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六年三月底,霸州那邊又傳來不好的消息,巡撫薊州都禦史李貢等奏,霸州盜劉晨劉六齊彥明顧子羙等流,劫山東,殺死京營指揮張英等六人。
這可是在馬中錫的眼皮子低下幹的這些事,幾個流賊,竟然将京營指揮張英殺了?朝廷的臉面何在?
不過最讓陳瑀奇怪的是,楊廷和卻并沒有參奏馬中錫,他讓兵部議以巡撫都禦史蕭翀督分守保定,副總兵王欽、真定守備孫懷、河間守備袁彪、天津兵備陳天祥、貢督分守通州,涿州王勇調集附近官兵随賊擊殺。
他首先在北直隸擱疲弱城池設防,然後以一路軍随賊擊殺,這種章法看起來倒是有幾分意思,就連王陽明對楊廷和的安排也頗為佩服。
不過越是這樣,馬中錫的情景就越是岌岌可危,陳瑀趕快讓楊一清寫信給馬禦史,讓他現在改變策略,摒棄招降策略,快速擊殺之。
不過幾日後馬中錫回信了,他道:“盜賊多流民,全都我大明百姓,豈可如此暴爾?”
馬中錫拒絕了楊一清的策略,仍舊堅持以招降為主,他道:“不出半年,盜賊自将投降!”
半年!誰可以等得起半年,怕是半年沒到,楊廷和已經将你收拾了,雖然楊廷和現在什麼都沒做,可陳瑀知道他是在等着機會。
不行,陳瑀又一次親自給馬中錫寫信,分析了其中厲害關系,并将楊廷和布置的防守可進攻策略一一告訴了他,現在朝廷明顯已經不信任你了,請你速速決斷。
常言說的好,不怕神一樣的敵人,就怕豬一樣的隊友,馬中錫就是這個豬頭一樣的隊友,陳瑀氣的恨不得想罵娘。
這老匹夫這麼多年的為官經曆居然還像個孩子一樣,這樣的人怎麼能在官場生存這麼久的,真是個奇迹。
馬中錫很快的便将朝廷的部署一一告訴了劉家兄弟,那劉家兄弟如獲至寶,也快速的調整進攻和防守策略。
就是這白癡的一言,讓王勇軍幾近全軍覆沒。
當陳瑀知曉這事後,冷汗頓時下來了,楊廷和現在如果抓住這個機會,後果将不堪設想,不過卻不知為何,楊廷和依舊沒有動手。
這老匹夫到底在做什麼?陳瑀心中有一絲不安,甚至有些惶恐,他真的看不透楊廷和到底在做什麼!
與此同時,市舶提舉司鬧事的人越來越多,東南那一塊看上去已經被陳瑀整治的如鐵一般牢靠,可是最近卻不知道為何,沿海居民卻頻頻下海鬧事。
沿海之中外商也是一樣,有一些弗朗機人甚至和大明人大打出手。
陳瑀不該怠慢,立刻讓内廠測查此事,結果卻讓陳瑀愈加氣憤,那些鬧事的其實并不是佛朗機等外籍人,而是大明人。
那些多是江西、廣州、北直隸一帶的流民,這些人充當牙人,從佛朗機人那裡大發橫财,佛朗機人也不是傻子,自然要與其理論,那些人卻不管那麼多,上去就打!
陳瑀憤怒的拍着案幾,“魏文禮等人都是幹什麼吃的?沿海治安怎這般混亂?”
不僅僅在福建發生這些事,浙江亦是如此,成批的倭寇與大明沿海百姓發生摩擦。
不過魏文禮很快的便将此事調停,那些倭寇知道大明浙江軍事守備的強大,自然也不敢繼續生事端。
四月初,吏部修訂後的考成法很快便經過内閣票拟和司禮監批紅之後下發全國,各地方官員怨聲載道,敢怒不敢言。
考成法的雛形是陳瑀潤筆的,當年六事疏便是方獻夫一手寫出來的,但是背後的推手,誰都知道是陳瑀。
現在考成法要在全國施行,他們自然将這筆賬記在了陳瑀的頭上。
同月不久,一封奏折引起了戶部和朝堂的注意。
山東守臣以官軍缺俸糧十五萬石,請開中山東鹽運司鹽引以濟用。
這封奏折剛傳入朝廷,朝堂便争論開了,大緻分為兩派,其一是同意開中,其二是反對開中。
陳瑀一派自然是持反對态度,以鹽引開中自然可以解決軍中糧饷問題,可是鹽引給了出去,那批山西人從其中抽取的巨額暴利以及給國家稅收帶來的損失是十分龐大的。
陳瑀奏曰:“鹽引專以備邊饷,甫奉成命,不宜輙開,宜令原差郎中劉安會撫按官查筭運去銀兩,量留為官軍俸糧。
用不足則以臨清鈔關稅料及司府贓罰給之。
軍旅之後必有荒年,今盜賊旱澇軍民流移無以為來歲之計,敕鎮巡官嚴督有司招撫流民,措給牛種蠲其徭稅,使國無遊民,野無曠土,其不急工程無名宴會一切停止,以體朝廷愛民惜費之意!”
