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0章 如果隻有一句話
葉空說不出話來。
她覺得身體深處被一團酸酸麻麻又很濕潤的烏雲堵塞住了。
她呼吸有些急促起來,卻無法在這樣懇切的、堪稱卑微的祈求面前隨便開口。
而她的沉默中,溫璨繼續說:「還有十三分鐘,你不要猶豫,好嗎?如果你做好決定了,我們接下來會有十三分鐘的時間說話聊天,隨便什麼都可以,但如果你還沒有答應我,我就要用這些時間來說服你,來祈求你,甚至可能對你大吼大叫風度全失——我不想那樣,你也不想,對嗎?我們不要浪費時間,好不好?你答應我,然後我們就可以開始聊天了,你可以問任何你想問的事,說任何你想說的話,我也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葉空,葉空……」
「……如果,」葉空終於張口了,「如果你現在隻能跟我說一句話,僅有這一句,然後我們就結束了,從此以後無論在的哪個世界哪個時空都不能再相遇,你會對我說什麼?」
「……」
沉默被窗外的夜風填補。
幽靜的彷彿永遠也沒有盡頭的道路上,這輛來自過去,同樣也正奔向過去的幽靈跑車裡。
溫璨抓著方向盤的手指越來越緊,直至骨節凸起,發出咔嚓的脆響。
可最後這十指又頹然鬆懈,他從身體深處,從心臟深處,從靈魂深處,靜靜地說出那句話來。
「我愛你。」
就像這句話並不源於他的大腦他的理智,也不來自於思考和斟酌,反而是無論如何壓抑,按捺,也隻能徒勞撒手,看著它從身體裡冒出來的本能。
說出這句話後溫璨還彎了下嘴角,隻是細微到難以察覺的弧度,像是在對什麼認輸:「好吧,我愛你——我好像從沒說過這句話,可如果真的隻有一句,我隻能說這個,我想不到別的。」
「我愛你,葉空,如果我這樣的人所感受的愛也能被承認為愛的話,那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百分之一百愛著的人,除了你沒有別人,無論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除了你我不能說愛任何人,我隻愛你——可是葉空,愛不能讓我好好活著,你明白的,對不對?」
「……」葉空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溫璨看了眼時間,嗓音又緊繃起來:「還有十二分鐘,葉空!」
「……」一聲古怪的笑短促響起,隨後葉空陡然擡頭,深吸一口氣說,「好吧,我答應你,我會下車的——還有十二分鐘,對嗎?那我們來聊天吧。」
溫璨長長地鬆了口氣,雖然他依舊沒放下懸著的心,但好歹看到希望了。
他連語氣也跟著平和,甚至是愉悅起來:「你想聊什麼?」
「你為什麼非得親手殺了溫榮?」
「……」
沒想到第一句話就這麼突然,溫璨愣了一下。
昏暗中他眼神沉澱下去,片刻後才道:「你確定要聊他嗎?我們隻有十二分鐘。」
「我隻是想更了解你。」葉空輕聲說,「你沒發現嗎?你幾乎從不對我講你的心。」
「……因為沒什麼好講的,都是糟糕的事情。」溫璨說,「你問我為什麼要親手殺了他?殺他是因為我認為他該死,親手殺他是因為我認為他應該被我殺死。」
他直截了當地回答了葉空的問題,語調幾乎是冷淡的。
「為什麼他應該被你殺死?隻要找到證據,他是有極大可能被判死刑的。」
「……不夠。」
「為什麼不夠?」
「……」溫璨笑了起來,「因為我要復仇啊,復仇是私慾,是我的私慾,我不需要正義去殺死他,我希望他死在極端的恐懼、憎恨、懊悔和痛苦裡,我希望他看著我的臉去死,我希望他知道殺死他的人是他的兒子,我還希望證明溫家是如何一家被詛咒的骯髒卑賤的皿脈,我希望這一整個家族從此都毀滅在唾沫與憎惡,還有死亡的陰影裡。」
他彎著唇角,聲音融入冰涼的夜色裡:「非如此,不能平息我的恨,而隻有等這股恨消失了,我才能說我全心全意地愛著你除此以外別無二心。」
他終於承認了「恨」,卻一點也不憤怒不激動,反而比說愛時更加平靜。
「你看,我就是這樣的人,我是一個壞蛋,自私鬼,我主動招惹你,卻又要離開你,還要說我愛你,葉空,說不定你最倒黴的事就是遇上了我。」
「遇見你是倒黴還是幸運我自己衡量。」
葉空擡頭看著前面的夜色,「還有十一分鐘。」
