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片。
就是塊壓鹹菜都嫌糙的鐵片疙瘩。
巴掌厚,巴掌大,通體烏漆嘛黑,摸著比沙蜥尾巴尖還硌手,又沉又冷,活像從哪位上古竈王爺屁股底下摳出來的門闆。上面還坑坑窪窪刻滿了亂七八糟的線頭,細看像一群喝大了的蜈蚣在打架,又像是哪個熊孩子把自家炕頭燒塌了畫的地圖——中心一個歪歪扭扭的圈圈,外頭爬滿了抽筋似的曲裡拐彎。
掂量著手裡這塊分量十足的「酋長大禮」,李十三齜牙咧嘴。這玩意兒是啥?路標?鑰匙?還是塊質量上乘的防身闆磚?老頭最後那句「禍啊」說得跟唱戲似的,也不知道是祝福還是下咒。
「破爛玩意兒!」丹田裡傳來一聲悶甕的嘟囔,那口大爺鼎似乎被鐵片冰冷的「質感」膈應了一下,「沉得夠燉一鼎死螃蟹湯了!上面畫的啥?老蜈蚣精曬腚圖?味兒沖得本鼎爺隔世洞府都聞著餿了!」
不理鼎靈的碎碎念,李十三把那鐵片順手往懷裡一揣——硌得肋骨生疼,權當硬核護心鏡了。老酋長盤坐在角落的磨盤墩子上,閉著眼睛活像風乾了萬年的老土豆。再看帳篷裡那幾頭沙蜥,正悠閑地打著富含硫磺味的飽嗝,一個比一個像移動臭豆腐廠。
這地方再好,總不能指望臭氣療傷吧?李十三把目光投向帳篷門口那一條勉強露出的縫隙外頭。
天光。不是沙漠那種刺眼奪命的白金色,而是一種……灰了吧唧、摻了奶似的亮。走出去一看,好傢夥!
一鍋漿糊色的大霧!濃稠得像擱了三宿的米湯,灰濛濛一片,罩在無邊無際的沙礫地上,近點兒的沙丘都隻冒出一截模糊的圓腦袋,再遠點就徹底被這「奶蓋子」吞得渣都不剩。霧氣沒味兒,就是濕冷,一絲絲陰氣順著褲腿往裡鑽,凍得人後槽牙直抖。
「哈嚏!」李十三一個哆嗦,噴出的白氣瞬間被霧吞掉。這是哪門子療養勝地?確定不是亂葬崗起霧?
「嘶…」一陣帶著冰碴子味兒的寒風卷著幾片灰白色的枯草葉子擦著臉飛了過去。
沿著模糊沙丘的屁股縫,老酋長指的方向似乎是條道兒?地面被踩得半死不活的雜草東倒西歪,指向濃霧深處。
走唄。不走難道跟臭豆腐蜥蜴稱兄道弟?
一腳深一腳淺。軟乎乎的濕沙土吞著鞋底兒,踩上去吧唧吧唧,黏糊得像踩進了蛤蟆祖宗的後脖梗子。霧濃得像奶凍,五步之外人畜不分。李十三弓著腰,走得像個過河的蝦米,懷裡那塊破鐵片硬邦邦地戳著胃,時刻提醒他懷揣「至寶」。
走了大半天,周圍除了奶糊糊就是軟乎乎的泥,連個石頭尖都瞅不見。
「死耗子!」丹田裡那位大爺煩躁了,「放屁都蹦不出個響來?這破奶湯子霧裡頭能摳出個啥玩意兒?本鼎爺鼎壁都長霧毛了!再聞這味兒!比沙海那旱廁風還餿!」
話音未落,腳下突然一硬!
「哐當!」一聲脆響。
李十三一個趔趄,差點趴進奶湯裡,低頭一看,腳下不再是沙土,換成了一大塊平整溜滑的青灰色石闆!
再往前看幾步,霧氣似乎……稀了點?
趕緊往前緊走幾步。腳下堅硬冰涼的石闆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平整,連個縫兒都少見。周圍的濃霧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勺子扒拉開來,視野猛地一亮——
豁!好大一片空地!
