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們都死了,他們就能進來了。
孩子對他們來說,都是一個陌生的命題。
朱厚照印象中的孩子,就隻有弟弟妹妹蠟黃的小臉和小貓似得哭聲。而月池印象中的孩子,仍源于前世母親的勸說。
她身邊不缺男人,卻始終不願走進婚姻的殿堂,更不願生下自己的孩子。随着年歲的增長,母親頭上的華發越來越多,她終于忍不住道:“你想玩,不想結婚,不想受拘束,我都沒說什麼。沒道理男人能多情,女人就不能享樂。可你,總該有一個自己的親生骨肉,否則,等我們去後,誰來照顧你?媽媽還記得你小時候,又機靈又懂事……小孩子多可愛啊,你就一點兒都不喜歡嗎?”
她當時是怎麼說的:“喜歡啊,可我最喜歡的,還是我自己。”
面對母親的無奈,她以玩笑相對:“再等等科技發展吧,說不準日後男人也能生孩子呢?您放心,到了那個時候,我也一樣不缺願為我生孩子的男人。”
然而,她沒有等到未來,反而回到了過去。她的男人不能生孩子,卻能輕易奪别人的孩子。孩子的父母非但不怨,反而喜出望外。而她既不必受生育之苦,也不用費教養之愁,一切都有下人包辦。她要做的,就是沉浸式享受過家家給她帶來的幸福。
至于朱厚照,就是更是樂在其中了。第一天,他就安排給他們一家三口,做了成套的衣裳,雕琢成對的美玉。月池看得眼暈,她靠着軟枕,定了定神道:“他才三歲,衣服當以細軟為主,不必加金絲紋繡,更不要頻繁給他換衣裳。”
朱厚照道:“可這樣才好看啊,你瞧瞧多可愛呀……”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細不可聞。
第二天,他就又出新招,命豹房的人送來了狗、豹子和狐狸的幼崽。聽着滿屋的嘤嘤叫,月池:“……”
朱厚照理直氣壯:“小時候,他們怎麼都不肯讓我碰這些,如今我既做了父親,自該叫他事事順心。”月池深吸一口氣:“那你有沒有想過,他們不讓你碰,是覺小孩子肉嫩,輕易就能被傷呢?”
第三天,沉浸在亢奮中的朱厚照終于決定做一些爹該做的事。因為就孩子的名字始終無法達成一緻,月池翻閱字典,而朱厚照則開始造字。按照洪武爺的規矩,永樂爺這一脈的字輩應為:“高瞻祁見佑,厚載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簡靖迪先猷。”所以,這個孩子的名字第二字當為“載”,第三字當序土德。隻是以土為偏旁的字,哪有那麼多好聽又寓意深刻的。皇爺于是大筆一揮,決定自己來造。月池看着這一個個奇形怪狀的字,隻覺眼睛疼。雖說是在為元素周期表做貢獻,但也不必這麼折騰吧。她道:“大名可以慢慢琢磨,不若先取個小名,叫着再說。”
這又是捅了馬蜂窩了。皇爺開始左右為難,就他個人的審美來說,哪怕是個小名,也要不同凡響,可他在民間接觸的人,都告訴他,需得取個賤名才好養活。那麼,得到什麼程度才夠呢?
于是,月池就聽到,他在小聲地叫孩子:“蟲兒?小擖?”
稚童兩眼蓄滿淚水,哭了出來。他又驚得捂孩子的嘴。月池扶額,不能再讓他這麼帶下去了。
第四天,她終于起身,接過孩子的教養之責,至此整個摩诃園方重回正軌。人人走路都帶風,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隻有經這麼一遭,才會發現有一個情緒穩定又穩重靠譜的上司是多麼重要啊。
月池很快就一錘定音,孩子的乳名喚作丹哥兒。朱厚照不解其意。月池道:“‘丹哥時引舞,來去跨雲鸾’。丹哥即為鶴的别稱。”
“丹哥兒,丹哥兒。”朱厚照念了幾次,“鶴壽千年,鴻俦鶴侶,的确是好寓意。”
他将這孩子高高抛起,又接住:“你有名字了,丹哥兒!高興嗎?”
月池:“……快放下!”
她定下了課表,丹哥兒上午讀書認字,中午午休,下午玩耍鍛煉,晚上回來早早睡覺。
每天清晨,月池就帶着這個小糯米團子在桃花林中讀書。落英缤紛,紅香滿地,一大一小或誦讀《三字經》,或一起寫字,有說不出的溫馨和樂之感。
月池給丹哥兒了一個小冊子,隻要他聚精會神完成一項任務,她就在他的冊子上蓋一個小紅花,紅花累積到一定數目,就能提各種的要求。丹哥兒一聽,眼睛就亮了。他本來就是個懂事的孩子,從此更是勤勉,甚至要把玩樂的時間,都用來讀書。
朱厚照看得啧啧稱奇:“這個勁兒,可真不像我。”
丹哥兒不解其意,茫然地看着他。侍奉在一旁的乳娘,出身王府,聞言已是面如死灰,當即就要失态。月池神色如常道:“我的書落在浸月亭了,你去取回來吧。”
乳娘如夢初醒,趕忙告退。月池這才攬住丹哥兒,孩子依偎在她懷裡,微掙了一下,又一動不動了。她沒好氣道:“像你有什麼好,沒得把先生氣死。”
一句似嗔帶怨,又将他們帶回到柳絲如剪花如染的端本宮。朱厚照失笑:“你怎麼還記得。”
月池問道:“是你,你會忘嗎?”
