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太守嚴令之下,魏悅率兵在郡内清繳,藏匿在雲中諸縣的惡徒無從隐匿,盡數落網。
在清繳過程中,救出被掠的童子女郎近兩百人,抓捕同罪邊民五十餘人。更在一口深井内發現數具屍骨,都是被賊人掠來後害死的孩童,慘狀觸目驚心。
邊軍對掠買人口之事深惡痛絕,秉持甯可抓錯不可放過的原則,雲中郡内的匪徒、閑漢都被歸入清掃之列,有一個算一個,全被繩索捆上帶往城内。無罪當日便可釋放,要是有罪,哪怕僅是牽扯上一點,就休想輕易脫身。
期間還發現數名形迹可疑的商賈,細查竟是匈奴的探子!
其祖上随韓王信叛漢,投降了匈奴。韓王信的兒孫歸漢,他們卻沒有跟随,而是留在草原,随匈奴一同南下劫掠。更借商賈身份為掩護,為匈奴刺探情報。
之前一直很順利,哪怕邊郡有過一次抓捕行動,因為他們早有防備,生意不涉及大量銅錢,全都平安過關。萬萬沒料到,這次陰溝裡翻船,因為一夥掠賣人口的惡徒被邊軍盯上,全部抓入官寺,一頓嚴刑拷打之後,錄口供的竹簡裝了整整五箱。
以他們做下惡事,除非有奇迹發生,否則,等着他們的隻有死路一條。
此外,還有數名被官寺通緝、一直未能抓到的逃犯,都在此次落網。
一個也是抓,一群也是抓,反正都是清除惡徒賊盜,邊軍幹脆放開手腳,一場對人販子的抓捕行動,直接擴大為遍及全郡的打黑除惡行動。
有狡猾的匪徒叫嚷着無罪,當即被一鞭子抽在身上。再叫再抽,一直抽到叫不出來為止。
漢初倡導無為而治,不代表法律不嚴。
這些閑漢平日裡不事生産,遊蕩鄉裡,偷雞摸狗的事情沒少幹,結夥為盜都曾發生,着實為人所惡。這次被一并抓捕,很少有人為其求情,多數邊民都在拍手稱快。
“早就該抓!”
“該讓他們知道厲害!”
轟轟烈烈的抓捕行動持續三日。
藏在雲中城内的商隊察覺不妙,立刻就想逃走。奈何城門早已經封鎖,有邊軍嚴格排查,他們早在太守府挂号,剛露面就被抓,一個都沒能跑掉。
“我等是正經商人,為何不能出……”
不等商人把話說完,就被一刀鞘拍在臉上。臉頰立刻變得紅腫,吐出一口皿沫,後槽牙都開始松動。
“正經商人?我呸!”
王伍長冷笑一聲,一把掰斷領隊遞上的竹簡,當場将其踹倒在地。覺得不解恨,大腳踩住對方脖頸,狠狠碾壓兩下,怒道:“賊子,若非太守下令要捉拿審問,某即刻取你狗頭,将你剁成肉糜!綁起來!”
士卒們群擁而上,将商隊衆人包圍起來。但凡是敢反抗,全部挨了刀鞘。婦人也被拽下大車,狠狠掼在地上,一個個捆在一起。
“查他們的車!”
王伍長親自動手,将捆紮貨物的粗繩砍斷,貨物全部搬開。隻是搜遍箱籠,也沒找到任何證據。
商隊衆人坐在地上,趁機開始叫嚷“冤枉”。
“閉嘴!”
王伍長又揮了一下刀鞘,砸掉帶頭之人的門牙。見了皿,這些人才變得收斂,不敢再繼續亂叫。
丢開貨物,王伍長的視線轉向大車。
繞着邊緣走過,視線定在比尋常厚出許多的車闆上。彎下腰,手在上面敲了敲,側耳細聽,當即臉色一變。
“伍長?”
“把車闆全部撬開!”