地面上鋪滿了這種溜光水滑的青灰石闆,嚴絲合縫,巨大到霧蒙蒙的邊都瞅不著。這些石闆乾淨得離奇,寸草不生,連根灰毛都沒有,彷彿剛被潑過一萬瓢洗潔精。
整個地方空曠得像張巨大光闆桌子,就是太冷。寒氣從石闆縫兒裡咕嚕咕嚕往外冒,一股股白森森的涼氣貼著地面爬,吸進去直透心涼,肺管子都凍麻了。
李十三站在空蕩蕩的廣場中央,寒風裹著殘霧打著旋兒地吹,凍得他縮著脖子原地蹦躂:「姥姥的腿毛……這啥鬼地方?冰屁股廣場?」
視線掃了一圈,啥都沒,除了霧就是冷石闆。
「哈啾!」又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他下意識低頭揉鼻子。
嗯?
有東西?
在腳下?不對,石闆上好像……反光了?
李十三揉揉酸脹的眼珠子,乾脆原地蹲下,撅著腚,鼻子都快杵到冰涼的石頭縫裡了。湊近了仔細瞅腳下那溜光的石闆。
咦?好像……真有東西?
不是花紋,是影子!
是腳下的石頭闆子在微微反光!映出了……天空?
不對!
這影子裡哪來的天空!
李十三猛地擡頭往天上看——
嚯!
剛才光顧著看奶湯霧和廣場冷了,頭都沒擡起來過!
隻見頭頂不知道多高,奶白色濃霧像是被一口巨大的鍋蓋捂住了!而在那濃霧「鍋蓋」上……竟然浮現出一大片模糊、壯麗、冰碴子做成的玩意兒!
像是一座巨大無比的……冰雕?
不對,冰雕沒這麼精緻。
是一座由無法想象的堅冰堆砌、雕琢出來的宮殿群落!尖塔林立,線條硬朗得能刮禿人的頭髮,通體散發著那種……剔透又冷漠、藍得能凍碎靈魂的微光!整座宮殿倒懸著,懸浮在濃霧之頂!如同巨神冰封的夢境碎片!恢弘!冰冷!威嚴!
「我……擦嘞……」李十三張著嘴,凍出的鼻涕泡都忘了擦。倒掛冰宮?這廣場是給倒懸神宮踩的地毯?
念頭剛冒頭,懷裡那塊沉甸甸的老鐵片「嗡」地輕微一震!
與此同時,他腦子「叮」一下,閃過老酋長蹲在臭烘烘的帳篷裡,枯槁手指點著鐵片中心那個「歪圈圈」時,嘴裡吐出的那幾個繞口的音節!
不是幻聽!李十三下意識學舌,對著腳下的石闆,舌頭有點打卷地蹦出幾個古怪的音節:「…&¥#…*…唔!」
最後一個「唔」字純屬舌頭打滑的意外產物。
哐當!
腳下一抖!
不是石闆裂了,是整個地面好像下沉了一絲絲!緊接著,一股微弱的、類似破冰船的沉悶運轉聲,從腳底的深處悶悶地傳了上來,震得腳底闆麻酥酥的。
還沒反應過來,眼前廣場中央,十幾丈外空無一物的光滑地面上,空氣像水面被投了顆石子,光線猛地一扭曲!
一個口子。
一個歪歪扭扭、犬牙交錯的口子,毫無徵兆地出現在溜光的石闆地面上。大小勉強能塞進去個籮筐。口子周圍的光線模糊不清,邊緣散發著一股微弱但不容置疑的吸力,像塊無形磁鐵,扯著人腳下的寒氣往下鑽。
李十三探頭探腦,小心翼翼地挪到那口子邊上,撅著腚往裡瞧。
黑洞洞!深不見底!一股老冰棍放進了醬油缸又撈出來的邪門寒氣呼呼地往上冒,吹得人腦門生疼!
這啥?入口?狗洞還差不多!