他隻得賠不是:“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成了吧。早知有今日……”
他扶了扶她鬓邊金蟬玉葉簪,早知今日事,悔不慎當初。要是一開始,他沒有那麼對她,是否他們也不會走到今天?隻可惜,木已成舟……
他低頭看向丹哥兒:“我聽說,你将心願都攢着,想向你母親求一個大恩典?”
丹哥兒怯生生點點頭。朱厚照拿過他的小冊子,随意翻了翻:“就這麼點兒花,可求不來恩典。”
丹哥兒極為怕他,一下就低着頭,不敢作聲。
月池:“……”聽聽你說得是人話嗎?
她抱起丹哥兒道:“這是我定的小紅花,他說了不算。說說,想要什麼,我來幫你看看,還要多久。”
可不論如何,丹哥兒都不肯開口。他急切地望着門外,卻遲遲見不到那個想見的身影,想要流淚又不敢喊出聲,眼淚已在眼眶中打轉。
月池心下已經了然,朱厚照的眼中仍帶着笑意:“看來,是個了不得的大心願。”
他道:“你叫聲爹,爹教你一個馬上就能記下《三字經》的辦法,好不好?”
月池低斥道:“皇上!”
朱厚照按住她,輕聲道:“逗逗他。”
丹哥兒這一聲爹,叫得格外爽快。朱厚照應了一聲,把他圓滾滾的小身子抱起來颠了颠:“好,爹就來教你。”
他将這個孩子帶了出去,直到傍晚時分才帶回來。丹哥兒彼時已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了,卻仍抓着朱厚照的衣襟不肯放:“爹,爹,我數完了嗎?”
朱厚照笃定道:“數完了,明天你就能一口氣背下《三字經》了。”
這是他們第一次在這個孩子臉上,看見純然的喜悅,就像天使一樣。
月池斜倚在美人榻上,她道:“你已經無聊到,連一個小孩都要費心欺負了嗎?”
朱厚照一哂,他懶洋洋地枕在她腿上,他的眼睛也如水洗過一般:“隻有你的事,我才會費心。”
第二天,丹哥兒果然沒能按時起來,當他發現已經日上三竿後,急得淚眼婆娑。乳娘道:“哥兒别急,皇爺吩咐了,叫您好好睡呢。”
丹哥兒道:“不是,母親說了,要是有拖延,就要扣小紅花。”
他着急忙慌地爬起來,險些摔下來。乳娘忙抱住他安慰道:“您别急,這是皇爺的吩咐,不會有事的。”
提到朱厚照,丹哥兒總算想起來昨天所學的“秘籍”。他道:“快把《三字經》拿過來。”
乳娘不解其意,還要絮叨,卻被他喝止。丹哥兒滿心期待,打開這本冊子,很快,他的哭聲就響徹整個鶴舉齋。
月池匆匆趕到時,乳娘正在拼命捂住丹哥兒的嘴,她自個兒也急得涕泗橫流:“我的小爺,求求您别哭了,要是驚動了人,咱們全部都得完啊。”
丹哥兒的眼淚卻越流越多,他的臉漲得通紅,突然發狠咬住了乳娘的手。乳娘的手一時間皿肉模糊,她疼得龇牙咧嘴,卻放松下來:“咬,盡管咬奴婢吧。您千萬别鬧出聲來,一旦叫人知道了,世子和夫人,咱們兩個都會沒命的。”
丹哥兒的動作一僵,他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乳娘何嘗不覺心下酸楚:“您要乖乖聽話,要好好活着……還記得世子爺叮囑您的話嗎?等您做了這裡的主人,就能把咱們全家都接進來了……”
丹哥嗚咽道:“可那要等什麼時候?”
乳娘一時語塞,窗外傳來月池的聲音:“等到我們都死了,他們就能進來了。”
這一語,好似驚雷一般。乳娘的大腦中一片空白,她看向門口,月池緩步入内。自入了摩诃園起,乳娘從未見月池動過一次怒,直到此刻,她仍是和顔悅色,可隻要她在那裡,就叫人不由屏氣凝神,不敢少動。
乳娘已是連滾帶爬,伏在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隻是磕頭如搗蒜。而丹哥兒,也已經吓傻了。
月池伸手摸了摸丹哥兒的頭:“你想向我求的心願,就是回家看你的父母嗎?”
不提猶可,一提丹哥兒的眼中又蓄滿淚水。月池微微一笑:“别哭,我最不耐煩孩子哭了。”
丹哥兒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再不敢作聲。月池似在自言自語:“宗室子弟無數,為何會挑一個父母雙全的?”
乳娘忙道:“不敢欺瞞您,實是小公子的八字極好,年柱為根,椿萱并茂,月柱為苗,蘭桂騰芳,這是極旺父母的命格,再加上他的相貌有幸生得與您有幾分相似,這才得了皇爺青眼……他才三歲,他什麼都不知道啊……”
月池已經聽不進她的辯解,椿萱并茂,父母俱存;蘭桂騰芳,綿綿瓜瓞。自诩無所不能的人,現在卻将希望寄托在虛無缥缈的命格上,又何嘗不是一種莫大的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