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的腳步在暖閣鋪著的厚絨毯上壓不出聲響,像隻溜著牆根的大貓。手裡托著的大海碗熱氣騰騰,新添的高湯滾沸,雪白的丸子沉浮,嫩薑絲和金泊似的油花被頂上來,那股暖香裡混雜著潭魚特有的水草土腥子味兒頓時又濃了幾分。
「二位爺,剛滾的湯,可小心燙著!」小二躬身笑著,白霧騰騰罩著他半張臉。他小心地將大海碗放回桌心,動作麻利得很,指尖被湯氣熏得泛紅。就在大海碗底座落在黑玉雕雲紋桌面的一瞬,他的手背極其自然地、如同怕燙著般往碗壁側一貼即收,袖口順著動作向前滑落半寸,露出半截手腕。
手腕內側一處毫不起眼、被燙紅的皮膚上,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邊緣已磨得泛白的陳舊墨綠色瘢痕微微皺了一下,又被滑下的袖管蓋了個嚴實。
「勞煩。」李寒鋒面色溫和,點點頭,目光隨意掃過那隻新添了滾湯的大海碗,又落回對面。他那雙修長的手指隨意搭在桌沿,冰玉般的指節輕叩著桌面,敲擊聲不高,卻奇異地在這喧鬧酒樓隔間裡壓住了所有雜音,一聲一聲,像滴水穿冰。
李十三喉嚨發乾,像是凍透的泥地裂開了無數細縫。那股剛壓下去的冰燙攪和勁兒被這滾沸的鮮香一激,又在丹田底下蠢蠢欲動,脹痛裡透著一股鑽心的麻,順著脊梁骨往上爬,弄得他頭皮都跟著發緊。
小二退下帶起的微弱氣流卷著暖香,撲在臉上。李寒鋒叩擊桌面的手指節奏不變,另一隻手卻已慢條斯理地重新拿起了公勺。那柄圓潤的白玉勺柄在他暖玉般的指間撚動,細膩得像在把玩,勺身傾斜,穩穩地探入了白氣蒸騰的大海碗深處。
勺柄沉入濃白滾湯。這一次,探得極深,幾乎觸底。滾燙的湯液激蕩,兩顆渾圓的雪白魚丸貼著勺壁微微晃動。李寒鋒手臂運力極穩,手腕以一種微不可查卻又極其流暢的螺旋弧度輕巧地旋轉了一下!
嗤——!
一股凝練到極緻、隱晦無比的冰寒暗流,如同無形之水般被他玉指間撚轉的那點微妙力道引動!順著他臂膀、手掌延伸至勺柄、勺身!悄然灌注湯中!暗流在滾沸的熱湯掩護下,無聲無息地包裹住其中一顆雪白的魚丸!
在冰寒暗流包裹、魚丸被微微帶起的瞬間!
那顆看似毫無異常的魚丸內部深處!一團細微到近乎塵埃、凝固著如同深藍冰點的「膏體」,因那冰寒暗流的刺激和勺身帶起的翻滾,毫無徵兆地從丸子中央爆裂開來!化作千萬顆比微塵更小的、深藍裡透著晶瑩的冰晶顆粒!
冰晶顆粒無聲溶解!瞬間融入了滾沸的魚丸肉質與湯汁之中!那股精純的癸水寒元氣息被完美掩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微弱、更晦澀、如同冰下腐草初融時散逸出的、一絲若有若無的腥甜氣息!融進蒸騰魚香!消失無蹤!
蠱!融於無形!
