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中元三年,六月
季夏時節,熱浪滾滾,哪怕是北接草原的雲中郡,依舊是酷熱難捱。走在太陽下,不需片刻就會熱得滿頭大汗,仿佛被罩在蒸籠裡一般。
晴空萬裡,一絲風都沒有,連金雕都藏進谷倉,蔫哒哒地很沒精神。
趙氏畜場内,二十多個精壯的漢子除去上衣,提起大桶的溪水,從頭頂傾瀉而下,口中大呼着痛快。
婦人們掀起匠人新制的籠屜,撿出蒸好的包子,又從甑中舀出粟飯,盛到半人高的木桶内。衛絹捧出裝醬的陶罐,公孫敖和趙破奴合力擡起烤得焦黃的肥羊,依照孫媪的指示,放到幾株榆樹下。
漢子們沖過涼,不需要取布擦拭,身上的水珠很快就會被蒸幹。看着彼此身上的傷疤,想到死去的親人和族人,心仍是一陣陣鈍痛。
然而逝者已逝,還活着的總要繼續活下去。
“用飯了!”孫媪用匕敲着陶盆,招呼衆人用飯。
幾個漢子邁步走過來,各自捧起一大碗粟飯,抓起兩個包子,口中笑道:“媪,郎君不是說有新湯餅?”
“包子粟飯喂不飽你?”孫媪瞪了漢子一眼。
漢子哄笑散去,三三兩兩聚到榆樹下,借這片難得的陰涼,享受片刻的舒爽。
木屋内,趙嘉将魏悅送來的硝石倒入大盆中,朝着身側擺擺手,幾個孩童合力擡來一隻裝滿水的陶罐,穩穩的放到盆内。
确定陶罐不會歪倒,趙嘉提起一桶清水注入盆裡。孩童們甩掉手上的水漬,一個挨着一個蹲在旁邊,雙眼緊盯着陶罐,眨都不眨一下。
“郎君,這樣就會有冰嗎?”衛青問道。
“應該。”趙嘉也不十分确定。他隻是記得方法,并未親手試驗過。請魏悅幫忙尋硝石時,也是抱着試試看的心理。
硝石是制造火藥的材料,在毒煙筒大量配備邊軍之後,開采和儲存都有嚴格記錄。醫匠手中有多少硝石都需上報官寺,趙嘉還是得到魏尚許可,才能得來一些。如果方法不成,必須原樣送回去,不可能自己留下。
“郎君,成了,成了!”
趙嘉陷入沉思時,孩童們都聚精會神的盯着陶罐,見罐中結了一層薄冰,立刻興奮地開始大叫。
“成了?”趙嘉收回心思,拿起放在一旁的木筷,戳了一下冰面,發現結成的冰還很薄,輕易就能戳破。
“不用守在這裡,先去吃飯。”趙嘉放下木筷,站起身,順便把圍着木盆的孩童們拉起來,笑道,“陶罐放在這裡,跑不了,等吃完飯再過來。”
“諾。”
孩童們随趙嘉走出木屋,中途不斷回頭,頗有些依依不舍。
孫媪見趙嘉從木屋出來,立即讓趙破奴和公孫敖送來包子,還有一籃澎在溪水中的野果。
“郎君解解暑意。”
趙嘉謝過孫媪,自己拿起一枚野果,餘下的分給孩童和少年們。
野果入口極酸,格外的開胃。
趙嘉皺着臉,将整顆野果吃完,飲下半碗溫水,就捧起一碗粟飯,澆上半勺肉醬,覆上兩筷子葵菹,和衆人一樣蹲在地上,大口的扒飯。
衛青幾人皺着小臉,哪怕果子再酸也舍不得放下。吃完之後,胃口大開,學着趙嘉的樣子捧起木碗,各個吃得肚子滾圓。
用過飯,婦人收拾起碗筷,到溪邊洗刷木桶。殘餘的粟粒順水飄走,引來不少透明的小魚。阿稚幾個淘氣,用腳去踩,險些滑倒。阿谷不小心踩到藏在水底的螃蟹,差點被夾到腳趾。
看到孩童抱着腳大叫,來幫忙的趙破奴哈哈大笑。過于得意,引來孩童們不滿,用手掀起溪水潑了過去。不知是哪個淘氣,抓起一隻小螃蟹,剛好扔到趙破奴臉上。
趙破奴也不生氣,抓起螃蟹就要送進嘴裡。被趙信看到,立刻對着他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
“郎君說過這東西不能生吃,怎麼總是記不住!”
趙破奴被拍得一個踉跄,手一松,螃蟹脫手,被一隻野鴨當場咬走。
“阿信,郎君也說了拍腦袋會變笨。”
趙信轉過頭,假裝沒聽見,把還在水裡的孩童叫出來,提起洗幹淨的木桶,轉身送回木屋。
等到日頭不再那麼烈,青壯們從倉庫取來捕網和農具,分散到田間守着。臨近秋收,食谷的小獸和麻雀一日比一日多,若是不抓緊守着,眨眼的時間,谷子就會少去一半。
擊退匈奴的劫掠,卻因鳥雀和小獸沒了收成,他們冤不冤?