士卒們抽出短刀,卡在車闆的縫隙中,将木闆一塊塊撬開,發現裡面竟藏着十多個五六歲的童子。
由于空間太過狹窄憋悶,已有童子臉色泛青,其餘也是格外虛弱,聲音沙啞,連叫都叫不出來。
将短刀紮在車闆上,王伍長小心把孩子抱出,給他喂了水,一點點順着對方的背。過了有一會,孩子發出貓崽般的嗚咽聲,一邊哭一邊抱着王伍長的脖子,說什麼都不肯放手。
“沒事了,沒事了。”
“惡人都被抓住,沒人能再欺你。”
幾度沙場見皿的漢子,此刻都是雙眼泛紅,有對孩子的心疼,也有對惡人的憤怒。
在車闆被撬開的刹那,商隊衆人就變得臉色煞白。
很顯然,這裡的人全都知情,不是主謀也是幫兇,沒有一個是幹淨的!
“快去找人,備粟粥!”
将孩子交給太守府的仆婦帶走,王伍長怒視地上的惡徒,雙頰都因憤怒而抖動。在場的士卒也是義憤填膺,全都手按刀柄,恨不能将這群賊子全都剁成肉泥。
城門前,不少人目睹這一場景,有漢子抑制不住兇中的憤怒,當場撲向最近的一個賊人,拳頭狠狠砸下,恨不能生撕了對方。
“黑心的賊子!”
“畜生不如!”
伴着漢子的怒罵聲,更多的邊民湧上來,有的拿着木棒,有的抓着石頭,還有的幹脆赤手空拳,将商隊衆人團團包圍。
不多時,就聽到一陣凄慘的叫喊。再過片刻,慘叫被怒罵壓過,再不得聽聞。
“伍長,攔不攔?”一名士卒問道。
照眼前的情形,不攔着點,這群人都會被憤怒的邊民活撕。
“你想攔?”王伍長反問。
士卒搖頭。
事實上,他剛才也在人群中,還順勢踹了好幾腳。
等人群發洩完憤怒,商隊衆人倒在地上,無論是護衛奴仆還是幾個婦人,全都是出氣多進氣少,近乎成了一堆爛肉。倒是為首之人奸滑,就地翻滾藏在車下,除了臉被抓花,手腳少去幾塊肉,性命竟然無礙。
“命可真大!”
人群散開之後,王伍長和士卒拉開大車,将為首之人拽出來。見衆人還要上前,揚聲道:“這是賊首,需留下他審問,方能知曉是否還有孩童被掠!”
“諸位放心,一旦問完口供,必讓其不得好死!”
王伍長的話起了作用,人群不再上前,而是向兩旁讓開道路。
商隊衆人都被捆起來,一個接一個扔上大車。剩下一口氣,動都沒法動,隻能拉去官寺。到了之後還有多少活着,就隻能聽天由命。反正有了賊首,這些爪牙是死是活,對案件的審理并無多大關礙。
為防有賊人漏網,邊軍又開始在城内搜查,借邊民和幾名外地商賈的幫忙,将試圖藏匿的幾名惡人揪了出來。
審問後才知道,被王伍長抓住的并非真正的賊首,眼前這個内着短褐、外罩皮襖、一臉忠厚老實相的壯年漢子,才是這夥惡賊真正的首領!
賊首被抓住,雙手反綁,任憑刀鞘拍在身上,無視周圍人的唾罵,始終提着頭不發一言。偶爾看向周圍的邊民,雙眼才會閃爍兇光,和忠厚的表象截然不符。
逐一核對之後,确認藏匿在城内的賊子全部落網,城門封鎖方才結束。
救回的孩童和女郎被陸續送到城内,同行有各鄉的三老、啬夫、遊徼,以及各裡的裡長和老人。他們身後還有一排隊伍,是用麻繩捆綁的賊子同夥,有男有女,甚至還有幾個慈眉善目的老者。
“惡人該死!”
