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華夏泱泱大國,最不缺的便是能人。
這驚喜太大、太突然了,突然到衆人都覺得如夢一般,隻有深深的茫然,反而沒有多少發自内心的喜悅。而茫然褪去之後,就是懷疑。
第一個發問的竟然是錦衣衛副指揮使張允。他道:“敢問李閣老,這麼寶貴的海圖,不知從何而來?”
月池道:“自是先輩所留,後人再完善。”
楊玉故作詫異:“先輩?我們竟有這種有能為的先輩?”
月池閑适一笑:“這有什麼稀奇的。我華夏泱泱大國,最不缺的便是能人。汪大淵,字煥章,元時人,祖籍江西南昌,于至順元年首次出海,前後共花費九年時間,周遊兩百多個國家,其中就有大洋洲。他所著的《島夷志略》有兩節詳細記載了大洋洲的風土物産。【1】隻可惜,世人知此書的寥寥無幾,更從未深入研讀,最後反倒讓我撿了這個大便宜。”
楊玉倒吸一口冷氣:“至順元年出海……那不是距今一百多年了。我華夏子民一百多年前就發現了新大洲,此事竟然還未宣揚開來?!”
月池放下茶盞:“汪大淵雖登上大洋洲,卻隻當這是世界之南的一個大島而已,當然沒有引起轟動。再加上海關既閉,誰還會關切外洋的境況。”
張文冕與劉瑾對視了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懷疑。汪大淵本人都不知道這是一個大洲,那李越是怎麼知道的。隻是,她既敢将此人的名姓說得如此清楚,想必是早已做足了功課,倒不如換個方向再探。
張文冕先拍了一句:“也唯有您這般博學多識、心細如發之人,才能做到如此地步。隻是,海上航行和大量運輸又不一樣……咱們的船也能經得起常年遠洋的風浪嗎?”
月池失笑:“以前興許不成了,但别忘了,經王先生策反後,在東南亞曾為佛朗機人做事的造船、冶金工人早就盡入彀中。佛朗機人可是在海上漂的大行家,吸納他們的技術後,我們的船自然也是如虎添翼。”
又圓回去了,誰不知道王守仁打退佛朗機人的第一步,就是先策反在東南亞的華裔匠人,後續又俘虜了好幾艘大船。
張文冕又道:“敢問李閣老,新大洲上,是何光景?”
張文冕是想細細地問,總會有纰漏。但他想不到的是,哪個現代人沒學過地理呢,更何況月池還不止一次去澳大利亞。真真假假摻和着來說,才最能唬人。張文冕不論怎麼問,都未能找到一點兒纰漏,反而叫在座之人既為新大洲上的風物而驚異,更為月池口中遍地珠玉的繁華所心動。
楊玉和張允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仿佛下一刻就要躍出來。他們正當盛年,當然不能如老劉一樣,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如是真的,竟是真的……那他們不就能脫困了,非但能脫困,還能更進一步,繼續飛黃騰達!
就在此時,一個蒼老的聲音突兀響起,撕碎了他們的妄想。
劉瑾隻問了一句話:“你是什麼時候派人出海的,是在皇爺帶你出京前,還是出京後。”
月池的動作一滞,随即若無其事道:“這重要嗎?”
劉瑾呵呵一笑:“的确不重要。”
寥寥數語,沒頭沒尾,可這兩個人卻竟都像是了然于心了一般。
張允一臉呆滞地看向楊玉。楊玉心中隐隐浮現不祥的噩兆,他的額頭沁出汗珠,眼珠滴溜溜直轉。為什麼劉瑾會說,的确不重要呢?皇爺和李越是在去年年底才和解,船隊不可能在此之後出海,那是船,又不會飛,怎麼可能趕得回來。
那要是船隊是他們和解之前就被派出去……楊玉一凜,以皇爺的謹慎,不可能不埋釘子啊。據他所知,自那次宮中之事後,李越的師長、故交、還有那兩個女人身邊,都有至少三處暗哨,怎麼錯過那麼大的事。可要是皇爺從頭到尾都知道船隊出海的事,又豈會遭李越拿捏呢?楊玉手心冷汗涔涔,真相隻有一個,那就是她又在扯謊!
能坐在這裡的都不是泛泛之輩。楊玉都想出來了,張文冕隻會比他更快。至于張允,他和楊玉共事多年,一看他的臉色,也知道這事有貓膩。
三個人的目光,齊齊投向月池。月池不由莞爾:“不必這麼看我,你們隻要知道這消息是真的,也的确有大洋洲的貨物不日抵港,不就好了。”
她還說的理直氣壯!楊玉已是氣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看到希望,又被奪走希望的感覺太痛苦了。他忍氣吞聲道:“事已至此,我們早已是同坐一條船。您既然叫我們來,想必也是有幾分信任。既然如此,何不坦誠些。”
張允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您說出來,有什麼問題,我們也能幫着圓一圓。”
月池似笑非笑道:“有什麼好說的。新大洲是真的,到港的船隊亦是真的。你們既如此聰敏,何不猜猜緣由呢。”
還擱着嘴硬呢。楊玉實在沒忍住,陰陽怪氣道:“這麼說,您是造出了仙舟不成。您要是非叫我們信,我們也沒法子。隻是不知您這樣滑稽的說法,能否堵住天下悠悠衆口!”