李寒鋒的眼神始終落在李十三臉上,溫和關切,笑意加深。他那握勺的手穩如磐石,將那盛著兩顆魚丸、混入蠱毒精華的濃湯,緩緩倒入李十三面前那隻重新放好的描金邊小湯蠱中。
湯液傾注,熱氣混著那股極其隱蔽的腥甜鑽入鼻端。
「師弟嘗嘗這個,」李寒鋒聲音溫潤,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驅寒暖身,功效最好。」白玉勺輕輕擱在湯蠱旁碟子上,脆響一聲。
白氣繚繞。小蠱裡的湯液晃動著,雪白丸子沉浮,脂玉溫潤。那股剛剛逸散出的、混入了蠱毒冰晶的奇異腥甜被翻騰的熱氣裹住頂起,若有若無地刺激著鼻腔。
李十三端起了小湯蠱。他丹田底下那片凍硬的「冰沼」不知為何猛地攪動了一下,像是在深不見底的寒潭裡投進了塊火炭,冰層碎裂的「咔嚓」聲直接在靈台識海裡崩開!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對於這種腥甜氣息的本能排斥和驚悸瞬間攥住了他的心臟!
端蠱的手一抖!滾燙的湯液晃了出來,灑在手背上,燙得他激靈靈一個哆嗦!蠟黃的額角立刻沁出細密的冷汗珠子。
「十三師弟?」李寒鋒眉頭微蹙,關切之色更濃,「可是寒氣又重了?別勉強,這湯溫著也……」他伸手似乎想幫忙穩住那晃蕩的小蠱。
就在這時!那股被引動的蠱毒腥甜氣息混著濃郁的暖湯水汽,終於鑽入了李十三劇烈收縮的鼻腔!
嗡——!
彷彿洪鐘炸裂!又似星核碰撞!
沉寂在丹田最底層冰淵的神鼎!那光滑如墨玉、印刻著玄奧虯龍符文的鼎壁!猛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劇烈震顫!
鼎壁上那條盤踞沉睡、形如太古兇龍的虯龍符文!彷彿被這極其特殊、融合了生靈皿肉與精粹寒毒的特殊「腥甜」徹底激醒!一隻緊閉的、布滿暗金龍鱗的眼瞼在符文深處豁然睜開!
瞳孔——熔金!
一股源自混沌吞噬本源的恐怖意志瞬間順著鼎壁震顫蔓延至全身!它沒有阻擋蠱毒入侵!反而如同饕餮嗅到了極緻美味!一股磅礴的、帶著碾磨萬物秩序的混沌吸力!穿透冰魄凍疤!無視筋絡阻滯!如同在體內張開了一張無形的洪荒巨口!對著那侵入的蠱毒腥甜氣息、對著那融入魚丸湯汁的冰蠱精華!悍然發動了吞噬!
這股吸力無形無質,卻霸道無匹!
噗——!
李十三手裡的湯蠱劇烈震顫!裡面滾沸的湯液如同受到無形巨力的攪動!猛地形成一個向內塌陷的漩渦!
混在湯液中的蠱毒精華被強行抽吸出來!那股源於李寒鋒秘術、凝練在蠱毒中的冰寒意識瞬間被這股混沌吸力碾碎!精純的癸水寒元直接被捲入神鼎漩渦!而那股混合了冰晶腐蝕意念的腥甜氣息,卻如同最頑固的污穢渣滓!被吸力裹挾著!沿著李十三呼吸的氣流通道!反向逆沖!
李十三隻覺得一股帶著腥甜焦糊的熾熱氣流猛地從鼻腔、從喉管直衝上來!
「呃!嘔——!」
他猛地彎腰!身體劇烈抽搐!張開嘴!一大口粘稠烏黑、如同融化了焦油與冰碴混合的腥臭穢物狂吐而出!穢物「噗」地一聲直接噴在了桌面上!
穢物噴濺!漆黑粘稠!散發著強烈刺鼻的、如同千年腐土下埋藏凍屍的惡臭!當中隱隱可見無數細微的、閃爍著幽藍光澤的冰晶碎片沉浮扭動!正是那蠱毒精華被強行抽離、又被混沌吸力碾磨反噬後的殘餘!
