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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貴極人臣 瀟騰 4407 2024-08-29 11:11

  這次他咬着牙終于寫了一個“斬”字。

  劉公公正在家如坐針氈,他無時無刻不想讓李越死無葬身之地,可事到臨頭,看似離成功隻有一步之遙時,他反而焦躁起來。
他穿着竹綠色的纻絲,端得是色澤明麗,光耀射目,在廳内卻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竄來竄去。

  他在東廠的親信都被張永死死盯住,他不敢輕易調動。
以往還能從禦前打探一點兒消息,如今那邊也把嘴閉得同蚌殼一般。
他隻能讓自己的幾個家奴守在李越家附近,裝成路邊小攤裡的夥計,希望能捕捉到一點兒消息。
這些人等了不知道多少天,終于看到了面色鐵青的朱厚照大步流星地從李越家裡沖出來。

  劉瑾聽到消息後,心中隻有兩個字:“穩了。

  接下來,他想方設法聯系上司禮監的大太監李榮,司禮監執掌批紅,降敕批疏必會經秉筆太監之手。
隻要和李榮那邊打通關竅,他就能第一時間知曉皇上對李越的處置。
然而,他等了許久,宮中連處置給事中和涉案禦史的上喻都發了下來,其中居然沒有李越的名字。

  宮中将言官擊登聞鼓界定為僞造證詞,戕害同僚,以下犯上。
據俞澤供詞招供,其中還有人與世子案有所牽扯,所以聖上下旨命三法司逐一排查,掘地三尺,都要找出幕後主使。
與劉瑾勾結的禦史劉宇因為在事發前幾天去過六科廊,因而也被關了進去。

  這下劉公公的心情,一下就由高峰跌入谷底。
他以為皇上會顧念法不責衆,沒想到萬歲根本沒有把這一票人當一回事,既然都不聽話,那就都換了。
他還找出了合适的理由,站在道德制高點,換得名正言順。

  萬一劉宇供出他來,萬歲絕不會公開處置他,因為若證明他真如六科廊所奏是幕後主使,豈不是說明是皇上錯了,誤判了嗎?
但萬歲也一定不會放過他,他會忍他一段時間,到風聲過了,找個理由再把他千刀萬剮。

  劉瑾想到此就不由打了個寒顫,不不不,劉宇應當不會如此不智,若他一口咬定自己摻和進來是由于義憤填膺,受了刑之後還有出來的機會,可若是招供了,那是全家都必死無疑啊。

  劉瑾想到此,這才稍稍定了定神,他汗涔涔的手上青筋鼓起:“還有機會,還有機會的……”實在不行,還可以直接将劉宇滅口。

  不過在這之前,他一定要把李越也徹底打落深淵。
可他該怎麼做呢?
就在劉公公苦思冥想之際,李榮那邊突然傳來了消息,李越上本請求外放了!
劉公公簡直喜出望外,這才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
這還不把皇爺氣死。

  朱厚照的确快氣死了。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月池的奏本,仿佛要燒出兩個洞來。
月池以非常謙卑的語氣寫得是:“……臣無福,近日病勢尪羸,啘嘔不斷,恐難當大任,懇請萬歲允臣外放……”

  谷大用膽戰心驚地偷窺朱厚照的容色,隻見他死死咬着牙,雙手都在不斷地顫抖,他連聲道:“好,好,好,好得很,好得很!

  他一揚手,一疊光潔的箋紙嘩啦一聲飛出去,雪片一樣漫天飛舞。
殿内所有的内侍宮女都跪了下來,谷大用的頭深深地伏到了地上,聲調顫得就像快繃斷的弦:“萬歲息怒,萬歲息怒啊。

  大家都敏銳地感覺到不對,乾清宮近人都能拿的住朱厚照的幾分脈。
皇爺就是個炮仗脾氣,怒氣雖然來得快,可也去得快,因為他是不會忍耐,也不必忍耐的,有氣一般當場就發,發過之後也就罷了,些許蝼蟻他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可這次不同尋常,乾清宮上的鉛雲竟堆積了三四天,而今這場暴風驟雨終于到來了。

  朱厚照捂住兇口,癱回到寶座上喘着粗氣,半晌方道:“拿紙筆,拿紙筆來!
朕索性就成全了他!
讓他滾,滾得越遠越好!