不知是誰先開始,石子和土塊紛紛砸來,被捆住的人無法閃躲,隻能硬生生挨着。實在挨不住,嘴裡慘叫求饒,非但沒有引來同情,反而使衆人的怒火更盛。
“敢做這傷天害理的事,竟也有臉叫疼!”
“黑了心的東西!”
“畜生,一群畜生!”
“一個不留,都該殺!”
伴着人群的怒罵聲,凡是被捆綁的賊人,個個挂彩,無一能夠幸免。
趙嘉進城時,恰好見到這一幕。騎在馬背上,用鞭子點點車上的三個衛氏族人,冷笑道:“要不要把你們也送過去?”
“郎君,郎君饒命!”
三人大驚失色,不敢大聲求饒,唯恐引來旁人注意,隻能小聲哀求,隻求趙嘉能饒自己一命。
“饒你們一命簡單,到了官寺,按我說的做。如果稍有不對,你們知道後果?”
三人連連點頭,鹌鹑一樣縮起脖子,不敢多說半句話,生怕趙嘉改變主意。
衛青蛾策馬上前,同趙嘉并行,低聲道:“阿弟,此事真行嗎?”
趙嘉颔首,道:“阿姊隻管放心,事情辦完,這些人就同阿姊再無瓜葛。無論之前還是之後,也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會再牽連到阿姊身上。”
“我不是說這個!”衛青蛾怒道。
“我明白,阿姊是擔心我。阿姊隻管放心,首尾都已經處理幹淨。”趙嘉側過頭,微笑道。
“果真?”
“我何時騙過阿姊?”
“好,我信你這一次。”
前方的隊伍漸漸走遠,趙嘉和衛青蛾先後下馬,牽着缰繩,由健仆趕着大車,一路前往太守府。
由于案件太過惡劣,這些惡人已經引起公憤,魏太守決定斷速戰速決,審完就砍,幹脆利落。罪不及死的,全都發去做苦役,不許花錢抵罪,一切處理完畢再上報長安。
至于被賊子掠賣的孩童,有的還能尋到,有的在賣出後又被轉賣,除非如窦太後的兄弟一般大難不死,主家遇上麻煩逃走,自己找上官寺,否則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同家人團聚。被賣入貴人府中的,由庶人成了家僮,身份已經定死,就更不可能尋回。
正因如此,衆人才會如此憤怒,恨不能活活撕碎這群惡賊。
賊人顯然也知道自己的下場,無不臉色死灰,不需要嚴刑拷打,就将平生所做的惡事盡數道出。甚至彼此攀咬,牽出不少陳年舊案。
審訊到最後,商隊中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押上法場砍頭。邊郡同夥之中,過半砍頭,餘下無論男女一律笞三百。受刑後若還活着,全部黥面,男子罰為城旦,女罰舂,刑期直至老死。
這類重罪犯人,遇到天子大赦才能減刑。如若不然,一生都要做苦役。
景帝雖然身體不好,再活上七八年不成問題。以苦役囚徒的平均壽命,有七成以上的可能,他們等不到新帝登基大赦,就會累死在邊郡。
惡有惡報,對于他們的下場,不會有任何人同情。
趙嘉抵達太守府時,魏悅剛巧從門内走出。甲胄換成深衣,霜雪之氣和殺氣也随之消散。見到牽馬走近的趙嘉,不由笑道:“阿多來了。”
“見過三公子。”趙嘉拱手行禮。
衛青蛾退後半步向魏悅福身。
“衛掾之女?”魏悅的視線轉過來。
“回三公子,正是。”
“事情阿多已同我說過,不難。帶這幾人到趙掾處,今日就能辦好。”
“謝三公子!”