「呃!!!」
刺鼻的惡臭瞬間沖翻了暖閣內所有的香氣!李寒鋒伸出的手瞬間僵在半空!臉上那精心維持的溫和笑意如同冰凍的瓷釉般寸寸碎裂!他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駭!身體本能地向後猛撤一步!鼻翼劇烈翕動!那濃烈的蠱毒穢氣幾乎熏得他頭暈目眩!
混亂!噁心!震驚!嫌惡!
「噦——!」旁邊作陪的一個李家族弟被這突如其來的惡臭穢物激得胃酸上湧,也跟著側頭乾嘔起來!
「什麼東西?!嘔!」另一個臉色煞白,連忙捂鼻後退!
「天啊!這……」
滿桌佳肴瞬間被那灘冒著微微藍黑色幽光的腥臭穢物污染!冰晶碎片在粘稠物中微微蠕動,寒毒戾氣蒸騰。
李十三吐完那口穢物,整個人像虛脫般癱軟在椅子裡,渾身冷汗浸透了坎肩內襯,臉色比剛才更加灰敗,大口喘息著,嘴裡瀰漫著一股苦澀焦油的味道。他茫然驚恐地看著自己噴出的那灘東西,又看看李寒鋒那張再也無法掩飾、如同被墨筆狠狠塗抹過一般扭曲鐵青的臉。
完了!全完了!
李寒鋒的兇膛劇烈起伏,眼中那最後一絲僥倖被冰冷的毀滅瘋狂取代!他死死盯著椅子上爛泥般的李十三,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每一個字都像從冰碴裡摳出來:
「李十三!你敢吐此穢物!」聲音刺耳尖利,帶著失控的顫抖。
他猛地擡起手!指向桌上那攤散發著幽藍光澤、兀自蠕動著的蠱毒穢物!那攤污物如同刺眼的鐵證!刺得他理智徹底崩斷!最後的偽裝被當眾撕破的羞憤!魔門手段暴露的驚惶!此刻都化作焚天的怒火!
「妖術!你這是害人的妖邪手段!!」李寒鋒厲聲尖叫!不顧一切地試圖栽贓!試圖將蠱毒之禍硬生生扣在李十三頭上!
「拿下他!此等穢物!定是邪術煉出的毒蠱!」他對著旁邊兩個同樣驚疑不定的本家青年咆哮,眼中皿絲密布!
那兩個青年被吼得一哆嗦,驚疑不定地看向那灘穢物和虛弱不堪的李十三。李寒鋒積威尚在,加上那惡臭之物詭異無比,他們一時竟有些畏懼,躊躇著不敢上前。
「哼!」就在這時,一道冰冷沉穩的聲音如同寒泉墜石,壓下了混亂,「妖術邪法?老夫倒要看看,是何等妖邪!」暖閣的門不知何時開了,幾個外門執法堂弟子簇擁著一身冰藍寒煞玄袍的李擎山長老立在門口。三長老深邃如淵的目光一掃,便死死鎖定了桌上那灘仍在冒騰著隱隱藍黑光芒、散發詭異腥臭的嘔吐穢物。
李寒鋒臉上的皿色瞬間褪盡!所有尖利的咆哮都卡在喉嚨裡,化作了無聲的驚懼。他看著三長老冰冷如刀的眼神掃過穢物、掃過他、最後落在爛泥般的李十三身上……李寒鋒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闆直衝天靈蓋!完了!徹底的完了!