  谷大用磕頭如搗蒜,他心中暗罵,這位活祖宗,就不能消停個一時片刻嗎?
隻是一面罵,一面還要保住李越,他和李越是利益共同體,他是李越在内廷的耳目,而李越就是他在朱厚照面前的免死金牌,如不是到了生死一刻,他是不想拆盟的。
更何況,如今是李越下萬歲的臉子,可不是萬歲不想保住他。

  他兩下就擠出了淚水:“使不得,千萬使不得啊。
爺,李禦史那身子骨,就是尊琉璃美人像,稍微磕磕碰碰的,那可就完了。
他就是直腸子,萬歲大人大量,何必同他一般見識啊。

  朱厚照的臉沉得都可以滴出水來:“直腸子?
哼,啘嘔不斷,是啊,他就差沒直接指着朕的臉說,看着朕就想吐了!

  陰冷的殺機像濕漉漉的水霧一樣在空中凝結,憤恨和難過的神色交替在他臉上浮現,他不斷告訴自己,這個人留不得了,到了必須該殺了他的時候了。

  在他還是幼童時,就看到母親張太後将父親的愛情當作籌碼,一次又一次地逼着父親違背原則,不斷地退步。
他那兩個愚昧無知的舅舅,竟然狂妄到醉後私戴天子的禦冠,在宮闱之中玷污宮人!
這種罪行,就是殺十次也不為過。
然而,父皇看在母後的面子上,盡管氣到火冒三丈,可最後都生生忍了下來,以至于張氏兄弟跋扈到索要鹽引,私占民田軍屯,讓弘治朝約束權貴的新政最後毀于不斷的放縱之中。

  那時,他就決定,絕不會步上父親的後塵,他不會苛待後宮,但也絕不會讓她們越雷池半步。
誰都不能把他的感情當作籌碼,親生母親不行,枕邊人不行,所謂的臣下更加不行!

  可那時的他,還沒有碰上李越。
他沒有想過,他也會碰上這麼一個人。
這個人膽子大到當面打他的臉,把他的一顆真心放到地上踩,他對自己沒有絲毫的感情,偶爾的溫柔是因為有利可圖,一有不順意的就來以死相逼!
這個人太危險了,他甚至比母親張太後還要可怕。
張太後太蠢了,滿心滿眼就是娘家,不是求财,就是求官。
可李越,他心眼太多,所求也太多,他根本給不了,也不能給!

  朱厚照告訴自己,不能容忍自己再沉湎下去了,今日李越能逼他停大獄,明日李越就能爬到他的頭上來。
他必須要殺了他,他總會再對第二個人動心的,就如名花,沒了玉樓春,還有魏紫姚黃可以賞。
下一次、下一次他一定會挑一個乖巧聽話,可以放心寵着的,而不是像如今這個一樣,天天捅他的心窩子。

  他深吸一口氣,拈起一管精巧的玉螭紋筆,移到明黃色的絹帛上。
可就在将要落筆時,他的手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無論如何也無法挪動半分。
鮮紅的朱砂從筆端滴落,在聖旨上留下了一塊紅痕,這醜陋的痕迹仿佛也在嘲笑他:“如今你知道他為何敢一次次犯上了吧,他根本就是有恃無恐!

  朱厚照一時怒火中燒,他狠狠将筆擲了出去,三下五除二就将聖旨揉成一團丢到腳下,重重踩了好幾腳。
谷大用現下是連吭都不敢吭一聲了,眼睜睜看着朱厚照呆立在原地,兇口起伏半晌後,又抽出一張聖旨,這次他咬着牙終于寫了一個“斬”字。

  斬!
谷大用倒吸一口冷氣,這動靜在一片死寂的乾清宮裡是那麼的明顯。
朱厚照的一筆不知怎麼得又寫歪了。
他眼中目光變幻,竟然不知是悲還是喜,最後擡起腳來對着谷大用的兇口就是一下。
谷大用被踹翻在地,唬得魂飛膽裂:“爺,爺,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求爺恕罪啊!

  朱厚照擺擺手:“拖出去打二十闆子。

  谷大用的哀嚎聲漸漸遠去了,朱厚照又坐回到龍案前,拿起了今日的第三卷聖旨,這一次他終于寫出來了——“奉天承運皇帝,昭曰。
禦史李越,罔顧皇恩,不遵法度,屢屢欺君犯上,其罪當誅。
然,朕念及往日情分,己令于私第自盡,其骨肉親情仆使等,并皆放罪。
【1】欽此。

  他放下筆,任其咕噜噜地滾到地上,接着朗聲道:“來人!