“無需如此。”魏悅搖頭笑道,“隻是從此之後,你同原陽衛氏就是兩宗。”
“我知。”衛青蛾點頭。
這是同趙嘉商量之後,她自己做出的決定。
分宗之後,固然會失去家族的庇護,卻能省去更多麻煩。
在尋常人眼中,她無兄弟幫襯,此舉實在得不償失。但于衛青蛾而言,這種隻會惦記自家産業、聯合衛母要将她賣為僮的族人,有還不如沒有,早分早幹淨!
名聲?
差點要由良家子變成僮,甚至連命都可能沒了,名聲有什麼用!
衛青蛾帶着衛氏族人去見趙掾,趙嘉被魏悅喚住,一同去見魏尚。
天空開始飄起雪花,魏悅十分自然的擡起右手,擋在趙嘉頭頂,接住飄落的幾點冰涼。
趙嘉擡起頭,眼前的手指白皙修長,指甲幹淨整齊,指腹和虎口處都結着繭子。
漢朝尚武,士子少有不谙射禦。
哪怕是長安城内的纨绔,十個裡有七八個能騎馬射箭,剩下兩三個也能舞槍弄棒。
魏悅箭術精湛,并非一朝一夕得來,而是從幼時就開始苦練。在做吉祥物時,趙嘉親眼見到魏悅手掌磨破,殷紅的皿浸透細布,仍是面不改色,一箭接着一箭,直至拉斷弓弦。
“阿多,遇事不能心軟,不能留任何後患。”魏悅收回手,淺笑道。
“謝三公子提點。”他知道魏悅指的是什麼。
在處置衛母的事情上,他自認計劃還算周詳。但是,涉及到衛母在九原城的夫家,他不免猶豫。最後還是衛氏族人招供,衛母之所以能和掠賣人口的商隊搭上線,同她夫家脫不開關系,趙嘉才最終狠下心。
能同這樣的惡人搭上關系,自身定然也不幹淨。除非他們插翅飛走,否則必要為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阿多,你忘了我之前的話。”
之前的話?
趙嘉還有些茫然,額頭突然被彈了一下。
捂着腦門,趙嘉不明所以。
這是要鬧哪一出?
魏悅淺笑,又彈了趙嘉一下,彈完才道:“阿多還要同我見外嗎?”
“……不。”
“甚好。”
兩人來到正室,魏太守坐在矮幾後,手中一冊竹簡,手邊還放着一盤饴糖。
“阿翁。”
聽到聲音,魏尚擡起頭,放下竹簡,示意兩人近前。由于距離接近,趙嘉清楚看到魏太守的胡子上還有一點糖渣。
“長安有信送來。”魏尚抹了一把胡子,将竹簡遞到兩人跟前,“奏疏天子已經看過,令太仆主掌此事。隻是至今沒有眉目,似有人故意作梗。”
太仆是九卿之一,秦時設置,漢時沿襲,掌管天子車馬和國家馬政,并掌管邊郡畜牧事務。論理,關乎國本的大事,本該是重中之重,盡早做出決斷。接天子令卻故意拖延,難免令人心生疑窦。
前任太仆劉舍同魏尚交好,有不妥自會給他遞出消息。新任太仆同他并無太多交情,反同灌夫素有來往,想要知道具體情況,就不是那麼容易。
魏尚越思越深,有把握此事同灌夫脫不開幹系,又覺得對方不會蠢到如此地步,在關乎農耕之事上動手腳。
魏太守不是沒經曆過政治鬥争,人生也曾大起大落。但是,任憑鬥争經驗再豐富,事情沒有頭緒,不知道對方的真實目的,也是無從下手。
“有何想法?”等兩人看完竹簡,魏尚開口問道。
“阿翁,依我之見,代國相或有推動,然應非主使。”
灌夫不是傻子,明知此事關乎國本,不可能真的肆意妄為。大概是為了給魏尚添堵,才順手推了一把。
灌夫不會在乎趙嘉是誰。
在他眼中,趙嘉無足輕重,他針對的一直就是魏尚。不能把魏太守幹趴下,擠兌他一回,讓他煩惱一陣也好。
這樣的性格在掌權時還好,一旦被打落高位,就可能成為催命府。
魏尚既沒點頭也沒搖頭,沉默片刻,又看向趙嘉。
“阿多以為如何?”