「鑽洞?!讓本鼎爺鑽這種耗子窟窿?!」鼎靈炸毛了,意念在他腦子裡瘋狂打滾兒,「不去!堅決不去!這味兒!比老礦坑還邪性!下面肯定蹲著凍了萬年的腳氣精!本鼎爺寧碎不鑽!」
李十三翻了個白眼,懶得理這潔癖加戲精。「路標都指這兒了,門洞也開了,難道跟這冰屁股廣場耗到地老天荒?」他嘀咕著,又瞅了瞅那黑洞洞的「狗洞」,寒氣吹得鼻涕泡又鼓起來了。
得,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他深吸一口能凍裂肺泡的涼氣,活動了下僵硬的腿腳,一個蹲身——
噗嘰!
沒瞄準,屁股先懟在冰冷硬石闆上,呲溜一下,連滑帶掉,以一個極其不雅觀的臀部落點式,直接從那歪歪扭扭的洞口滑了進去!
「嗚呼——!」冷,滑,外加屁股摔兩半的感覺一起湧上來。
滑道是冰砌的?滑溜溜冰涼涼,七扭八拐,屁股跟那冰槽子摩擦,呲呲作響。眼前光影亂轉,滑了感覺有幾百年(實際大概就幾個呼吸),終於——
咚!
屁股先著地,結結實實砸在一塊同樣冰涼溜滑的地闆上。震得尾椎骨咔吧一聲脆響。
「嗷——!」李十三捂著屁股原地轉圈,「祖宗誒…偷工減料不墊棉墊啊?」
還沒揉順溜尾椎骨,就感覺一股更邪乎的寒意順著脊椎一路竄上腦門。
定睛一看。
傻眼了。
這哪還是廣場?整個一冰疙瘩掏出來的大冰碗!
一個巨大到差點塞滿視野的廳堂!牆壁、穹頂、柱子……全是那種幽幽發著藍光、藍得凍死人的萬年堅冰!光滑得像被天狗舔過一萬遍,反射著一種……不是火焰、更像某種被封凍了無數年的、冷冷的星光?
巨大的冰柱撐起高高的穹頂,每一根冰柱上都浮凸著繁複到眼暈的雕刻:奇形怪狀的寒霜花藤、張牙舞爪的凍尾毒蜥、還有一大堆根本認不出是什麼玩意兒的怪誕玩意兒,在幽幽藍光裡如同鬼影浮動。
最瘮人的是沒光源!
藍光似乎是冰本身在散發!幽幽的,慘慘的,照得人臉都藍汪汪一片,活像群聊裡刷屏的「臉基尼藍光濾鏡」。空氣冷得像灌滿了液態氮,吸一口,感覺肺葉都要掛冰棱了。
腳下也是冰面,滑得能溜冰,剛才就差點摔個大馬趴。
安靜。
絕對的安靜。除了自己牙齒磕碰的嘚嘚聲和剛才屁股著地的迴響,整個世界都凍住了。
突然!
噗噗噗噗噗……
一連串輕微的、如同高壓鍋噴氣閥洩氣的聲音從頭頂響起。
李十三猛地一縮脖子。
隻見頭頂那片幽藍的巨大冰穹頂上,毫無徵兆地冒出幾十、上百個……小東西!
冰雕?還是活的?
幾十個腦袋大小、圓溜溜的玩意兒。通體也是幽藍堅冰凝結而成,但形狀極其詭異!像是把一大團冰蟲子強行揉成了球,表面布滿了蠕動扭曲的冰晶棱刺,每一根棱刺尖兒上都閃爍著能戳瞎人眼的緻命微光!
更詭異的是,這些「冰刺毛球」沒有眼睛鼻子嘴,就隻在圓球的某一端裂開一道細縫,露出裡面暗沉沉、彷彿能吸食靈魂的冰冷空洞!如同無數隻微縮的、凝固的、來自寒冰地獄的飢餓之口!
它們懸浮在半空,輕輕飄蕩著,如同最輕的雪花,卻又精準無比地鎖定了下方闖入者——李十三的氣息!上百道無形的、冰冷刺骨的意念如同細針,瞬間紮滿了李十三全身!
咕咚。
李十三咽了口唾沫,凍成了冰疙瘩滑下嗓子眼,差點噎死。
「……冰魄寒酸毛肚球外賣?」他腦子裡隻剩下這個荒誕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