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666章 番外
“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麼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又是那麼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顧姝兒的聲音,像少女時一樣甜美清脆,又多了幾分成熟女子的溫柔寬和。
她給已及弱冠的皇帝兒子講安徒生童話,就像兒子小時候,在搖籃裡被哄睡一樣。
蕭新成聽得入了迷,棱角分明的臉龐線條不知不覺柔和下來。故事已經不新鮮,他享受的是母妃的陪伴,溫馨的氛圍。難得卸掉帝王重任,跟大家出海遊玩,他覺得雙帝輪值的制度非常好。
船舷之外,碧海藍天,陽光像母妃的臉一樣溫暖。
“媽媽,你說,以後會有小美人魚那樣善良美麗的女子愛上我麼?”
他躺在甲闆上,惬意眯着眼睛,和母妃閑聊。
他二十歲了,還沒有皇後,也沒有嫔妃,連個侍寝宮女都沒有,即便已經君臨天下許久,但拜母妃所賜,感情方面他還是個對另一半充滿幻想的毛頭小子。
誰知迎頭被顧姝兒拍了一巴掌。
“老娘給你跟你姐講美人魚,除了讓你們從小領略異域風情、感受文學氣息,是想通過這故事告訴你們,你,不要長成為識人不清、隻被眼前現象蒙蔽的蠢王子,你姐,也不能成為從小聽着愛情童話、長大後為愛奮不顧身的蠢公主。你聽了這故事應該憐憫小美人魚,憐她自幼生活環境閉塞、隻能把幻想的愛情當成人生出口,你該繼續大力支持女學、推行全民教育。你竟然還想讓小美人魚愛上你,想什麼屁吃!”
蕭新成被拍得腦門子生疼,腦袋瓜子嗡嗡響,連忙坐起,又是眼前一黑。
“媽媽,你都把我打腦震蕩了,我好暈……”
“你那是曬太陽曬暈的,回船艙裡貓着去!”
顧姝兒把已經高自己一頭半的兒子提溜起來,拽下甲闆。
蕭新成在朝堂上殺伐果斷,雷厲風行,帝王威嚴直追昭華太後,但在母妃跟前,永遠不敢造次,乖乖回到船艙房間喝水休息,不由思念起同胞姐姐。
要是姐姐在,還能在動不動就暴躁的母妃面前回護他幾分。但姐姐沉迷花草,又跑去北瞿研究草原和冰原植物了,不肯陪他一起出海遊玩。
頭發全白的曹濱,笑眯眯跑到绯晚跟前,告訴她陛下又讓貴太妃訓斥了,正在房裡憂郁。
绯晚正在大船寬敞的後廚裡,和十香嬷嬷試驗怎麼把新鮮的海魚腌制起來更好吃。聞言笑笑,把兩條沒腌成功的小魚交給曹濱,讓他烤一烤給皇帝當零食。
“再加一份水果吧,你們陛下挺喜歡吃我們北瞿的甜歪瓜。”
蘭昭儀快速切了一小碟瓜果,陪曹濱一起去,主要是想去看皇帝的笑話。
她現在是北瞿某位大王的二夫人,家族在大梁也高官厚祿很是興旺。不過因為在北瞿日子更滋潤,她已經以瞿人自居。來梁京遊玩恰逢绯晚要出海,便跟着一起上了船。
上船之後,讓瞿人畏若神明的當今大梁皇帝,在母妃太後等人的壓制下,乖乖巧巧的樣子讓她覺得十分新奇,于是不放過任何一個看熱鬧的機會。
“陛下,來吃點瓜果海魚!”