“回使君,嘉愚鈍,實不知此中關竅。”趙嘉的确是滿頭霧水。他以為是沖自己來的,但從竹簡的内容和兩人的對話來看,事情似乎沒有那麼簡單。
“阿翁,何妨再送一份奏疏入長安?”魏悅道。
魏尚沉吟片刻,直接将長安的來信推到一邊,取出一冊新竹簡,洋洋灑灑寫下數語,交給魏悅封好,對趙嘉道:“阿多,我要借你畜場中的耕牛一用。”
大緻猜到魏尚的打算,趙嘉當即點頭道:“使君放心,嘉今日回去安排,明日就将耕牛送來。”
“善!”魏悅撫須朗笑,遞給趙嘉一枚木牌,道,“憑此木牌可出入府内,無需通報。”
“謝使君!”
接過木牌,趙嘉的賓客身份就闆上釘釘。隻是和其他賓客不同,他不需要為魏太守出謀劃策,隻要偶爾到太守府露個面,讓衆人知道他的身份就好。
魏尚的目的,自始至終是為他提供保護,讓背後之人投鼠忌器,不敢輕易下手。
看到擺在架上的青銅器,趙嘉靈機一動,想到日前城内的傳聞,開口道:“使君,嘉聞趙掾府上有青銅牛一尊?”
“青銅牛?”
“阿翁,那尊青銅牛鼻上有環。”魏悅道。
魏尚先是一愣,繼而反應過來,笑道:“善,大善!來人,去請趙掾,我要借他家中青銅牛一用!”
前朝的古物,證明此法早被先民采用。古物耕牛一起送到長安,有誰再敢繼續在此事上拖延,就是自己找死!
仆人領命離去,魏太守笑着将饴糖推到趙嘉跟前,道:“阿多甚是聰慧,吃糖!”
盯了盤子兩秒,趙嘉拿起饴糖送進嘴裡,腮幫立時鼓起一塊。
長安,未央宮
宣室内,宦者點亮數盞戳燈,将室内照得燈火通明。
景帝坐在矮幾旁,面前攤開一冊竹簡,上面詳細記錄着趙嘉獻上的馴牛之法以及此法的出處。
魏尚的奏疏早已經送到,其中的内容他也看過數遍,直覺此法大善,當日即交予太仆。隻要确定可行,既可發下賞賜。
然而等了數日,一直沒有确切消息。
召來太仆詢問,先是推脫犍牛數不足,需多搜羅一些。待到犍牛齊備,又上報犍牛鼻孔穿環實為新法,此前未有嘗試,需要多觀察幾天,才能确定犍牛是否完好,能否下田耕種。
景帝雖覺得不耐,但臣子說得在理,也不好強催,以至于拖到今日,始終沒有結果。随着春耕時間越來越近,景帝的耐心也将要耗盡。
“阿徹,你覺得此事如何?”
八歲的劉徹坐在景帝身邊,一身黑色深衣,沒有戴冠。
成為太子一年,劉徹一直跟着衛绾、王臧、汲黯等人學習,即學儒家又明黃老,氣質逐漸發生改變。臉上還帶着些許嬰兒肥,眉眼間卻已有了一股銳利。
“回父皇,兒以為魏太守所獻應是良策。”
“為何?”
“父皇常言魏太守坐鎮邊陲十數年,愛護士卒邊民,抵禦匈奴有功,是國之良臣。糧乃國本,若無十分把握,魏太守不會上這份奏疏。”
“确實如此。”景帝颔首,提起毛筆,在竹簡上寫下幾行字,喚來門外的宦者,命其送到太仆官寺。
“傳朕旨意,朕要盡快看到結果。”
“敬諾!”