同匈奴一場大戰,邊郡少去大量青壯。幸虧有耕牛和新農具,填補了勞力不足。加上整年風調雨順,無災無害,田中的谷子長勢極好,不出意外,定然是個豐年。
因兩村人丁減半,趙嘉召集衆人商議,提議合村并寨,将餘下的村人遷到一處,彼此幫扶,度過這場難關。
衆人都沒有異議,官寺遣少吏來看過,就準許了村寨合并。
村人們一起動手,以原有的趙氏村寨為基礎,拓寬土垣,搭建新屋。由于兩村的青壯、婦人乃至孩童多在畜場中做工,為方便出行,由三老上報官寺,準備在農閑時修整從村寨通往畜場的土路。
一般而言,修路之事都需官寺下令。但村人自願開工,官寺也沒有阻攔的道理,加上郡内也将因此受益,魏太守特意命人送來幾車糧食,作為犒賞之用。
此外,考慮到勞力不足,早在合村之初,趙嘉就提出将衆人的田置換到一處,集中人手輪番下田,一同進行耕種。
為配合大規模作業,趙嘉又組織匠人對長曲轅犁進行改良。
新制成的曲轅犁已經十分接近唐宋時所用,套上耕牛,青壯健婦不提,老人和孩童都能輕松使用。大規模進行耕種,效率逐日提高,連經驗豐富的老農都不免佩服。
魏太守聽聞,又一次從城内趕來,看到二十多人并排牽引耕牛,推動犁具的場景,眼中異彩連連,拍着趙嘉的肩膀,大笑道:“阿多甚好!”
對于這種一點都不委婉的誇贊,趙嘉逐漸開始習慣,再不會被誇幾句就臉紅。
邊郡地廣人稀,大戰之後勞動力不足,集合現有的人力,彼此分工合作,在短時間内,能最大限度的提高效率,盡可能多開田,多養牲畜,讓百姓平安度過寒冬。
送走魏太守,趙嘉進一步改良計劃,将畜場交給虎伯和熊伯,村寨中的大部分事務托付給三老和衛青蛾,自己每日空出兩個時辰,教導少年和孩童習字讀書,更請魏同和魏山幫忙,教授少年孩童射箭,為他們講授該如何在大軍團中作戰。
随着兩村合并,衛氏村寨的少年和孩童也陸續進入畜場,其中就有雲梅的弟弟阿陶。
至于阿陶的兄長,在之前匈奴來襲時,竟撇開家人逃去陽壽,待到匈奴退走,厚着臉皮歸家,被父親一頓棒子打了出去。這一次,連大父都不肯為他講情,甚至抄起拐杖狠狠砸在他的背上。
“滾!休說你是雲家子,我丢不起那個人!”
阿陶的伯父、仲父先後戰死,幾個從兄也在戰場受傷。一個從兄為護住鄉鄰,更是被匈奴人砍掉一條胳膊。
然而,雲家在戰後仍覺得擡不起頭,走出門都感到羞愧,全因阿陶的長兄貪生怕死,遇到匈奴人不敢拼殺,隻想着逃跑。
在邊郡之地,哪怕是匪盜,隻要敢同匈奴人拼殺,取得戰功,都能鹹魚翻身,得一聲“好漢子”的稱贊。但如阿陶兄長一般,在匈奴跟前腿軟,連拿起短刀弓箭的勇氣都沒有,必然被衆人唾棄,一生都無法擡頭。
事情傳出,即使是平日同他厮混在一處的無賴子,現如今也是避他如避瘟疫一般。
正因如此,衛嶺的妻子才會同衛絹确認,她的長子是同匈奴戰死,而不是貪生怕死,臨陣脫逃。
待青壯們下到田中,少年們開始清理羊圈,孩童們也不再玩耍,陸續背起藤筐,往草場割取草料,尋找野果和草藥。
“這種能止皿,這種能散熱。”
衛青帶着阿陶,教給他最容易認的幾種藥草。記不全也沒關系,帶回去的青草隻要無毒,全都能作為牛羊的飼料。
“這下邊有刺,小心!”阿稚走過來,攔住阿陶伸向灌木的手,從身上的布袋裡倒出一塊饴糖,咬碎了分給身邊的同伴。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犬吠。
一黑一黃兩條大犬沖出草叢,緊追着一道灰色的身影。
“是野兔!”阿稚興奮地叫了一聲。
衛青讓阿陶看着藤筐,自己帶着阿稚幾個追在野兔之後,奔跑中拉開弋弓。
“阿谷,往那邊去了!”
“快,攔住它!”
“射箭,别傷到犬!”