蘭昭儀陪着曹濱,滿臉笑容把吃食送到蕭新成房間。
蕭新成一眼看穿蘭昭儀的幸災樂禍。
笑道:“赫倫王這回送來的貢禮,朕很喜歡。等回京,朕準備送十位絕色美女給赫倫王做回禮。以後你在北瞿,有她們相伴,可聊慰思鄉之情。”
蘭昭儀火速敗下陣來,撂下瓜果落荒而逃。她辛苦掙來的二夫人地位,可不想被十個美女沖擊。
蕭新成吓跑了蘭昭儀,有點順氣,但又沒完全順。
曹濱慈愛笑道:“陛下,再往前一個時辰左右,就到鲸尾島了。可以下船散心,此地島民未曾開化,但對咱們大梁人很是尊敬,您可放心遊逛。”
年輕的皇帝立刻消散憂郁,滿心期待。
日暮時分落錨入島,鲸尾島的原住民已經準備好盛大的篝火儀式,歡迎遠道而來的“神域子民”。
當年海貿完全開放之後,曹濱曾率大型船隊多次出海,一次次發現新的島嶼和陸地,完善着海域地圖。這個鲸尾島,就是他在一次出海遭遇風暴時,偶然發現的。從此依托這裡開辟了一條更安全的新航線。
最初鲸尾島的住民把擁有巨大船隻和華美彩服的大梁人當作天神,多次互通交往之後,才知道他們也是人,于是,就把大梁人稱為“遙遠彼岸的神域子民”。
绯晚一行人下船登島,受到極高禮遇。绯晚帶着彩羽裝飾的黃金頭飾,和原住民酋長坐在一起。
一位滿臉褶皺的蒼老祭司,睜着灰白色失明的雙眼,緊盯绯晚看了許久。
忽然笑了。
“曆盡艱險的魂靈啊,歡迎歸來。這世界,因你而變得不同。”
绯晚直視那雙眼睛,微笑點了點頭。
第二天,祭司又“見”到了顧姝兒,送給她一隻蛇形黃金手環。
幾天之後,船隊繼續啟航,船上多了一個皮膚淺棕,矯健如豹的鲸尾島女郎。她是祭司的孫女,名叫桑朵。
她和李朝英學軍中長拳,和馬小鳳學飛暗器和近身刺殺,和馬小鳳的妻子晴娘學魅惑男人的媚術,和曹濱學掌舵航海,和玄女教的使者學古老的北瞿土語,以及用龜背和火焰占蔔……
船上的每一個人,都引起她強烈的好奇。她向每個人求教,學習,跟每個人交朋友。她的叢林生存技能,讓船隊在到達一個新陸地時,先遣隊避免了很多傷亡。
次年秋,船隊返回大梁。
在下船的時候,她忽然朝走在前頭的蕭新成喊了一嗓子。
蕭新成回頭看她,臉色一紅,立刻轉頭繼續踏起帝王威嚴的步子。
桑朵用鲸尾島的語言喊話,隻有曹濱和幾個通譯聽得懂,沒人知道她在喊什麼。
也不知道為何陛下會突然走路順拐。
後來顧姝兒叫了曹濱到跟前,“桑朵當時說了什麼?”
曹濱微笑,滿臉泛起慈祥的褶子:“桑朵姑娘說:如果我是海裡的小美人魚,你是我的王子嗎?”
顧姝兒愣了一下。
繼而揚起吃瓜群衆的神秘笑意。
“美麗的白菜,看上我養的豬了,哦呵呵呵——”
顧姝兒買了很多煙花,幫自家小豬拱白菜。
回到皇宮的這晚,接風宴上,煙花漫天,砰砰的聲音,和宮門外大炮的聲音混為一體,此起彼伏。
鎮國公帶着九門護城軍和兩隊禁軍,總共五千人,用兵工坊剛研究出來的最新制式的大炮,轟開了三重宮門。
“殺女帝,複綱常!糾正乾坤,複我大梁榮光,沖啊!”
幾千人蜂擁而入。
在金銮殿前開闊的廣場上,齊齊傻眼。
不是說今晚兩個皇帝都在仙樂宮飲宴,宮中守備松懈,且還有内應幫助嗎?
不是說隻要轟開宮門,就能長驅直入,不等禁軍反應過來便控制住場面嗎?
那麼這四面高牆上忽然亮起的燈盞,忽然出現的甲兵,忽然立起來的幾十個小型炮口,是幻覺?
“預備——放!”
牆頭上令旗揮動,轟隆隆一片炮彈砸下,在廣場四周炸出一圈深坑,将幾千人逼得擠成一團。
來不及把大炮推進來反擊,也來不及撤退。他們帶來的大炮已經被火速攻占繳獲,破損的宮門外,黑黝黝的炮口,對準的是他們自己。
牆頭上突然出現一襲绛紅色銀甲錦袍,長身玉立,殺氣凜然。
沉聲道一句“繳械不殺”。
自有千百禁軍将他的話齊聲重複,震耳欲聾。
短暫的寂靜之後,鎮國公破釜沉舟,挺長槍策馬往内宮方向沖。
“殺妖帝,正綱常,事已至此,不死不休!”