  傳旨小黃門像哈巴狗一樣奔進來跪下,高舉起雙手,準備接旨。
然而,他戰戰兢兢地候了許久,非但沒等到那一卷輕輕的黃絹,反而等來了皇爺的一聲怒罵:“朕遲早有一天要被氣死!

  這卷好不容易寫好的聖旨,還是被丢了出去,最後在火盆裡慢慢化為灰燼。

  朱厚照頹然坐在龍椅上,裡衣都已然濕透了。
他扶額長歎,隻覺身心無比疲憊。
直到火紅的夕陽慢慢沉下,夜幕無聲無息籠罩紫禁城時,他方在小太監們小心翼翼地呼喚聲中驚醒。
他慢慢站起來,活動活動了麻木的雙腳,喃喃道:“就如他所願吧。
就讓他滾出京城。
他若是就此沒了,也省得髒朕的手,若是還有一條命在,那估計……也學乖了吧。

  李家中,月池跪在香案之下,平靜地接下了诏命。
貞筠表情近乎茫然,她問道:“宣府?
這是在哪兒呀。

  月池柔聲道:“是九邊軍鎮之一,離京城大概一百四十多裡。

  軍鎮!
貞筠的心咯噔一下,她道:“那我,我去收拾行李。

  月池點點頭:“去吧。

  貞筠暗松一口氣,她還以為又會再次被留下,隻要一家人在一起,去哪兒都是好的。
她和時春對視一眼,就快步進屋去了。
時春問道:“既然是去邊塞,是否還得多招募些護衛。

  月池擺擺手:“無妨,有一個活寶貝在手就夠了。
張永那邊有回音了嗎?

  時春道:“回了,他約你晚間去吉慶樓見面。

  月池微微阖首:“很好。
那今晚,咱們就走一遭吧。

  張永在弘治朝時就已是禦用監太監,到了正德朝更是因帶朱厚照微服私訪,率直坦誠而備受重用,朱厚照的衣食住行無一不經他之手,宮中的尚膳、尚衣、司設、甜食房等衙門都由他提督。
這些雖都是些雜務,可他的權力卻在其中慢慢積累提升,逐漸足以和劉瑾分庭抗禮。
而這一次,朱厚照更是命他插手東廠的事務,這就讓張劉二人之間的暗潮洶湧直接擺到了明面上來。
可想而之,此次過後,二人之間必有一場惡鬥,就看誰能更得朱厚照的心,坐穩這内廷第一把交椅。

  在這樣的情況下,張永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扳倒劉瑾的機會,這也是他甘冒風險來見月池的原因。
月池到之時,張永已經等在裡面了,隻見他頭戴方巾,穿一身絲綿的直裰,八風不動坐在官帽椅上。

  在宮裡呆得日子越久,月池對太監們的刻闆印象就越淡薄。
能夠混到這個位置上的公公們,絕不是電視劇上那種掐着嗓子,翹着蘭花指,隻會陰陽怪氣的奇葩。
若說蕭敬是名士風流,那麼張永就是儒客方正,他不像劉瑾那般成日搞陰謀詭計,他更喜歡走得是陽謀。

  這次,他見到月池的第一句話就是:“此地的金陵菜還有幾分真意,禦史何不細品,畢竟日後嘗到的機會怕是不多了。

  月池一時莞爾,真個夾了一塊酥鲫魚入口,粘稠的醬汁挂在紅亮的鮮鲫魚身上,隻消嘴唇輕輕一抿,酥爛的骨頭就化在口中,酸甜的滋味很快就蔓延開來。

  月池不由微眯了眯眼。

  張永見狀問道:“這比聖旨骨酥魚如何?

  聖旨骨酥魚是宋太祖趙匡胤禦封的名菜,其配方是禦廚不傳之秘,即便是月池,也隻是在宮裡,跟着朱厚照吃過幾頓。
其他大臣也隻有在賜菜時方能一飽口福。

  月池放下筷子:“那自是遠遠不及了。

  張永揚了揚眉:“咱家很是好奇,禦史如今連魚都吃不上了,又還能成什麼大事呢?

  月池失笑:“雖吃不得骨酥魚,但釣一隻老鼈卻還尚有餘力。
明人不說暗話,張公公難道就不想好好招呼一下劉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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