這廂正在對峙。那廂,張文冕卻看向劉瑾,劉瑾悄無聲息地點了點頭。督主也認可她說得是真話,以李越的作風,的确不屑在這樣的事上撒謊。幾個月的時間,從大洋另一端要運貨物來,當然不可能。可要是并非直接從大洋洲運來,還能從何得來呢?
張文冕身子一震,突然福至心靈,在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脫口而出:“是佛朗機人!”
艙内陡然一靜。楊玉有些摸不着頭腦:“怎麼又扯到佛朗機人了。”
張允問道:“你是說,佛朗機人也知道新大洲?”
月池贊許道:“不愧是文冕啊。他們常在海上航行,早在十餘年前就到過大洋洲的島嶼。【2】”
張允道:“既然佛朗機人早已去過,為何我們的人沒有截獲情報呢?”
船艙外霞蔚雲蒸,月池的眼底卻依舊一片幽深:“那時佛朗機人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富庶的東方,誰會在意這塊荒島呢?他們也不知道,這是一個新大洲。直到他們在東方踢到了鐵闆,才開始動其他的心思。要是就這麼灰溜溜地回去,這些航海者怎麼向資助他們的佛朗機王室交代。他們隻能拼命想辦法,繼續往南航行,這才發現了新世界的大門。”
月池攤手:“‘我們身為天朝,焉能坐視蠻夷恃強淩弱呢,當然要出面主持公道。正因我們在南邊絆住了佛朗機人的手腳,近日的侵襲才少了這麼多。’這麼說,怎麼樣?”
張文冕等人已是毛骨悚然,此時唯有劉瑾敢開口,他望着月池,就像望着一隻新奇的動物:“你怎麼會做出這等事。連強盜,你都要與之為伍了嗎?”
狗屁合作貿易,主持公道。佛朗機人不是大明的對手,隻能把目光轉向南方,沒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而正鬧得不可開交的大明,此刻亟待财物來彌合矛盾。
李越正是抓住了這點,直接和佛朗機人議和通商,用本國的商品換取新大洲的财富。如此一來,一則海外戰亂一少,自能節省大批軍費開支,二則順勢拿出新大洲這麼一塊大餅,眼下的沖突就能可迎刃而解。至于為什麼編出這麼一套話來,想也知道,佛朗機人在大洋洲必是燒殺搶奪,無惡不作。中華文明禮儀之邦,如今竟淪落到與賊子共謀,同銷贓物,必定引起軒然大波。這才是她非得披上這一層遮羞布的原因。
月池微笑:“誰會信呢。”
劉瑾一哂:“也對,誰會和錢過不去呢。隻要給得足夠多,黑的就能變成白的,錯的也能變成對的。”
張文冕深吸一口氣:“可要是有人,非要戳破這層窗戶紙呢?”
月池随手将手中的點心丢了出去,無數錦鯉霎時間湧到湖面上,争先恐後,狼吞虎咽。
她的雙眸依舊澄澈:“要麼解決問題,要麼解決提出問題的人,這麼簡單的道理,還用我教你嗎?”
四個人心事重重地來了,又心事重重地走了。月池轉入艙頂時,朱厚照正在解九連環。晶瑩的玉環,在他手中解開又被合攏,周而複始,他卻玩得聚精會神。
月池坐在他身側靜靜看了半晌:“好玩嗎?”
朱厚照動作一頓,漫不經心地答道:“好玩。你呢?”
月池回憶适才劉瑾等人的神色,也笑了出來:“好玩,比你這個可要好玩多了。”
朱厚照按住她的肩膀:“那你就好好玩,切莫樂極生悲,弄巧成拙。”
月池凝視他半晌,突然撲哧一聲笑出來:“這是自然。這麼多年了,我辦事,你還不放心嗎?”
朱厚照:“……”放心,他可太放心了。
新大洲的消息,不知何處傳出,卻很快鬧得人盡皆知。董玘、康海等人匆匆來到楊慎家中,幾人都是大眼瞪小眼。誰會想到,還能這樣出牌。本來是以為是内部博弈,眼看東廠和錦衣衛都在接二連三地出纰漏,眼看就要兜不住了,誰知,居然還有這樣的神來之筆,一下逆轉乾坤。
康海仍心存猶疑:“會不會為虛言……”
楊慎擺擺手:“這不可能。瞞得住一時,瞞不住一世。他們豈會如此。”
董玘緘默片刻:“含章那邊,可有消息嗎?”
提到月池,現場氣氛變得更加凝重。楊慎望着空蕩蕩的府邸,眼眶隐隐發酸。
盧雍遲疑道:“為何不開誠布公談談,這興許是誤會。畢竟上頭有命,含章又能怎麼樣呢……”
楊慎沉聲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過去的事,我無話可說,可将來,他總當盡直臣的本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