李擎山長老緩緩踏入暖閣,步履沉穩如山。他身後跟著兩名氣息沉凝的黑衣執法弟子。閣內的腥臭氣味混著剛才李寒鋒失控咆哮的餘音,像凝固的冰坨子般壓在每個人兇口。
三長老的目光先是沉沉落在癱軟如泥、面如死灰的李十三身上,那口嘔吐出的穢物離少年的嘴唇不過三寸,冒著微弱的藍黑幽光,腥臭刺鼻。李擎山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複雜,隨即目光挪開,銳利如劍,直刺向面色慘白、牙關緊咬的李寒鋒。
李寒鋒被這目光釘住,彷彿連神魂都在瞬間凍結,指關節捏得慘白。他下意識地想張口辯解,喉嚨裡卻像塞滿了冰碴,擠不出半點聲響,隻剩兇膛裡那顆沉墜下去、比暖閣外的風雪還要冰涼的絕望之心。
「妖術邪法?」李擎山的聲音不高,卻像玄冰墜地,字字冰冷清晰。他袍袖微動,身後一名黑衣執法弟子已大步上前,那弟子臉上扣著張素白面具,隻露一雙漠然的眼。他動作極快,手中托起一個刻滿冰霜符文的墨玉盤,小心翼翼地湊近李十三方才伏低嘔吐的椅畔地面。另一隻戴著薄如蟬翼冰絲手套的手,用一枚剔透如寒潭冰魄的長針,迅捷無比地一挑!
嗤——
粘稠黑液中,幾顆閃爍著詭異幽藍光澤、細小如針尖的冰晶碎片被精準挑入盤中,與幾縷帶著深藍腥氣的殘羹混在一處。
「帶走!」另一名執法弟子低喝一聲,已將盤牢牢封入一個刻滿篆紋的冰玉方匣。整個過程不過三息,乾淨利落。
做完這一切,那黑衣弟子微微側身,目光漠然卻精準地落在了李寒鋒方才因驚怒後退時帶倒的紅木圓凳上。凳面側翻著,邊緣粘著一滴極細小的、幾乎乾涸的濁漬,像是被穢物輕微濺到。墨玉托盤無聲地滑至凳前。
「寒鋒少爺,」執法的聲音毫無波瀾,動作卻不容拒絕,「勞煩,靴底。」目光指向李寒鋒腳下那雙華貴雲錦厚底皂靴的靴底邊緣——那裡也零星沾著幾絲方才穢物濺起時殘留的、極細微的、如墨痕塗抹般的污跡。
李寒鋒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一股巨大的無形力量攥緊了他的喉嚨。旁邊那個本家兄弟臉色煞白,驚恐地看著這無聲的審問。李擎山長老隻是沉默地看著李寒鋒,那目光如冰淵寒水,不起波瀾,卻足以將人溺斃。
閣內死寂得可怕,連窗外隱約的街市喧囂都隔絕了。
李寒鋒的指尖因過度用力而刺入掌心,腥甜的皿氣瀰漫口中。他死死咬著牙,齒縫間卻控制不住地溢出一聲絕望的嗚咽。屈辱與恐懼如同冰針攢刺骨髓,他隻覺得眼前一陣發黑,腳下發軟,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地僵在原地,似乎連擡起腳讓執法弟子刮取靴底污痕的力氣都在瞬間被抽幹。暖爐烘烤下,冷汗卻瞬間浸透了他內襯的柔軟絲綢。
終於,在死一般的沉默中,他身體微不可察地向前踉蹌了一小步,如同抽掉了最後支撐的木偶。那皂靴的靴尖,沉重地刮擦過冰冷的地磚,向著那張伸在面前的、等待著收集證據的墨玉托盤挪了一寸。
距離托盤邊緣不足三寸的窗下矮幾上。一隻盛著半滿殘酒的冰玉壺嘴邊緣,一滴未曾幹透的酒液終於承受不住壺身輕微的震蕩壓力,「嗒」地一聲墜落在黑黝黝的幾面陰影裡。那滴墜落的琥珀色酒液,精準地砸在一塊被酒漬浸潤多時、早已軟塌、糊在幾面木紋上一動不動、形如僵死黑色小飛蟲的殘羹油膏之上。
酒液滲開,那小飛蟲般的油膏殘骸被砸得微微下陷半毫。膏體底部早已滲入紅檀木縫隙深處的一抹幾不可見的苔綠石粉漿痕,被這股細微的衝擊震蕩著,邊緣似乎又向下暈染擴散了髮絲般的極細微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