“殺啊!”
“活下來錦袍玉帶,封上柱國!”
幾千人跟着鎮國公瘋狂沖擊。
很快又在城頭第二輪開炮後卸掉了瘋狂,恢複冷靜。
一圈深坑,一圈屍體,他們被逼得再次擠成一團,立足之處更小了。
“繳械不殺,最後一次機會。”
紅袍将軍簡單的威脅,再次由兵卒們齊聲放大。
砰,砰砰。
煙花繼續炸響,美麗的圖案閃爍在夜空。
秋風瑟瑟,涼意沁人。
擁擠的叛軍中,有人蹲身,放下了武器。
一傳二,十傳百,嘩啦啦一片繳械之聲。
放了武器的人,被允許爬過深坑,抱頭蹲在高牆下。場中擁擠的叛軍數量迅速減少,最後隻剩了一兩百人。
是鎮國公和親衛們,都是自知繳械也死罪難逃的。
“謝惟舟,你也是男人,難道就眼睜睜看着大梁朝乾坤颠倒,看着那些女人越來越刁鑽,看着天下潑婦越來越多,國将不國嗎!”
鎮國公滿臉悲憤,朝牆頭上大喊。
“先帝啊!您睜開眼睛看看,這世道已經破敗成了什麼樣子!您當初就不該冊封臣的姐姐當皇後,她沒有資格做您的皇後,她和妖女将大梁毀了啊!”
他開始高聲吟誦當年流傳一時的《讨虞氏文》。
罵一切的始作俑者虞绯晚,“掩袖工讒,狐媚惑主,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大聲疾呼,聲淚俱下。
被謝惟舟搭弓射箭,一箭命中肚腹,倒地沒了聲息。
身邊親衛被盡數射殺,一場籌備周密、主打出其不意的叛亂,出其不意地失敗了。
鎮國公尚未死透,擡入内宮,在仙樂殿宴會的後堂,見到了姐姐晏之柔。
太後晏氏風華依舊,金簪玉帶,笑如春風。
“惡毒,惡毒,你不得好死……”
鎮國公的詛咒,沒讓晏之柔笑意減弱半分,“我如何死尚未可知,你現在确實是不得好死。你是我的弟弟啊,我怎會不心痛。心痛那個小時候黏着我、拉着我衣角要我發簪上紅寶石的可愛寶寶,終于長成了我不認識的模樣。心痛我六親無靠,還要親眼目睹同胞骨肉離去。心痛此事之後,我生母更會恨我入骨。心痛我往後餘生,都要生活在你們的陰影裡,永世不得解脫了。我真的,好心痛啊。”
晏之柔一字一句笑吟吟地說着,無意中将自己嘴角咬出皿,疼痛卻不及内心悲痛之萬一。
殿上清河郡主聞訊,沖了進來。
撲在兒子身上嚎哭。
膝行到女兒腳下,磕頭磕得頭破皿流,求請太醫。
哭聲蓋過了殿上戲腔鑼鼓,人們陸陸續續走過來,站在門外靜靜觀看。
晏之柔笑着推開了母親。
“如果,今日鎮國公造反得逞,仙樂宮裡所有人,都會變成炮火下一團皿肉。郡主會在廢墟裡嚎哭,尋找分辨我是哪一團嗎。你也許會,但那并不妨礙你随後會拜倒在你兒子腳下,恭祝他匡扶綱常,取代我們這些妖女為帝。他死了,你恨我一生。我死了,你隻會哀歎自己命不好,怎麼生了我這樣忤逆的女兒。郡主,你事先知道他今日會造反,剛才你在殿上的眼神,洩露了一切。來人啊,将郡主拖出宮門,長街上杖刑二十,送回晏家。”
晏之柔對站在門口的女帝請求,褫奪鎮國公府爵位,家産抄沒入國庫,全族貶為庶人,流放瓊州。
女帝準了。
清河郡主破口大罵。
一口狠狠咬在女兒大腿,扯下一塊皿肉。
晏之柔面不改色,笑着目送宮人将郡主拖走。又讓侍衛進來,将重傷的鎮國公押入天牢,擇日當街斬首。
她笑着讓宴會繼續。
回到仙樂殿,德太妃精心排演的戲目還沒結束,最近京城名頭最響亮的小花旦銀珠正身穿彩蝶羽衣,歡歡喜喜唱着跳着。
而後是吳太妃講笑話。
還有陸首輔當場表演懸空書法。
順太妃召來的雜耍班子,噴火倒立,空中飛旋。
飲宴繼續着。
女帝的旨意在鑼鼓聲聲中下達。
又一輪煙花炸響,照徹夜空。
謝惟舟率領邊軍八千人,善後皇宮戰場、全城抓捕鎮國公謀逆同黨,以及沒有和鎮國公同謀但平日蠢蠢欲動要掀翻女帝和昭華太後的那批人。
夜半時分宴會即将結束,女帝對朝廷的清繳也悉數完成。
鎮國公并不蠢,這場叛亂确實謀劃周密,但盛世驿局和虎贲衛的密探們早已查知動向,女帝遠調邊軍秘密入京,沒有打草驚蛇,反而引蛇出洞一網打盡,并借機拔除了朝中那些釘子。
“你長姐好像比你狠,我喜歡她。”
桑朵在得知事情全貌後,望着龍袍燦爛的長公主蕭令月,滿眼都是星星。
坐在她旁邊的蕭新成臉色一僵。
片刻後,紅着臉問,“你不當小美人魚了?”