宦者捧起竹簡,彎腰退出宣室。
又過片刻,宦者前來提醒,太子聽課的時間到了。
“去吧。”景帝看向起身行禮的劉徹,叮囑道,“尊師勤學,不可淘氣。”
“遵父皇教誨。”
劉徹退出宣室,走出不遠,就看到等在前方的韓嫣。
“阿嫣!”
兩人年歲相仿,劉徹是膠東王時,就在一起讀書、玩耍。
韓嫣的曾祖是韓王信,高祖時叛入匈奴。祖父歸漢,受封弓高侯,在七國之亂時立下赫赫戰功,得景帝重用,家門重新榮耀。
時至今日,提起弓高侯府,背後如何不論,當着韓家人的面,卻少有人再提起當年韓王信投匈奴之事。
“阿徹,這邊!”韓嫣朝着劉徹招手,示意他别出聲。
“怎麼回事?”劉徹走到近前,順着韓嫣所指看去,發現是自己的兩個姊姊。隻是和平日裡不同,兩人都有些無精打采,尤其是長姊,表情似還有些許驚慌。
“長公主日前在城内驚馬,這幾天都在嚴查,聽說已經有了眉目。長公主今日入宮,去見了太後,現在還沒從長樂宮出來。兩位公主面帶焦急,似要往椒房殿。”韓嫣低聲道。
劉徹皺了下眉,轉頭看向韓嫣,目光銳利,根本不像一個八歲孩童。
椒房殿中,王皇後坐在屏風前,看着對面的兩個女兒,神情間帶着少有的厲色。最小的女兒坐在她身邊,來回看着母親和姊姊,大氣也不敢出。
外人皆道皇後和善,少有疾言厲色之時,與差點登上皇後位的栗姬截然不同。隻有椒房殿内的人才知道,王皇後嚴厲起來,足以壓得人喘不過氣。
宮人和宦者都被揮退,連将行也未留下。
殿門合攏,室内隻剩下母女四人。
王皇後不言不語,面帶冷意。
陽信公主臉色越來越白,終于控制不住全身顫抖,伏在皇後身前低泣出聲。
“阿母,救我!”
“救你,如何救?”即使女兒哭紅雙眼,也絲毫未能讓王皇後心軟,連聲音中都帶上冷意。
“阿母?”陽信擡起頭,不可置信的看着王皇後。
“你可知自己做了什麼?”
“我、我隻是想為阿母出氣,沒想會鬧這麼大。”陽信公主低下頭,淚水挂在眼角,嘴唇倔強的抿起。
“沒想?你沒想到的事情多了。”王皇後的聲音沒有太大起伏,卻讓長女的倔強再也維持不住。
“阿母,阿姊知道錯了。”三公主扯了扯王娡的衣袖,軟聲求情。
“知道錯了?她哪裡知道錯!”王皇後沉聲道,“我之前如何教你們?你們又是如何做的?你弟成為太子不過一年,臨江王尚在,你不能幫忙,至少不要添亂!”
“我沒有……”
“還敢頂嘴!”王皇後點厲聲道,“我讓你們每日給太後請安,你們去了嗎?我讓你們同陳嬌結好,你們是怎麼做的?在長樂宮前嚷着讓她行禮,還被太後知道,你都在想什麼!我的叮囑抛在腦後,又惹出這彌天大禍,我救你們?不出兩日,我就會落得栗姬一樣的下場!”
三個公主都被吓住了。
陽信公主的臉色一片慘白,繼而又泛起潮紅。
她就是不明白,明明她母是皇後,她弟是太子,等她弟登基,她也會是長公主,憑什麼就要在陳嬌跟前低聲下氣?!
“憑什麼我要給陳嬌低頭,憑什麼?!”
“憑什麼?憑她喚太後大母,你隻能稱太後。憑她喚天子舅父,可以對天子撒嬌,你就隻能規規矩矩的叫父皇!”王娡一把将女兒拉到近前,一字一句道,“我在宮中熬過多少年才有今日?你為何不能懂事?難道真要看我落到栗姬一樣的下場,你弟和臨江王一般?”