開中法是針對邊軍才立的一套法令,如今山東缺糧,卻以開中法為解決之宜,若是開了這道口子,以後江西缺糧、廣東、廣西缺糧當如何?
如果每次軍旅缺糧都要以開中來解決,軍旅糧饷問題是解決了,可是國家稅收呢?一套九邊的開中法,已經讓朝廷每年損失大量稅收,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開這道口子!
當陳瑀折子給上去之後,内閣立刻票拟同意,司禮監見是陳瑀的折子,自然也欣然批紅,然後處理意見便給了山東。
山東之所以缺糧,是因為霸州那群流民已經打到了山東,軍隊要打仗,需要巨大糧饷,雖說朝廷給了解決辦法,可是這戶銀到了山東不曉得還要多少時間。
而且經過層層程序,真正到山東軍隊手上的銀子其實并沒有多少。
為此山東軍旅已經将陳瑀恨之入骨!
陳瑀這一舉措不但得罪了山東那群軍旅,更是将山西商人得罪了個通透,阻人發财如殺人父母,山西那群人自然不願意,一個個也在等着機會收拾陳瑀。
一樁樁看似沒有聯系的事,仔細分析卻都有一個串聯點,這個點就是陳瑀!
其實這些問題陳瑀也早就看出來了,當王陽明将心中所想告訴陳瑀的時候,陳瑀隻是笑了笑。
王陽明怕自己說的不夠直白,便繼續道:“雖爾廷玉有聖寵,但群狼共擊之,爾又能招呼多久?”
“王大人,我且問你,考成法是好是壞?”
“可解官員冗餘,自然功德無疆。”
陳瑀點點頭繼續道,“我再問你,市舶提舉司給朝廷帶來的稅收是多是少?”
“怕是占了百分之二十。”
“開中法其中弊端爾可知曉?”
“知曉,商人逐利,私鹽橫行,稅收驟減!”
“爾一生以聖賢為标準丈量自己,那我此舉錯了麼?若是我不做,這些事誰來做?我又何嘗不知楊介夫有圈套等着我鑽,可是這些事若是不做,苦的不是我陳廷玉,而是整個大明朝廷!”
王陽明歎了一口氣,“可若是朝廷少了個陳廷玉,那就不是稅收多少能彌補的,楊廷和知曉你的威脅,一山不容二虎,李閣老眼看着緻士在即,他想快速把持朝綱。”
“放心吧,我不會這麼輕易的便讓他得逞的。”陳瑀眯着眼睛自信滿滿的道。
這一段時間頗為風平浪靜,陳瑀也如往常一樣禮部當值。
正德六年辛未科翰林官考試結束,共選得翰林官二十有八人,是日,陳瑀親自帶狀元楊慎等翰林官詣先師孔子廟行釋萊禮。
回到禮部後,陳瑀便讓楊慎為首的幾人修《英宗實錄》。
這也是陳瑀第一次近距離審視明朝的三大才子之一的楊慎,他身闆不高,身子有些消瘦,長相清秀,但是眼中卻有一股子說不出來的傲氣。
他見陳瑀盯着他打量,便問道:“陳大人此是何故?莫不是學生犯了何錯?”
“沒有。”陳瑀淡淡的道,“隻是想起了當年本官也是這麼過來的。”
“怕是不然,陳大人當年有劉太監在,這短短幾年便升遷高位,縱觀整個大明,可沒人是這麼過來的,學生不敢和大人相提并論!”
楊慎眼中帶有一絲不屑,很明顯他根本不服陳瑀,甚至對陳瑀倚附權貴有一絲鄙視,好吧,不是一絲。
真是和他老子如出一轍,這憤世嫉俗嫉惡如仇甚至比他老子還有過之。
“呵,世人皆以爾靠爾父才居為殿試第一,是也不是?”
“哦?陳大人這般以為學生的?學生鬥膽,敢想大人請教一二,好讓大人知曉學生究竟是否倚靠我父。”
四周聚滿了翰林院學士,有新進的,有老一輩的,無不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态,來看兩位狀元的争鬥。
若是楊慎換了另一個人,他們或許都會為其捏一把汗,一個七品的編修敢頂撞和挑釁三品的禮部老大,怕是活膩了。
但是今天主角是楊慎,人家老子可是内閣輔臣楊廷和,人家有這個狂傲的資本!
世人都知道陳廷玉和楊廷和不和,這下他兒子為他老子來報仇來了,這戲好看咯!
“不必了。”陳瑀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
本來準備看熱鬧的那些人,頓時大跌眼鏡,陳狀元這是不屑與其比?亦或者陳大人怕輸?
一時間這件事也在翰林院傳開,衆人皆都津津樂道。
而楊慎卻以為陳瑀怕了自己,這種人除了阿谀奉承,又豈能将文章之事放在懷中?若是六年前說他陳廷玉有大才,楊慎還相信,可是現在……
直到後來的一天,楊慎在翰林院發現一則詞,他突然明白了,原來陳瑀不是怕了自己,而是真的不屑與自己比試。
那首詞隻有兩句“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