她又問:「七年間你始終無法釋懷池彎刀的死,你覺得如果你親手殺死了溫榮,如果你真的讓他按照你所能想到的最慘烈的方式死去,那一刻你會對池女士的死釋懷嗎?」
「……」
溫璨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半分鐘後,他輕輕吐出嘶啞的兩個字:「不能。」
他顯然是真的把這十幾分鐘當成了最後的相處,即便此時的思考讓他痛苦,他也依舊盡量誠實而認真地回答著葉空的問題。
雖然他不知道這些答案到底能不能給葉空帶來幫助,解開她的疑惑,但他也想儘力滿足她。
「仇恨是一片海,復仇能讓這片海平息下來,卻不能讓海水消失。」他深吸一口氣,「我很早就知道就算一切真的按照我所想要的發展,我也隻會覺得空虛,就像所有小說電視裡演的那樣,因為失去的永遠失去了,死亡的永遠無法活過來,而復仇成功之後,憤怒會變得無從發洩,沉澱下來成為污垢,永遠的緩慢腐蝕在心底——可我還是要這麼做。」
葉空默默道:「因為你無法接受你媽媽的死亡。」
「……是的。」溫璨像是想拉起嘴角勉強笑一下,但他最終放棄了。
他用力咽了下喉嚨:「我……我無法接受我媽媽的死亡,即便已經七年過去了,即便明知道是徒勞是小孩耍賴,但可能我始終沒有長大吧,我的確無法接受,不想接受——無數人勸過我,安慰我,說要向前看,說死去的人死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著,說生命無常無可奈何,他們都說得很對,我知道,但沒有辦法,我的心無法被這些正確的話說服,我的心沒辦法在聽到這些話的時候點點頭無奈地說『是啊是啊那就向前看吧好好活著』。」
「我的心……」
他閉上嘴巴,齒關有一瞬間咬得死緊,「我的心隻是在無數遍問我,『為什麼?』」
「為什麼?」
「我睡不著覺,因為我得不到答案,無論拷問自己多少遍,無論看了多少書,無論和多少人交談,我都得不到答案。」
「我隻是想知道為什麼——」他從齒縫間擠出這些字句,歪歪扭扭,就像每一個音節都有自己的靈魂,每一個字都活了過來,「為什麼,偏偏是這樣的死亡?」
他已經不知道是在對葉空說,還是在重複曾經歷過無數遍的自我拷問:「我不問為什麼偏偏是她,也不問為什麼偏偏要死……可為什麼,偏偏是這樣的死亡?」
「人生無常我知道的,我也知道人活著就免不了要接受別離,有些別離是有預兆的,有些沒有,我早就做好了準備,可前提是,那得是正常的別離,你知道什麼是正常嗎?」
男人低低的聲音彷彿緊束成細細的無形的線,漂浮在疾馳的幽靜的車廂裡:「出車禍,雖然很慘運氣很差,但這是命運無常,生病?雖然痛苦難受折磨萬分,但這是人間秩序,甚至哪怕是在街上遭遇了歹徒遭遇了隨機殺人,也算是倒黴透頂,我隻能怨天罵地恨這糟糕的命運偏偏降臨在我們頭頂,可多年以後等我垂垂老矣,我或許還能在我媽媽的墓前調侃一句說你可真是個倒黴鬼——可……」
他乾澀的發出聲音:「可,怎麼能是被所愛之人殺死?」
「被家人,被共度了三十年,不分彼此,約定終生,說好一生都最愛彼此的人——費盡心機地殺死。」
他微微搖頭,連呼吸都在輕輕發顫:「這太不合理了,這太不正常了,她死的時候車裡甚至還裝著一箱研究婚姻研究愛的書,因為她覺得她那段時間和溫榮的關係出了問題,她想要研究一下問題的根源,她想給她的家庭她的愛情打個補丁再繼續幸福下去……」
他靜止幾秒,又倏然笑了出來:「然後她就帶著這些書死掉了——毫無道理,毫無價值……」
他突然收緊了手指,咬緊了牙關,咬得咯吱咯吱響,彷彿要嚼碎誰的骨頭般簡直充滿了憎恨:「她死得太難堪了——我寧願她是真的遭遇意外死在了純粹的車禍裡,你明白嗎?」
「…………」
葉空聽懂了,卻又好像陷入了茫茫大海之中。
她的心好像正在面臨一場狂風暴雨,身體內部什麼地方在為這些話發生震顫。
「可……」她喃喃地說,「死亡就是死亡……」
「是的。」溫璨笑了,「你說得沒錯,死亡就是死亡,從物理層面上無論她是為何而死都不改變她死亡的結果,它是純粹的絕對的,它本身並不具備任何意義,可我還活著,是我的思考和感情非要賦予它意義,是我太偏執了——可我即便嘴上這樣說著,我的心卻在說反話,道理和感覺是不一樣的,何況我也並不真正認同這些道理。」
他長出一口氣:「還剩下五分鐘,葉空,你要一直跟我聊死去的人和即將死去的人嗎?」