“我沒有!”陽信公主尚是金钗之年,被王皇後訓斥,終于撐不住,再次哭出聲音,道出心底的話,“我隻是不甘心,阿母,我不甘心。”
“我知道。”王皇後歎息一聲,将女兒抱進懷中。
“阿母,我不想對陳嬌低頭,我不想。”
“我知道,但你得忍。”王皇後抱緊女兒,一下下順過她的發。
“阿母,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學,就逼自己去做。”王皇後伸開手臂,讓三個女兒都靠到自己身邊,輕聲道,“你們記住,今日忍多少,明日就能得多少,不能忍就一切都得不到!”
陽信公主隻是哭,哭得打嗝。
兩個妹妹也被她帶着哭了起來,淚水浸濕了王娡的深衣。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傳來宦者的聲音:“皇後,長樂宮召兩位公主前去。”
“阿母!”陽信打了個激靈,猛地抓住王皇後的衣袖,眼中帶着恐懼,“阿母,我不去,我不能去!”
“别怕。”王皇後松開女兒,看着皺成一團的深衣,召來宮人,口中道,“我同你們一起去。”
“阿母?”
“這宮中何曾簡單過?憑你二人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覺給長公主的馬下藥?”王皇後繞到屏風後更衣,不要宮人上妝,僅是順了順鬓發,就走回到女兒身邊。
“到了太後面前,切記不要說謊,将你們做的一五一十說出來。其餘的事不要管,多餘的話也不要說,明白了嗎?”
“諾。”
“阿母,我去嗎?”三公主拉住王娡。
“不用,你留在這裡。如果太子過來,告訴他什麼事都不要做,也不要去天子面前求情,知道嗎?”
三公主點頭,老實的坐回屏風前,翻開之前沒讀完的竹簡,繼續看了起來。
看看三女兒,又看看長女和次女,王娡歎息一聲:“如果你們也能如此,我也就不需如此心焦。”
陽信公主和妹妹對視一眼,同時低下頭,臉色泛紅,讷讷的說不出話來。
長樂宮中,宮人換上新燈。燈油是脂膏和蜜蠟調配,還加了草藥,燃起來全無半點煙氣,還有隐隐的香味。
窦太後微合雙眼,靠在矮榻上。
陳嬌坐在榻邊,手上捧着一冊用玉簡雕刻的《道德經》,是日前梁王遣人送來。上好的白玉,入手溫潤,采用隸書雕刻,普天之下恐怕也隻這一冊。
館陶公主坐在另一邊,說完了日前在城内驚馬,又提及攔住瘋馬的張次公,語氣中不無欣賞之意。
窦太後隻是聽着,良久也未出聲。直至宦者來報,王皇後和兩位公主已奉召前來,窦太後才睜開雙眼。
“皇後也來了?”
“回太後,是。”
“讓她們在殿外等着。”
“諾。”
宦者退下傳話,窦太後轉向劉嫖,問道:“你打算如何處置?”
“阿母,憑陽信兩個不可能辦成這件事,八成是另有其人,想借機挑撥。”還有一點,就是王皇後賊喊捉賊。不過以王娡的心性,這個可能實在不大。
“還行,沒蠢得徹底。”
“阿母!”在女兒面前被這樣說,劉嫖的臉上有點挂不住。
“我之前和你說的事,你想得如何?”
“我……”劉嫖皺眉,她依舊沒能下定決心。
“想好了,趁這個機會,正好把話說了。”窦太後道。
借陽信兩人犯錯,将口頭約定揭過,哪怕太子日後得知,也隻能當做是劉嫖盛怒之下做出的決定,不能借此找堂邑侯府的不自在。
畢竟這事是他親姊理虧。
陳嬌合上玉簡,擡頭看向劉嫖,雙眼格外明亮。在劉嫖避開時,眸光不由得暗淡下來,直至一片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