孩童們分開包抄,在散開的同時,封鎖住野兔出逃的所有生路。衛青和阿稚同時開弓,一箭穿透野兔的後腿,另一箭直接将獵物釘在地上。
衛青收起弓箭,正準備收獲獵物,阿谷和阿麥同時對他擺手,讓他立在原地不要動。緊接着,阿谷抓起一塊石頭,狠狠砸進草叢裡,阿麥抄起一根樹杈,用力向下一插,同時歡呼一聲:“有了!”
衛青和阿稚快步跑過去,發現草叢裡是一條手臂粗的黑蛇,蛇頭已經被砸爛,蛇身被樹杈卡在地上,蛇尾猶在卷動。
“破奴說這東西也好吃。”
待到蛇不再動,衛青抽出匕首,将蛇身砍成幾段,分别裝進幾人的藤筐。不是他不想整個帶走,而是這條蛇太大,單憑一個人背起來會很費力。
見到衛青等人帶回的獵物,阿陶滿臉都是驚歎。
“等你學會射箭,就能和我們一起!”阿稚學着趙信的樣子,拍拍阿陶的肩膀。除了被拍的,餘下孩童都是哈哈大笑,連兩條大狗都搖着尾巴,應景的叫了幾聲。
回到畜場後,孫媪看到孩童們帶回的野兔和蛇,二話不說,挨個抓過來掄巴掌,連阿陶都沒能例外。
“這是毒蛇!”孫媪一邊拍巴掌一邊教訓,“萬一被咬到怎麼辦?下次不許再淘氣!”
孩童們捂着屁股,讨好的對孫媪笑。很成功,孫媪消了怒氣,每人給了一個肉包。
趙破奴将一捆粗布抱來,看到眼前的場景,想到和阿蠻幾個在草原收割野蜂蜜,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
趙信走過來,扣住趙破奴的後頸,用力抵住他的額頭,沉聲道;“破奴,咱們發過誓,總有一天會殺盡匈奴,給阿蠻三個報仇!”
放下粗布,趙破奴沒說話,僅是用力點了點頭。
是夜,趙嘉将制成的冰移到木屋内,燥熱立即被驅散不少。少年和孩童走進屋内,感受到迎面拂來的涼意,都是面露驚喜。
“季豹,将這盆給熊伯和虎伯送去。明日清早,把庫房裡的硝石送去給阿姊。”趙嘉席地而坐,扯松衣襟,一邊搖着扇子,一邊吩咐健仆。
季豹領命離開,趙嘉撥亮燈光,讓趙信和衛青等人分别坐到擺好的沙盤後,練習昨日學到的字。
确認幾人書寫無誤,趙嘉拿起木枝,又寫出十個字,讓少年和孩童記住。随後展開竹簡,開始講解《孫子兵法·用間篇》
“孫子曰:凡興師十萬,出征千裡,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内外騷動,怠于道路……”
實事求是的講,趙嘉能讀懂其中含義,也能講解給衛青等人,但要舉實例就不是那麼容易。
不過沒關系,他有魏三公子這個外挂。
在太守府做暖爐期間,他曾跟着魏悅學習兵法,聽到不少有用的講解和實例。如今融合到一處,給少年和孩童啟蒙沒有任何問題。
然而趙嘉也知道,想要加深學習進度,必須為他們延請老師。
隻是他記憶中通曉兵法之人,不是邊郡大佬就是軍中将官,每日不是忙于政務,就是枕戈待旦、時刻準備和匈奴拼刀子,未必有閑暇教育這些孩童。
好在就目前而言,他的水平還能應付。真到教無可教的那天,再想辦法就是。
仔細想想,曆史上的衛青也是自學,照樣能揍得匈奴滿草原飛蹿。有這樣的底子,隻要把握好度,别胡說八道,基本不會誤人子弟的……吧?
木屋内的燈火燃了許久,少年和孩童們學習勁頭十足。等趙嘉講完兵法,又纏着他講故事。
面對一雙雙晶亮的大眼睛,趙嘉不忍心拒絕,隻能搜腸刮肚,甚至把後世的幾場經典戰役雜糅起來,講給少年和孩童們聽。
趙嘉講得口幹舌燥,少年和孩童們聽得聚精會神。
講了足足小半個時辰,趙嘉停下喝水,少年和孩童開始興緻勃勃讨論,趙破奴和衛青最是投入,前者揮舞着拳頭,口稱:“戰馬到哪裡,軍隊就要戰到哪裡!”
衛青用力點頭,贊同道:“凡弓箭所指,必當為漢土!”
“滅盡匈奴,草原就都是咱們的!”阿谷附和道。
“不能種田就全都養羊!”
聽着這場興緻勃勃的讨論,趙嘉放下木碗,良久無語。
話說,這算不算是教歪了?教出這樣一群“開弓之地盡為漢土”的未來将帥,史書會怎麼寫?
沉默片刻,趙嘉幹脆光棍一把,隻要對家國百姓有好處,随他去寫,背鍋他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