼神很毒,就像是兩匕利刃一樣能夠直接紮進人的心裡,根本就不像是那種慈眉善目的出家人。
月奴說他“殺人無數”,那麼“閱人無數”這種形容可能就有一點污辱他了。
片刻後兩輛馬車與幾騎仆從依次行來,薛紹立于道旁拱手而拜。馬車停下,車上走下來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大聲一喚,“二郎!”
欣喜之意,溢于言表!
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弟兄?
“小弟拜迎兄長!”
長兄如父,薛紹虛勢将要屈膝拜下,薛顗大步上前雙手将他一把托住。
“二郎不必如此大禮,快讓為兄看看!兩年不見,想煞為兄了!”
“兄長别來無恙?”薛紹擡頭看向他,見他居然眼圈發紅而且濕潤,殷切之情無以言表。
兄弟二人長得有那麼六七分相似,薛顗比薛紹年長了足有十五歲。或許是因為操勞,本也是個豐儀美男子的薛顗,看起來要比實際的年齡更顯老成一些。兄弟倆人站在一起,還真有點像是一對父子了。
“兩年不見,二郎變化很大!”薛顗從頭到腳細細的打量薛紹,不禁有點驚奇,“身闆結實了,比以往要沉穩大氣了許多!二郎真的已經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薛紹笑道:“大哥,我都已經行過冠禮了。”
“快——來!”薛顗拉着薛紹走到第二張馬車附近,“拜見你嫂嫂,她可是每天都在念叨着你啊!”
薛顗之妻蕭氏,出身蘭陵蕭氏頂級貴族。大唐最重門第,薛家公子娶蘭陵蕭氏之女,可算是門當戶對。薛紹還隻有三歲的時候蕭氏就嫁到了薛家,和薛家人同甘共苦一起經曆了十八年的風雨。
就和“長兄如父”的薛顗一樣,蕭氏也真正做到了“長嫂如母”。
蕭氏是真正飽讀詩書、在禮樂教化之下長大成人的名門閨秀,非常重視禮法。在郊外官道這樣大庭廣衆的地方,她沒有抛頭露面的走下車來。
薛紹走到車旁拱手拜道:“薛紹拜見兄嫂!”
“二郎快快免禮。”蕭氏将車簾撩起一些看了薛紹一眼,如此稍稍一露面也戴着宮帷帽,言語之間充滿了親切與關愛,當真就如同母親一般殷殷而道,“兩年不見,二郎已然長成豐姿偉儀的大丈夫,奴家甚是欣慰!”
一番叙禮後,薛顗讓薛紹與他并肩行走,說乘車太久想走上幾步,也好看一看闊别兩年之久的京師壯景。兄弟二人聊了一些家長裡短,薛紹也問起了和大哥同在濟州的三弟薛緒的情況。薛顗說薛緒的妻子成氏正有孕在身不便遠行,因此這次沒有同來。
“二郎啊,你看三郎虛歲二十都快要當爹了,你卻仍是風流倜傥眷戀花叢,遲遲不肯成家。”閑話說了沒有幾句,薛顗果然就切入正題了,“以往這些事情,為兄從不說你。但是,你怎麼連太平公主都敢招惹呢?”
薛紹無奈的笑了一笑,說道:“大哥,小弟再色膽包天,也不會招惹太平公主啊!”
“這麼說,是有好事之人舉薦于你了?”薛顗眉頭一皺,顯然是對那個“舉薦之人”相當的不滿。
薛紹點了點頭,“原本小弟也隻是迫于無奈的去應酬一番,打定主意是要在太平公主那裡尋個晦氣遭她厭惡,想來此事應該也就過去了。誰料誤打誤撞反倒是跟她糾纏不清了!”
“怎麼回事?”
薛紹便将龍首池英雄救美并揍美、以及後來的一些事情,簡單跟他說了一說。當然,張窈窕的事情是肯定沒有提的。
“莫非真是天意?”薛顗站住了腳步,一手剪背一手撫髯,表情凝重的做出了一副“無語望蒼天”的姿态。
毫無疑問,薛顗對這門婚事根本不持看好的态度,這倒是不出乎薛紹的意料之外。用薛克構的話來說,娶妻得公主平地買官府,書香門第的貴族人家對娶公主這種事情根本就不感冒。再加上薛父娶了城陽公主之後,因為城陽公主卷進巫蠱案中而被流放那麼多年,一家人吃了多少苦頭?直到父母二人全都躺進了官椁之中才回到長安,這都是前車之鑒。
“兄長有何憂慮?”薛紹試探的問道。
薛顗雙眉緊皺,反問:“為兄,能不憂慮麼?”
薛紹自信的微微一笑,“大哥,你應該對我有信心。太平公主,會是一個令人滿意的薛家好媳婦。”
“太平公主自身如何,其實并不重要。”薛顗說道,“關鍵在于,她有一個飛揚跋扈、權傾天下的母親。”
薛紹耐心的傾聽。
薛顗雙眉深皺的道:“這個女人,絕非尋常善類。她足智多謀極善權術,能人所不能敢人所不敢,視綱常禮法如無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六親不認心狠手辣……”
薛紹未插一言,耐心的聽着薛顗把武則天足足數落了不少于十五分鐘。有一件事情現在薛紹可以肯定,薛顗沒少讀書學問是真不錯,他說了這麼久基本上沒有一個重複的形容詞,當然也沒有幾個好詞。如果把他的話記錄下來,應該會是一篇洋洋灑灑文采飛揚的戰鬥檄文。
“哎……”薛顗用一聲長歎做為他的檄文結尾,然後說道:“朝廷制令召我進京商議婚姻大事,我見那制令上的字迹娟秀清婉定是出自女子之手,心中就已經涼了半截。如果是陛下下敕,天後或許還會出面阻止;但如果是天後下制,那就肯定是避無可避了。”
薛紹不禁笑了,“大哥,你說得對。事已至此,抱怨也是無用。”
“你說得倒是輕松。”薛顗苦笑一聲,“我們薛家跟她素有恩怨,萬一哪天她要翻臉……你自己想,她連親生兒子都容納不下,又豈會把一個外姓驸馬放在眼裡?”
“大哥,是什麼恩怨?”薛紹問道。
薛顗轉身走向官道裡側停在了一條水渠岸邊,避開了閑雜耳目,方才說道:“十六年前麒德元年,我們舉家被流放,那時候你還隻有四五歲,很多的事情你都不知道。”
“那兄長何不說給我聽?”薛紹道。
薛顗表情凝重的目視遠方,似乎陷入了無邊的痛苦回憶,悠然道:“那一年,真的發生了很多的事情。上官儀謀圖廢黜皇後失敗舉家被抄滅,廢太子李忠受牽連被賜死,與之一同隕落的大臣宗室不在少數。随後武皇後開始垂簾聽政号稱天後,二聖臨朝由此開始。也就是在那時,母親卷入巫蠱之案被褫奪公主封号,父親免去左奉宸衛将軍之職,我們舉家被貶出京師——你,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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