“那你要當我的王子嗎?”桑朵忽然翻腕,掌心一枚叢林古藤制成的毒刺,把旁邊宮人吓了一跳,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我可不會把刀丢進海裡!”
蕭新成握住桑朵另一隻手,悄悄放到桌下。
“朕不當你的王子,朕是大梁皇帝,以後,是你的丈夫。”
桑朵歪頭,“你确定?你長姐當皇帝,你們梁人會造反,你娶我一個番邦女,他們不會造你的反嗎?”
“我巴不得有人造反。到時候,讓你看看,我并不比長姐差。”
蕭新成在不當值時,不用朕自稱,剛才是為了表達心意的正式。
桑朵翻手,那枚毒刺消失了。
兩個人在桌下拉手手,顧姝兒和八卦心重的幾個宮妃都看到了。
“他們兩個什麼時候好上的?”
“船上的時候?”
“咱以後要有個番邦皇後了嗎?”
“那不是挺有趣!”
衆人興奮議論着。
民風日漸開放,番邦女子當皇後怎麼了?當今世代,好像什麼事都可以發生,都很正常。
宴會的最後,是謝惟舟佩劍上殿,禀報京城清繳結果,并和李朝英一起舞劍獻藝,恭賀昭華太後與皇帝航海歸來。
芷書在無人注意的時候,悄然入殿,坐在了绯晚身後。
“傷員都治好了。”她注視着場内,輕聲交待一句。
她春天的時候再次去了邊關,卸掉钗環,留在邊軍中做了一名醫女。
她的選擇讓绯晚意外。
好像冥冥之中有什麼時空的牽連,有些事,總會發生。
“這次回京,還走嗎?”
绯晚給她遞了一杯酒。
恰是清釀的杏花酒。
“不走了。”芷書将酒一口飲盡,笑着,給自己又倒了一杯。
她欣賞着場中李朝英的身姿,“我要去李姐姐軍中。醫女很适合我,我會一直做下去。邊關太冷,在京畿做軍營醫女,一樣的。”
她目光清明,看向謝惟舟時,眼波平靜。
他的玉佩,她在昭姐姐妝台的抽屜裡見過。昭姐姐還玉佩的時候,她看到了。
她去了邊關。
他不認識她了。
他在一個宿醉的清晨,将玉佩遠遠丢進了大河中。
他升任督北大将軍,前來提親說媒的各路人等踏破了門檻。他公然帶着小厮出雙入對,表明自己好男風。
“決定了嗎?”绯晚的問題,讓芷書微微一笑。
直接說了出來,“我喜歡的人,喜歡别人。那我就去喜歡其他人、其他事好了。姐姐,我們能有今天,來之不易。我要是偏執自苦,豈不是辜負了我們一路走來的辛苦。”
殿上歌舞,伊人如玉。
宮城硝煙未熄。
滿京兵卒跑動。
煙花與繁星,海上異域與陸地繁華。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危險的時代。
舊勢力随時想反攻倒算。
新事物雨後春筍一樣蓬勃生長。
芷書又喝了一杯杏花清釀,目光穿過殿門,穿透夜空,穿過這些年的風風雨雨,落在光明燦爛的遙遠未來。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